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馮友蘭:存誠敬

馮友蘭:存誠敬

馮友蘭:存誠敬

文丨馮友蘭

誠敬二字,宋明道學家講得很多。這兩個字的解釋,可從兩方面說。就一方面說,誠敬是一種立身處世的方法;就又一方面說,誠敬是一種超凡入聖的途徑。我們於以下先就誠敬是一種立身處世的方法說。

就這一方面說,誠的一意義是不欺劉安世說:「某之學初無多言,舊所學於老先生者,只雲由誠入。某平生所受用處,但是不欺耳。」此所謂老先生即司馬光。劉安世《元城道護錄》說:「安世從溫公學,凡五年,得一語曰誠。安世問其目。公喜曰:『此問甚善。當自不妄語入。』予初甚易之,及退而櫽栝日之所行,與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成。自此言行一致,表裡相應。遇事坦然,常有餘裕。」誠是司馬光一生得力的一字。劉漫堂《麻城學記》說:「溫公之學,始於不妄語,而成於腳踏實地。」

不欺有兩方面,一是不欺人,一是不自欺。我們常說:「自欺欺人。」自欺欺人,都是不誠。所謂「不妄語」,即是不欺人;所謂「腳踏實地」,即是不自欺。

馮友蘭:存誠敬

例如一個人學外國文字,明知有些地方,非死記熟背不可,但往往又自寬解,以為記得差不多亦可。這即是自欺,亦即是不腳踏實地。

朱子說:「做一件事,直是做到十分,便是誠。若只做得兩三分,說道:今且慢恁地做。恁地做也得,不恁地做也得,便是不誠。」明知須如此做,而卻又以為如此做亦可、不如此做亦可,此即是自欺,亦即不是腳踏實地。

劉安世力行不妄語七年,始得「言行一致,表裡相應」,此即是自不欺人,進至不自欺。言行一致,表裡相應,可以是不欺人,亦可以是不自欺。例如一個人高談於國難時須節約,但是他自己卻時常看電影、吃館子。他於看電影、吃館子時,他的心理若是:得樂且樂,我說應該節約,不過是面子活,哪能認真?他的心理若果是如此,他的高談即是欺人底妄語。於看電影、吃館子時,他的心理若是:雖然於國難時應該節約,但偶然一兩人奢侈,於大局亦不致即有妨礙。他若以此自寬解,他即以此自欺。

真正言行一致、表裡相應的人,可以沒有如此的欺人自欺。所謂真正言行一致、表裡相應者,即不但人以為他是言行一致、表裡相應,而且他自己亦確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裡相應。一個人的言,是否與他的行完全一致,一個人的「里」,是否與他的「表」完全相應,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知之。所以只有於他自己確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裡相應時,始是真正完全地言行一致、表裡相應。朱子說:「人固有終生為善而自欺者,不特外面如此,而裡面不如此者,方為自欺。蓋中心愿為善,而常有個不肯底意思,便是自欺也。須是打疊得荊」,真正言行一致、表裡如一的人,即是外不欺人,內不自欺的人。

馮友蘭:存誠敬

程伊川說:「無妄之謂誠,不欺其次矣。」無妄即是沒有虛妄,沒有虛假。此所謂不欺,似是專就不欺人說。照我們以上的說法,不自欺即是沒有虛妄,沒有虛假。《大學》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惡惡臭的人,實在是惡;好好色的人,實在是好。他的好惡,一點沒有虛假的成分。

如一個人看見一張名人的畫,他並不知其好處何在,但他可心裡想,既然大家都說好,必定是好,他因此亦以此畫為好。他以此畫為好,即是虛假的,至少有虛假的成分。又如一人對於一道理,自覺不十分懂,但可心裡想,或者所謂懂者亦不過如此,於是遂自以為懂。他自以為懂,即是虛假的,至少有虛假的成分。這種心理都是自欺,都不是無妄。

如上所說看畫的人,不但自以此畫為好,而且或更以為須向人稱讚此畫,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賞鑒此畫。此其向人稱讚,即是欺人。如上所說,自以為懂某道理的人,不但自以為懂,或且更以為須向人說他自己已懂,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了解此道理。此其向人所說,即是欺人。凡是謬托風雅,強不知以為知的人,都是自欺或欺人的人。不自欺比不欺人更根本些。不自欺的人,一定可以不欺人,但不欺人的人,不見得個個皆能不自欺。所以程伊川說:「無妄之謂誠,不欺其次矣。」

