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賞析 l 難忘的老屋
張 萬 志
吉林農業大學機關幹部。多年從事校園文化建設工作，指導的文化、藝術作品，多次榮獲全國、全省大獎。愛好文學、歷史，擅長詩歌寫作，創作和發表了大量詩詞、歌詞和歌曲作品。
難忘的老屋
文 l 張萬志
兒時的記憶是美好的，但最難忘的是那揮之不去的老屋。
這老屋就是我的姥姥家。地處吉林省舒蘭縣白旗鎮前江村二社，上個世紀80年代前稱白旗公社前江大隊第二生產小隊。
我的家緊靠松花江（第二松花江）西岸，在吉林省九台縣其塔木鎮更新村霍家道口屯，江東就是舒蘭縣白旗鎮，我家和姥姥家的直線距離也就七、八里路，但隔江而望，顯得路途遙遠。
清澈綿延的松花江水，像一條飄逸的玉帶，自南向北從我家門前流過，到了姥姥家所在的前江村，則拐了一個L型的大彎，一路向西奔流而去，因此，我們稱前江村為江北、對應的我們也被他們稱作江南了。
小時候的松花江兩岸，碧水藍天，浩浩白雲，鳥語花香。成排的大雁，在天空中飛翔，美不勝收。但令我最留戀的，還是姥姥家的那棟老屋。
老屋是建國前的老建築，建在當地有名的西沙陀（沿江沙丘地帶）東側一個高崗地帶，由五間大房子組成，南北朝向，土木結構。站在老屋前，四村八屯，盡收眼底。距老屋北側大約二百米左右的地方，還有幾處房屋一字排開，那是姥爺的兄弟二老爺、五老爺、七老爺、八老爺、九老爺幾戶人家居住的地方。兩處房屋，前後搭配，錯落有致，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村落。
每到清晨，遠遠望去，炊煙伴著霞光，裊裊升起，繞房飄蕩，老屋彷彿置身於一片曼妙的雲海之中，婀娜多姿。每到夕陽西下，暮靄低垂，老屋彷彿是一位堅毅的老人，落座沉思。那高大的屋宇，整潔的院落，清澈的池塘，那兩側滿是芳香青草的田間小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到了這裡，彷彿到了世外桃源。
走進老屋，十分寬敞。兩側山牆和每個隔斷牆上，都橫亘著一摟粗的紅松木柁，中間屋子的房樑上，可以看到，大海碗（過去東北農村對大碗的稱呼，外口直徑接近20厘米）碗口粗的檁子和方正正的椽子，顯得厚重、結實、有力。每個屋的門框、門板、牆壁隔斷以及窗戶，都是清一色的木製結構。雕有規矩好看的花紋圖案。開啟屋門的時候，每每會聽到門軸轉動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兩扇門的中縫處，都帶有一根木製門閂，精美別緻。窗戶上糊有窗戶紙，為了增強韌性和抵禦風寒，一般都在窗戶紙上浸上油，我就親眼看到媽媽在我家的窗戶上，用鵝的羽翎蘸上豆油，一點點的浸潤窗戶紙。
老屋當院兒（院子）的東西兩側是廂房，東北人一般把廂房稱作下屋（屋：讀「無」音），東下屋（無）主要用於存儲糧食或其它物品，裡面有一個很大的木製米倉子，倉體分成若干個隔斷，每個隔斷的下面都有一個活動擋板，用於方便取糧；西下屋（無）的南側有個很大的碾子，碾盤上放置一個一樓粗的石頭碾砣。碾米的時候可用牲口拉也可人推。碾子的北側有一個木製風車，米碾好後，放在風車的漏斗里，搖動風車，這樣，乾淨的米粒就從下面的槽口流出，同時，秕糠之類的糟粕則從上面的風口湧出。不過，碾米是一個很遭罪的活計，除了挨累不說，風車吹出的粉末會把人變成雪人或是霜人，連眉眼都分辨不清。
老屋東側的兩間房，最裡面住著大舅、大舅媽以及他們的孩子吉慶等共7口人，外面住著姥爺姥姥及他們另外一些兒女六舅、九舅、小舅、小姨等9口人，西側兩間房住著姥爺的弟弟六姥爺一家老小，兩家共有二十幾口人。中間屋子叫外屋（無），它的空間最大，四角建有灶台，用於燒火做飯，靠近西屋門北側，在西北角灶台的前面，有一口壓水井，井下是一口兩個人才能樓得住的醬黃色的大水缸。
