折翼的孩子——他們只是暫時受傷
小雨把頭髮剪短了。剪短後的頭髮,像兩片月牙扣在她的臉上。這讓她的臉顯得更圓了,看起來像個可愛的大頭娃娃。只有一處有些破壞觀感。她頭頂偏左的位置,有一小縷頭髮突然斷掉立起,無論怎樣按壓,都無法像周圍長至脖子的秀髮那樣柔順服帖。
這小縷頭髮是媽媽氣急之下給她剪短的。那天,她染了一頭金黃色頭髮回家。媽媽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操起剪刀揪著她的頭髮就剪。後來,媽媽把她拖到理髮店,她一頭凌亂的頭髮被修剪整齊,金黃色又染回黑色。
可是,對於她凌亂的學習和生活,媽媽沒有辦法,只好把她送進花溪的一所青少年行為矯正學校。學校之外,小雨和她的同學們通常被人們叫做「問題少年」,甚至「壞孩子」。
小雨和同學們對這樣的叫法充滿憤慨和不屑,「這麼說我們的人才有問題。我們只是翅膀受傷了,等我們翅膀長好,比誰都飛得遠。」
進學校的孩子們,只是翅膀受傷了,等翅膀長好,比誰都飛得遠。
受傷
40天,是小雨離家的最高紀錄。小學的時候,她只是偶爾逃課。到了初中,她開始逃學,夜不歸宿。小雨的爸爸媽媽在山東做小生意,一年只回家兩次,小雨和三個兄妹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我的哥哥姐姐和妹妹都很乖,只有我叛逆不聽話。」小雨覺得,每天學校和家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太無聊,跟朋友在外面聊天、打遊戲、喝酒、唱歌,才有意思。當然還有談戀愛。她覺得,這些都是青春期少年的叛逆條件。
她和媽媽之間的關係劍拔弩張,每次見面都要吵,吵到激動,雙方就開始動手。「我爸我打不過,我只有欺負我媽。」
有一次,小雨離家幾天,準備回家換身衣服,再出去玩。一進門,爸爸媽媽都在家。小雨當沒看見他們,徑直往自己房間走。「又跑哪裡去瘋了?」媽媽氣急敗壞地問。「要你管。」小雨頭也不回。媽媽衝上來就扇了她一巴掌,「我不管? 我看你要上天!」小雨毫不服軟,一把抓過媽媽的頭髮,用腳踢她的肚子。母女二人扭打在一起。爸爸跑過來,好不容易才分開她們。小雨順手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刀指著他們叫,「不要管我!」爸爸推開媽媽,衝上去握住小雨的手腕,把刀奪下來,才算平息這場紛爭。
在小雨的記憶里,跟媽媽吵架,扭打,是她們母女主要的溝通方式。除了用刀,她還扯斷過媽媽的項鏈,扯掉過媽媽的頭髮;相應地,媽媽也在她的臉上留下過手掌印,撕壞她夏天的襯衫。
媽媽和爸爸沒有辦法,把她送到貴陽民望實驗中學。這是一所青少年行為矯正學校。小雨是從普定的家被「騙」來的。那天,爸爸媽媽跟她說,帶她去貴陽買衣服。她在車上睡著了,一睜眼,就是這所偏僻的學校。
被送到學校的孩子大多父母已經無力教育
療傷
監獄。小雨入校的前幾天這樣想。這裡不能隨便外出,沒有手機和電腦,電視只能在固定時間看。每天就是訓練、上課。幾乎從入校那天起,她就產生了「越獄」的想法。可觀察了幾天,她沒有找到突破口。圍牆太高,她爬不出去。
學校以軍事化管理為主,孩子們每日6點起床跑步、整理內務。
點點是小雨的室友,比小雨早入校4個多月。小雨處心積慮策劃逃走的時候,她勸她,「省省吧,逃不出去的,慢慢就適應了。這裡挺好。」
點點跟小雨的經歷類似。不好好上課,整天在外面玩。她畫著濃妝,打扮成熟,跟朋友們泡酒吧,唱KTV。爸爸媽媽一向溺愛她,從來不捨得打她。爸爸有時候還會說她兩句。媽媽的態度則一直是,「她還小,長大了就好了。」
點點的學習成績從中上游,一路下滑到倒數。她拿著考了十幾分的卷子回家的時候,媽媽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樣將來沒出路。」
逃課、撒謊、抽煙、喝酒、戀愛、夜不歸宿、紋身,14歲的點點在父母眼裡「社會氣息太重,」被強制送到學校
她被爸爸媽媽送到這所學校。開始的時候,她也想逃。發現翻不過圍牆,她就每天跟在校長的後面念,「你讓我出去吧。你帶我來這裡的時候,說好了只待兩天。」「都是你,帶我來這個鬼地方。」可不論她怎麼磨,校長的回答都只有一個模式,他先是嘿嘿一笑,然後勸她,「再待兩天,再待兩天。」