誠與信有密切底關係。我們常說誠信。信與誠都有實的性質,我們說信實,又說誠實。所謂實者,即是沒有虛假,即是無妄。若對於信與誠作分別,說信則注重不欺人,說誠則注重不自欺。不欺都是實,所以信曰信實,誠曰誠實。若對於信與誠不作分別,則誠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信亦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例如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篤行即是實實在在地去行,即是於行時沒有一點自欺。由這一方面說,信與誠二字可以互用。不過信的意思,終是對人的成分多,而誠的意思,則是對己的成分多。

馮友蘭:存誠敬

從社會的觀點看,信是一個重要的道德。在中國的道德哲學中,信是五常之一。所謂常者,即謂永久不變的道德也。一個社會之能以成立,全靠其中的分子的互助。各分子要互助,須先能互信。

例如我們不必自己做飯,而即可有飯吃,乃因有廚子替我們做飯也。在此方面說,是廚子助我們。就另一方面說,我們給廚子工資,使其能養身養家,是我們亦助廚子。此即是互助。有此互助,必先有互信。我們在此工作,而不憂慮午飯之有無,因為我們相信,我們的廚子必已為我們預備也。我們的廚子為我們預備午飯,因他相信,我們於月終必給他工資也。此即是互信。若我們與廚子中間,沒有此互信,若我們是無信的人,廚子於月終,或不能得到工資,則廚子必不幹;若廚子是無信的人,午飯應預備時不預備,則我們必不敢用廚子。互信不立,則互助即不可能,這是顯而易見的。

從個人成功的觀點看,有信亦是個人成功的一個必要條件。設想一個人,說話向來不當話,向來欺人。他說要赴一約會,但是到時一定不赴。他說要還一筆賬,但是到時一定不還。如果他是如此的無信,社會上即沒有人敢與他來往、共事,亦沒有人能與他來往、共事。如果社會上沒有人敢與他來往、共事,沒有人能與他來往、共事,他即不能在社會內立足,不能在社會上混了。

反過來說,如一個人說話,向來當話,向來不欺人,他說要赴一約會,到時一定到。他說要還一筆賬,到時一定還。如果如此,社會上的人一定都願意同他來往、共事。這就是他做事成功的一個必要的條件。譬如許多商店都要虛價,在這許多商店中,如有一家,真正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一家雖有時不能佔小便宜,但願到他家買東西的人,必較別家多。往長處看,他還是合算的。所以西洋人常說:「誠實是最好的政策。」

馮友蘭:存誠敬

誠的另外一個意思,即是真,所謂真誠是也。劉蕺山說:「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後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此一段精神,所謂誠也。唯誠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虛假,便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這一段話,是不錯的。

以文藝作品為例。有些作品,令人百看不厭。有些作品,令人看一回即永遠不想再看。為什麼有些作品,能令人百看不厭呢?即因其中有作者的「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所以人無論讀它多少遍,但是每次讀它的時候,總覺得它是新的。凡是一個著作,能永遠傳世者,就是因為,無論什麼人,於什麼時候讀它,總覺得它是新的。此所謂新,有鮮義。或者我們簡直用鮮字,更為妥當。例如我們看《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其中的話,不少不合乎現在的情形者。就此方面,我們可以說,這些話是舊了。但是無論如何,他的話有種鮮味。這一種鮮味,是專門以摹仿為事的作品所不能有的。

下等文藝作品,不是從作者心裡出來的,而是從套子套下來的。例如有些俠義小說,描寫兩人打架,常用的套子是:某甲掄刀就砍,某乙舉刀相迎,走了十幾個照面,某甲氣力不加,只累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只有招架之工,並無還刀之力,等等。千篇一律,都是這一類的套子。寫這些書的人,既只照套子抄寫,並沒有費他自己的精神,他的所謂作品當然不能動人,此正是「不誠無物」。

又有同樣一句話,若說的人是真正自己見到者,自能使人覺有一種文上所謂鮮味。若說的人不是真正自己見到,而只是道聽途說者,則雖是同樣一句話,而聽者常覺味同嚼蠟。黑格爾說:「老年人可以與小孩說同樣的話,但他的話是有他的一生經驗在內的。」小孩說大人的話,往往令人發笑,因其說此話,只是道聽途說,其中並沒有真實內容也。