那個年代，對於東北很多地方來說，一般一個屯子才有一口大水井，能在屋內打一口鐵質的壓水井，少之又少。因此，每當我去姥姥家，總是跑到水井前壓上幾下，直到清澈的水流出。姥姥家還有一個長三米、寬近兩米的大桌子，他們稱之為高桌，高桌看上去很笨重，不是兩個成年男子是搬不動的，只能放在外屋，每到開飯的時候，一大家子人團團圍坐在高桌旁，嘁嘁喳喳，好不熱鬧。
姥姥家姓王，解放前，是當地有名的大戶人家，東北光復前後，王家購置了包括前江村在內的上百垧土地，還養了幾掛馬車，開起了粉坊。1946年，東北民主聯軍開進了江東和江北地區，進行了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由於姥姥一家人平時為人忠厚善良，雖然經過土改被分了土地，但沒有受到批鬥，就連老屋前後的房屋，也原封不動地留給了他們，劃定成分的時候，政府給他們定了個富裕中農，顯然，不是鬥爭的對象。再後來，他們已經和當地其他貧下中農沒什麼兩樣了，因此也就沒有受到牽連和打砸。聽我母親說，姥姥家祖上是從山東昌邑過來的，已有好幾代了，至少姥爺是在東北出生的。
在姥姥的家族裡，在老屋的前前後後，還都比較完整地保留了「昌邑」文化，(沒有考證)比如他們把父親叫爹，把母親叫娘，把爺爺叫爺爺（爺：發「椰」音），把奶奶叫媽媽，把伯父叫爺，把叔叔叫叔（叔：發「鼠」音），每當聽到他們相互稱呼，我就有點忍不住笑出生來，覺得很神秘也特有意思。在我的記憶里，他們似乎是一群從來不說謊話的人，他們的口音很重，語速較慢，樣子憨態可掬，尤以姥爺的形象最為典型，他的面龐結實敦厚，兩腮略有凹陷，眼睛小卻透著精明，無論冬夏，他的衣著總是清一色的粗衣帆布，冬天的時候，褲腿上纏著綁腿，身穿大棉襖二棉褲，頭戴狗皮帽子，腳上穿著高腰（腰：讀「要」音）烏拉（拉：讀「漏」音，輕聲）鞋（烏拉是滿語，指北方滿族先民發明製造的鞋子）和當地其他社員比較起來，姥姥家的這一族人，像是來自遙遠的部落。
我童年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去姥姥家串門兒，在老屋有我最要好的小夥伴兒，表哥吉慶、表弟二孩子、老三、老四，表妹成賢、小舅國恩、國才，還有比我年齡小的小姨大老丫、小老丫等等。每當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就像到了天堂，無拘無束地蹦啊唱啊跳呀，再就是走馬燈式地從這屋跑到那屋，東院兒跑到西院兒，每一次到江北，幾乎所有姥姥家我都要串個遍。
讓我最難忘的，當數在姥姥家過春節了。我們平日里，只能吃上玉米糊和窩窩頭，更不用說大米白面了，等著盼著過年。臘（農曆12月份稱臘月）八過後，有條件的家庭就張羅著殺年豬準備過年了，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年的氣氛開始越來越濃，家家包凍餃子，編炕席，蒸乾糧（糧：念「亮」音，輕聲。指饅頭或豆包兒等）。臘月二十六，是姥姥家例行掃房的日子，就在這一天，要把上屋下屋、院兒里院兒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尤其是老屋內，翻箱倒櫃，擦洗整理，一片繁忙景象。
一番打掃後，開始糊棚裱牆，打我記事，這個活兒就是姥爺的事兒，因為他手最巧、活兒最細。糊牆時，我們幾個小夥伴，給姥爺打下手，把買來的窩子紙（一種專門用於糊裱牆壁的紙張，四周和中間分別印有藍色或紅色的花紋圖案）成打（打：讀「達」音）扣在炕桌上，用毛刷蘸上漿糊，然後把刷滿漿糊的紙遞給姥爺。姥爺站在凳子上，嘴裡叼著一把炕笤帚，他把接過的紙和已粘在牆上的紙銜接好後，拿起笤帚在剛貼的紙上輕掃幾下，窩子紙就牢牢地固定在牆上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整個棚壁，干潔平整，富麗堂皇，漂亮極了。