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每天沒有事情做,她只有想事情。想以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些被忽視的細節,開始浮出記憶的水面。她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從晚上找到天亮。經常逃課,成績下降,學校希望她轉學。爸爸低聲下氣地去求校長,聲音里滿是卑微和無助。還有外公,年紀那麼大了,每天盼著她回家,一見到她就幾十上百地給她零花錢……
黑暗裡,躺在宿舍冰冷的床榻上,她第一次開始反思,「以前的我,是不是做錯了。」
她焦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有一天,早晨六點鐘,她起床去洗漱。出寢室的門,一抬頭,她看見屋頂的天空被朝霞染成淡淡的粉色,好看極了。她端著臉盆獃獃站在那裡,覺得這簡直太神奇了。「天空怎麼會是粉色呢?」然後,她想起校長跟她說過的一句話,「無論何地,你覺得那裡是天堂,那裡就是天堂;你覺得那裡是地獄,那裡就是地獄。」
在這裡越久,她越覺得這句話的正確。她發現這裡有很多的好處。比如,老師和校長都像朋友一樣,「肚子疼的時候,老師會給你倒熱水喝;晚上睡覺的時候,校長會提醒你關好門窗,蓋好被子。像個大家庭一樣。」
來到學校後,洗衣做飯都要自己做。點點說回家後,要親手給父母做頓飯菜。
治癒
小雨聽了點點的勸,也學著接受學校。她發現,這裡上課很有意思,一點沒有嚴肅的氣氛。固定的時間,同學們會圍坐成一個圈,聊天。她覺得,這比在手機上聊微信有意思多了。還有,每天把被子疊得越來越像豆腐塊,也讓她很有成就感。「以前在家從沒疊過被子。原來我這麼有潛能。」
來學校後能把被子折成豆腐塊,這讓孩子們相當自豪。
當初被媽媽剪斷的那縷頭髮,正在慢慢長起來。有什麼東西,在她的身體里,也在一點一點癒合。一切的變化,也許從她入校那天就開始了。
那天晚上,媽媽離開學校的時候哭了。那是小雨第一次看見媽媽哭,她也坐在寢室的床上跟著一起哭。她第一次有心疼媽媽的感覺,「她那樣一個人原來也會為我哭啊。」
晚上睡不著覺,小雨就跟點點聊天。她們聊得最多的是父母,和自己的過去。她們經常聊著聊著就睡著了。有一天晚上,小雨突然從夢裡哭醒。她夢見媽媽的頭髮全白了,她嚇傻了。半夢半醒間,她才意識到,原來媽媽是會老的。
叛逆期的他們從未如此想念過父母,小雨在寢室給父母寫信一邊哭一邊寫。
貪玩的小雨曾經四個月不回家,進學校不到20天,就開始想念父母。
媽媽當然會老,叛逆的女孩子也會長大。小雨覺得,自己長大了。「以前從沒考慮過未來,現在,我想好好讀書,考個大專,然後好好工作。我再不是人們說的問題少女。」
在學校生活學習幾個月後,孩子們都準備好回歸真正的生活。
其實,小雨現在的校長任剛特別排斥「問題學生」、「壞孩子」的說法。「教育不是貼標籤,這些孩子行為偏離正常軌道,需要矯正。但這不代表他們應該受到歧視。」他說。
在他看來,這些學生的行為之所以有偏差,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家庭,「家長忙於工作,疏忽了對孩子的關心,一味溺愛。」
所以,任剛的學校,為孩子們療傷的方法,就是愛和體驗。「真正關心他們,平等地看待他們。在實踐中,我們會帶他們體驗一些生活,讓他們明白生活的不易。」任剛介紹,他曾經帶著學生們去貴陽,身上不帶錢,用三天時間體驗生活。
學校的特色課程就是愛和體驗。
春節放假,點點跟父母回家過年。以前的朋友找她出去玩,她拒絕了。有一天,親戚朋友來家裡做客,她還主動給他們泡茶倒水。爸爸媽媽在一邊驚訝,小聲嘀咕,「這是我們的女兒嗎?」
這當然是他們的女兒。她的翅膀正在慢慢修復。
圖文:記者 李盈 劉婷婷 來源:貴州都市報 編輯:皮亞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