馮友蘭:存誠敬

就別方面說,一個大政治家的政策政績,一個大軍事家的軍略戰績,我們無論於什麼時候去看,總覺得有一種力量,所謂「虎虎有生氣」。以至大工業家或大商業家,凡能自己創業,而不是因人成事者,他的生平及事業,我們無論於什麼時候去看,亦覺得有一種力量,「虎虎有生氣」。

他們都有「一段真至精神」,貫注在他們的全副事業內。如同一個大作家,有「一段真至精神」,貫注在他的整個作品內。如同一個人的身體,遍身皆是他的血氣所貫注。就一個人的身體說,若有一點為其人的血氣所不貫注,則此部分即死了。就一個作家的作品說,若有一點為其作家的精神所不貫注,則此一點即是所謂「敗筆」。大政治家等的事業,亦是如此。這種全副精神貫注,即所謂誠。精神稍有不貫注,則即有「敗筆」等,此正是「不誠無物」。

有真至精神是誠,常提起精神是敬。粗淺一點說,敬即是上海話所謂「當心」。《論語》說:「執事敬。」我們做一件事,「當心」去做,把那一件事「當成一件事」做,認真做,即是「執事敬」。譬如一個人正在讀書,而其心不在書上,「一心以為鴻鴰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這個人即是讀書不敬。讀書不敬者,決不能了解他所讀的書。

馮友蘭:存誠敬

程伊川說:「誠然後敬,未及誠時,卻須敬而後誠。」此所謂誠,即是我們於上文所說,真誠或無妄之誠。一個人對於他所做的事,如有「一段真至精神」,他當然能專心致志,聚精會神於那一件事上。所以如對一事有誠,即對於一事自然能敬。

譬如一個母親,看她自己的孩子,很少使孩子摔倒,或出別的意外。但一個奶媽看主人的孩子,則往往使孩子摔倒,或出別的意外。其所以如此者,因一個母親對於看她自己的孩子,是用全副精神貫注的。她用全副精神貫注,她自然是專心致志,聚精會神,極端地當心看孩子,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做。就其用全副精神貫注說,這是誠;就其專心致志,聚精會神,把看孩子當成是一件事,認真去做說,這是敬。

有誠自然能敬,所以說誠然後敬。但如一個奶媽看人家的孩子,本來即未用全副精神貫注,所以她有時亦不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認真去做。就其不用全副精神貫注說,這是不誠;就其不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認真去做說,這是不敬。她不誠,如何教她敬呢?這須先讓她敬,讓她先提起精神,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認真去做。先敬而再可希望有誠。所以說:「未及誠時,則須敬而後誠。」程伊川的此話,可以如此講,但還有一種比較深的講法,下文再說。

馮友蘭:存誠敬

照以上所說,敬字有專一的意思。程伊川說:「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朱子說:「主一隻是心專一,不以他念亂之。」又曰:「了這一事,又做一事。今人一事未了,又要做一事,心下千頭萬緒。」又曰:「若動時收斂心神在一事上,不胡亂思想,便是主一。」朱子又說:「凡人立身行己,應事接物,莫大乎誠敬。誠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謂也。敬者何?不怠慢,不放蕩之謂也。」我們做事,必須全副精神貫注,「當心」去做。做大事如此,做小事亦須如此。所謂「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是也。人常有「大江大海都過去,小小陰溝把船翻」者,即吃對小事不誠敬的虧也。

我們於《勵勤儉》中說,我們可以從人的精神方面說勤。敬即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勤。勤的反面是怠,敬的反面亦是怠;勤的反面是惰,敬的反面亦是惰;勤的反面是安逸,敬的反面亦是安逸。古人說:「無逸。」無逸可以說是勤,亦可以說是敬。人做了一事,又做一事,不要不必需的休息,此是普通所謂做事勤。人於做某事時,提起全副精神,專一做某事。此是孔子所謂「執事敬」。於無事時,亦常提起全副精神如準備做事然。此即宋明道學家所謂「居敬」。

