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沒見過父親,不知道他後來都打了哪些戰役,犧牲在哪裡
原標題:把父親家書視為傳家寶——專訪黃上祿烈士之子黃輝昌
長汀,這座閩西縣城,人們知道她,或許是因為這裡是黨的早期領導人瞿秋白的就義地。1936年6月,留守蘇區堅持戰鬥的瞿秋白被捕,在匪兵刀槍密布環繞之下,緩步走向刑場,手挾香煙,昂首挺立,沿途唱著《國際歌》和《紅軍歌》,抵達刑場後,瞿秋白盤膝坐在草坪上,對劊子手微笑點頭,「此地甚好!」,飲彈灑血,慷慨就義,「英特納雄奈爾」的歌聲迴響在長汀城門西的羅漢嶺廣場。
人們知道長汀或許是因為這裡是紅軍戰將楊成武的故鄉。在長征途中,楊成武和耿飈率領的長征先鋒第一團戰功顯赫,在飛奪瀘定橋的戰鬥中,先鋒第一團沿崎嶇山路晝夜奔襲240里,創造人類行軍速度最高紀錄,奇蹟般地奪取瀘定橋,使中央紅軍轉危為安。
人們知道長汀亦或是因為毛澤東在這裡寫下膾炙人口的詩句,「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岩上杭」。1929年5月,毛澤東決定入閩赤化閩西各縣,與盤踞龍岩的地方軍閥進行戰鬥,「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灑向人間都是怨……」在激烈的渡江戰鬥中,中國工農紅軍第四軍戰旗矗立船頭,乘滿紅軍的木船劈波斬浪直指汀江對岸,三四千名紅軍官兵和幾十匹戰馬突破軍閥圍剿,渡過汀江。紅軍入閩後,「打土豪、分田地」,受到閩西群眾歡迎,他們踴躍參軍,兵強馬壯,軍威大振,「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但人們或許不知道,長汀是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零公里處。1934年9月30日,紅一方面軍紅九軍團這支剛剛打完松毛嶺戰役的英勇鐵軍,奉上級指示,率先進行戰略轉移,在長汀縣南大門附近的中復村的觀壽公祠前召開誓師大會,告別父老鄉親,邁出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第一步。
紅軍首次穿上統一的軍裝
千山競秀、群巒疊嶂,武夷山在閩西拐出厚厚的脊背。昔日的炮火聲早已沉寂在大山深處,如今,這山巒中迴響的是火車穿過群山隧道的轟隆聲,在新落成的長汀高鐵站,長汀縣黨史辦研究員郭添陽指著遠山對記者說,「閩西的千米高山很多,山那邊就是江西,紅軍翻山越嶺作戰,千軍萬馬,像天降神兵一般,分成幾路,一齊衝下山來。頓時滿山遍野紅旗招展,軍號聲、衝殺聲響徹山川,常常打得敵軍措手不及。但在第五次反圍剿中,松毛嶺保衛戰很慘烈,戰鬥打了7天7夜。」1934年9月23日,敵東路軍第三十六師、第十師、第八十三師三個師,配備飛機、大炮向松毛嶺猛烈進攻,數小時內發射了幾千發炮彈,敵機周而復始地轟炸,我紅九軍團在團長羅炳輝帶領下,聯合紅二十四師和地方武裝,與敵人展開了空前激烈的戰鬥,槍聲、手榴彈和炮彈爆炸聲震耳欲聾,喊殺聲響徹雲霄,鏖戰整日,我紅九軍團、紅二十四師扼守的陣地巍然屹立,在一定程度上阻滯了敵人在東線的進攻,對中央紅軍長征的準備發揮了積極作用。
據郭添陽介紹,松毛嶺戰役中,我軍犧牲慘烈,但卻打出了氣勢,紅九軍團從松毛嶺下來進行戰略轉移,與父老鄉親告別時,長汀老百姓自發地夾道歡送,處處是紅旗漫卷、軍民相擁的場面。紅九軍團參謀長郭天民在大會上向到會群眾作告別講話:「紅軍馬上要轉移,去執行新的任務。」老百姓與紅軍感情深厚,很多群眾跟著紅軍一起轉移,加入長征隊伍。
黃上祿就是其中的一名,參加長征時他剛17歲,是名裁縫。長汀是閩贛兩省邊陲要衝,毗鄰汀江,水運發達,富商雲集,手工作坊遍布城鄉,有很好的經濟基礎。1929年,毛澤東、朱德率領的紅四軍解放長汀,考慮到自紅四軍創建以來,軍裝各種各樣,有的戰士穿著從家裡帶來的衣服,有的穿著從敵人那繳來的軍衣,五花八門,很不整齊,且經過戰鬥,戰士們衣衫襤褸加之天氣寒冷,急需更換。「軍服也是一種武器」,毛澤東很重視軍服生產,決定利用長汀良好的縫紉、印染條件,趕製4000套軍裝,並在長汀南門街成立了紅軍臨時被服廠,集中縫製軍裝。黃上祿成為被服廠為數不多的裁縫師傅,由於時間緊、數量多、工人少,機器不夠用,裁縫師傅兩班倒,日夜加班趕製。
新軍服的樣式是由朱德親自審定的,上衣為中山裝式,褲子為普通樣式,配綁腿,灰藍色。由於此時適逢列寧逝世5周年,為緬懷這位革命導師,領子上綉一圈黑邊;軍帽為八角形,仿照列寧戴過的八角帽,並縫上紅五星帽徽。紅四軍戰士穿上新軍裝,士氣大增,舉行盛大的閱兵典禮,以整齊威武的軍容,接受毛澤東、朱德、陳毅等領導檢閱。這是紅四軍創建以來,第一次穿上統一的新軍裝,也是紅軍首次統一服裝。