進入臘月二十八，年的帷幕正式拉開，姥姥家開始貼年畫、貼掛錢、貼對子（對聯）就連老屋的外牆、下屋（無）和煙囪上，也貼上了有寓意的、五顏六色的標語。那年月，雖然物質生活匱乏，但姥姥家卻年味十足。我們也跟著大人們忙裡忙外、不亦樂乎。
過年的重頭戲在大年三十兒。這一天，早上做飯的時候，要多撈出一點米飯留起來，這是一種「撈陳飯」的習俗，寓意家中有餘糧來年沒饑荒。晚飯是最豐盛的，我們不僅能吃上白晶晶香噴噴的大米飯，還能吃上幾乎一年都吃不到的豬肉排骨，小雞燉粉條兒。吃過晚飯，就開始張羅著準備年夜飯了。年夜飯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一頓飯，大人們在炕上團團圍坐包餃子，我們小孩兒在地上來回穿梭往帘子（一種用高粱的秸稈編成的帘子，有圓型和方形兩種）上擺餃子，用一幅對聯來概括的話，就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更重要的是，這頓飯是過除夕、迎財神的重要儀式。到了晚上十一點左右，大人小孩兒開始忙活著煮餃子接財神。這個時候，女人們就可以呆在屋裡，安心等著吃年夜飯了，姥姥家的習俗是大年三十晚上女人不進廚房，廚房和外面的活兒則都是姥爺和舅舅們的事情。我們則跟著舅舅們在院子里燃起篝火，燃放鞭炮，驅邪接神，小姨和成賢（表妹）她們，則在屋裡貼窗花、扎綵綢、系紅頭繩兒。
待我們進到屋裡來，豐盛的飯菜正散發著迷人的香味兒。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也已擺上飯桌。開飯前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儀式，那就是行磕頭禮。我們首先是給姥爺姥姥磕頭，姥爺姥姥端坐在炕上，我們這些人面向兩位老人跪在屋地上，長輩們在前，小字輩兒在後，分別給老人家磕頭。然後我們再給另外的長輩和同輩年長的磕頭。有意思的是，我還接受了幾個表弟們的磕頭和祝福哩。吃完年夜飯，世界彷彿就是我們的了，在四周連綿不斷的煙花和爆竹聲中，我和吉慶等小夥伴，手裡提著燈籠（在空玻璃罐頭瓶里坐上蠟燭，在瓶口拴上繩子，系在一根不太長的小棍上挑著）排成一個不小的長隊，在黑夜中就像一條火龍，跑東家串西家穿梭拜年，拾鞭炮玩煙花徹夜無眠。那種感覺，酣暢淋漓，回味無窮。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隨著我一點點長大，特別是求學以後，我去老屋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這期間，老屋發生了許多悲喜故事，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姥爺、姥姥先後離世。後來，老屋的人們開始搬離四處，許多年後，當我再次來到前江村時，老屋已經不復存在了。在那曾經高大偉岸的屋宇旁，只有清澈的池塘和似乎辨別不清的田間小路，還在吟唱著昨天的故事，只有荒蕪的草地和斑駁的石塊兒，還在追憶那美麗的傳說。
多少年來，無論我走到哪裡，在我的內心當中，老屋是我永遠割捨不掉的情懷，她珍藏在我的心靈深處，像高壇里的美酒，至真至純，如閬苑中的仙葩，如痴如醉。她那迷人的身姿，令我魂牽夢繞，她那華美的樂章，承載我一路前行。
老屋——難忘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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