朱子說:「主一又是敬字註解,要之事無小無大,常令自家思慮精神盡在此。遇事時如此,無事時亦如此。」又說:「今人將敬來別做一事,所以有厭倦,為思慮引去。敬是自家本心常惺惺便是。又豈可指擎跽曲拳,塊然在此,而後可以為敬?」又說:「敬卻不是將來做一個事。今人多先安一個敬字在這裡,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這心,不教放散。」宋明道學家所謂「求放心」,所謂「操存」,所謂「心要在腔子里」,都是說此。簡言之,居敬或用敬,即是提起精神,「令自家思慮精神盡在此」。

馮友蘭:存誠敬

我們現在常聽說:人必須有朝氣。所謂有朝氣的人,是提起精神,奮發有為的人。若提不起精神,萎靡不振的人,謂之有暮氣。我們可以說,能敬的人自然有朝氣,而怠惰的人都是有暮氣。

敬可以說是一個人的「精神總動員」。由此方面說,敬對於人的做事的效率及成功,與現在普通所謂奮鬥、努力等,有同樣的功用。

以上是將敬作為一種立身處世的方法說。以下再將敬作為一種超凡入聖的途徑說。凡者對聖而言。聖是什麼?我們於《新理學》中已經說過。我們本書的性質,不容我們現再詳說。但為讀者方便起見,於下粗略言之。

一般的宗教家及一部分的哲學家,都以為人可以到一種境界,在其中所謂人己內外的界限,都不存在。所謂人己內外,略當於西洋哲學中所謂主觀客觀。主觀是己,是內;客觀是人,是外。在普通人的經驗中,這個界限是非常分明的。但人可到一種境界,可有一種經驗,在其中這些界限都泯沒了。這種境界,即所謂萬物一體的境界。這種境界,即宋明道學家所謂聖域。能到這種境界,能入聖域底人,即宋明道學家所謂聖人。

馮友蘭:存誠敬

宗教家所說,入聖域的方法,即所謂修行方法,雖有多端,但其主要點皆不離乎精神上的勤。如耶教佛教之念經打坐,皆所以「令自家思慮精神盡在此」也。用此念經打坐等方法,「令自家思慮精神盡在此」,是於日用活動之外,另有修行方法。這種方法,可以說是主靜。靜者對於活動而言,宋明道學家有講主靜者,有教人靜坐者。

朱子說:「明道在扶溝,謝游諸公,皆在彼問學。明道一日曰:『諸公在此,只是學某說話,何不去力行?』二公曰:『某等無可行者。』明道曰:『無可行時,且去靜坐。蓋靜坐時便涵養得本原稍定。雖是不免逐物,及自覺而收斂歸來,也有個著落。』」所謂「涵養得本原稍定」,及「收斂歸來,有個著落」者,即是「令自家思慮精神,盡在此」也。凡此大概都是受佛家的影響。

伊川雖亦說「涵養須用敬」,但他亦「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日:『這卻是一個總要處。」』至朱子始完全以主敬代主靜。這是宋明道學的一個很重要的進展。蓋主敬亦是「令自家思慮精神盡在此」,但主靜則須於日用活動之外,另有修行工夫,而主敬則可隨時隨事用修行工夫也。朱子說:「濂溪言主靜」,「正是要人靜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靜去,遂與事物不相涉,卻說個敬」。正說此意。

馮友蘭:存誠敬

常「令自家思慮精神盡在此」,如何可以達到所謂萬物一體的境界?若欲答此問題,非將主有此境界的宗教家與哲學家所根據的形上學,略說不可。但此非本書的性質及範圍所可容許者。如欲於此點,多得知識者,可看《新理學》。

現所需略再附加者,即在中國哲學中,誠字有時亦指此內外合一的境界。程伊川說:「誠然後敬,未及誠時,卻須敬而後誠。」其所謂誠,或指此所說境界;其所謂敬,或指此所說達此境界的方法。上文說:「伊川此言,或有較深的意義。」其較深的意義,大約是如此。敬的功用如此之大,所以朱子說:「敬之一字,聖學所以成始而成終者也。」又說:「敬字真是學問始終,日用親切之妙。」立身處世,是聖學之始;超凡入聖,是聖學之終。二者均須用敬。所以敬字真是學問始終。

如此以敬求誠,是宋明道學家所說誠敬的最高義。

◎本文摘自馮友蘭隨筆:理想人生,圖源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道知行 的精彩文章:

趣讀丨愛開玩笑的蘇東坡
儒學可以為當代人類提供什麼新思想

TAG:大道知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