有數據可查,當時被服廠有二三十位裁縫,平均下來,每人要縫製一兩百套軍裝。尚是少小年紀的黃上祿,「線來針去日日忙」,一針一線中,那八角帽上的紅星熠熠生輝;一針一線中,他對紅軍的感情日日沉澱。紅軍進行戰略轉移時,黃上祿決定一起走,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長汀期間,記者專程採訪了黃上祿的兒子黃輝昌。準確地說,是黃上祿的侄子,黃上祿離開長汀時沒有成家,之後也沒回來,家裡老人便把黃輝昌過繼給他,好讓黃上祿後繼有人。黃輝昌告訴記者,「他爺爺黃國彬共育有八個子女,當年紅軍轉移時,老五黃上林、老七黃馬七和老小黃上祿這三兄弟都提出要隨紅軍長征,但奶奶反對黃上祿去,一是因為他年齡小,二是家裡要留個男丁。但黃上祿堅持要去,說他要給戰士縫衣服。」
兩封報平安的家書
在後來的戰鬥中,黃上林陣亡,黃馬七負傷歸家。黃家老母不斷地打聽「細仔」黃上祿的下落,凡見到紅軍模樣的人就上前詢問有沒見過她的「細仔」。終於,在隔壁村劉發標的口中得到小兒下落。劉發標在長征路途中與大部隊失散一路討飯回鄉,他告訴黃母他們隨紅軍大部隊一路向西,走到了湖南境內,在行軍途中,他看見黃上祿肩上背著包袱,手裡拿著拐杖。得到這個消息,黃母稍感安慰,但直到不久後,收到黃上祿的書信之後,黃母心裡的石頭才真正落了下來。
1936年12月,離黃上祿從長汀出發兩年時間,黃家收到黃上祿發自陝西的來信,信中流露出對新生活的喜悅之情和對家人的惦念,「經過東飄西盪,已經安定下來」,「父母雙親和弟妹可否一切都好,盼望收到回信。」家人便趕忙找來會寫字的先生按照信封上的地址複信。但之後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杳無音信,直至1937年7月14日,黃家又收到來信。
黃輝昌告訴記者,實際上,黃上祿沒有收到家人寄的回信,在第二封信中,他還在問家人收沒收到之前的信件,並急切地想知道家人有沒有受到敵軍迫害。但即便在不確定家人能否收到信的情況下,黃上祿還是又寫了一封信,比第一封信寫得更為詳細,字也比第一封更俊秀。信上寫道:「我已經成為一名正式軍人,軍隊中生活很快樂,身體很健康,還學到很多文化知識。」信中他還對父母說,現在內戰開始了,為了實現國內和平和民族解放,他要與戰友攜手到戰場戰鬥。家人收到信又趕忙按照地址複信,但同樣又是杳無音信。而這也是黃上祿與家人的最後一次聯繫。
這兩封共四頁的家書,一直在黃輝昌的奶奶手中保存。黃輝昌的奶奶怕錯過黃上祿的信,怕黃上祿回來後找不到家,始終沒有搬離祖屋,守候「細仔」的歸期,直至去世。奶奶去世後,把信傳給了黃輝昌。80多年過去,雖然信紙泛黃、字跡斑駁,但信紙保存得平整,每次打開信箋,黃輝昌都格外小心,顫巍的手牽連著一顆悸動的心,「我一生沒見過父親,不知道他後來都打了哪些戰役,犧牲在哪裡。」
「長征面前,一切苦都不算苦」
從未見過父親的面,黃輝昌一直想像他的樣子,奶奶告訴他,兄弟幾個黃上祿長得最像他爺爺。黃輝昌便把爺爺的相片要來,作為永久的珍存。幾十年來,這張照片連同那兩封信,從沒離開過黃輝昌,視為家中珍寶,如今年過70的黃輝昌三世同堂,他把這照片掛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也常常用家書訓誡自己的子孫。「在長征面前,一切苦都不算苦,都可以克服。」黃輝昌對記者說。他把父親的家書壓上塑模,希望能一代代傳下去,讓後人牢記長征,珍惜幸福生活。
黃昌輝自幼勤讀苦學,1978年從長汀師範專科學校(現長汀師範學院)畢業,直至退休,一直在長汀縣政法系統工作,曾多次獲得全省司法系統先進個人,榮立過三等功。年輕時,他有幾次機會可以調到省里工作,但黃輝昌堅持留在長汀,在這裡,他感到離父親最近。
2005年,長汀縣建成「紅軍烈士陵園」,以祭奠長汀籍的紅軍烈士,烈士碑上銘刻著黃上祿的名字。每年清明,黃輝昌都會和家人來此祭掃,為前輩獻上一束鮮花。
「長汀人民對中央紅軍長征勝利的貢獻很大,長汀人民參軍參戰,在福建全省或整個中央蘇區成績是顯著的,有一萬七千多人參加紅軍,其中參加了長征的有數千人,長途跋涉、征戰萬里,多數人在長征路上就獻出寶貴生命。」黃輝昌說。記者在長汀縣博物館陳列的《長汀縣烈士英名錄》上,查看到長征期間犧牲的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六百餘名,而其中有多少無名英雄,無人知曉。
長汀縣南大門的南山鎮中復村,自唐代開基以來已有上千年的歷史,當年紅軍在這裡誓師,宣告開始戰略轉移,二萬五千里的漫漫征程從這條卵石鋪砌的古街走出,如今,這條路依然保持原貌,行人穿梭,卵石披上歲月的苔蘚。當你靠近它們,依稀能夠聽到那紅旗漫卷的獵獵聲和戰士疾步行軍的腳步聲。
(原載於《思想政治工作研究》雜誌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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