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有德者的命運觀與價值取向(一)
在探討了精神境界、認知追求、養生宗旨、處世策略之後,莊子又集中闡述了他對外在形體與生命內在價值的觀察與體認。基於「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命運觀,他認為應超越形體殘全的固有觀念,注重生命內在價值的提升,努力抵達「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的心靈境界。
他在此篇塑造了多位形貌特異、殘疾醜陋之人,卻因其德行之美而煥發出超凡魅力。他們沒有因命運捉弄而怨天尤人、自暴自棄,殘缺的身體反而襯托出其心智之健全充實。他們擁有不同流俗的價值取向,追求形體之外更富內涵的東西,重視整體的人格價值,在崇高的生命追求中彰顯出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超越外形殘全的庸俗觀念,重視生命內在價值的提升,這正是《德充符》全篇的主旨所在。
一 題解「德充符」
這是一篇探討得道有「德」之人精神境界的文章,歷來注庄者都對「德」字的涵義格外關注。此篇的論述情節並不複雜,但「德」字在各種語境中時隱時現,令其具體所指撲朔迷離。
關於題目「德充符」的解釋,歷來莊子學者多有注釋,其中三家的說法頗具代表性。郭慶藩對此篇題旨的注釋說:「德充於內,物應於外,外內玄合,信若符命而遺其形骸也。」《釋文》崔云:「此遺形棄知,以德實之驗也。」 王船山《莊子解》對此篇題解說:「充者,足於內也;符者,內外合也。內本虛而無形之可執,外忘其形則內之虛白者充可驗也。內外合而天人咸宜,故曰符。」
不難看出,郭慶藩與王船山對「符」的解釋都有「相符相合」之意,然而這與文章內容並不吻合。《德充符》全篇所述恰恰是「德」之崇高與「形」之全的不統一,而並非德與形之相符相合。有學者指出,這大概與《莊子》內篇篇名可能內蘊某種特殊的,超出了其固有內容的思想觀念,或特殊理論背景下的理解方法有關,其具體所指我們還不得而知。(崔大華《庄學研究》)但這並不妨礙對「德充符」從整體上進行合理解釋。
結合文意及各家註解可知,「德充符」的意思是道德充實圓滿的驗證。需要釐清的是,此處的「德」不同於儒家說的限於特定的人倫關係的行為規範,而是由人際關係擴展到了人與自然的關係,將人置於廣大的宇宙自然之中,以體現宇宙人生的根源性、整體性和規律性。陳鼓應認為,能夠認識宇宙的規律性、無限性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不可分割的整體性的人,就是有「德」之人。簡言之,就是能夠體現宇宙精神的人。(《莊子的開放心靈與價值重估——莊子新論》)
對於道家思想乃至整個中國哲學來講,「德」都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只是於道家而言,「德」有著更為核心的地位和更加特殊的意義。司馬談在《談六家要旨》中直接將道家稱為道德家,老子所著道家思想的經典之作名為《道德經》。《莊子》最重要的內篇部分也有一篇以德為核心議題的《德充符》。
事實上,莊子論德並不僅限於此篇。在《莊子》內七篇中,「德」都是反覆被提及的概念,只是《德充符》篇談論得更為集中。至於「德」之具體涵義,可從本意和引申義兩個角度來推求。單從字形來看,按許慎《說文解字》,德的古字是「惪」,從「心」表示其本意與心相關。老子有「含德」的說法,將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可知「德」是關乎內在心靈的東西。這些都透露出「德」被視為人的一種獨特的用心,和心靈、思想有直接密切的關聯,因此與「形」相對。有學者認為,這種用心又和道相關,因此莊子的「德」可描述為「游心於道」的狀態。(王博《莊子哲學》)
誠然,人生於天地之間,生存技巧是特別值得關注的事情,但對於萬物之靈的人而言,更為重要的是對生命本身的理解,當然也關涉對世界和萬物的理解。這些理解及相應的實踐體現了人的心靈所能達到的高度和廣度,即人生境界。而這種心靈的高度、廣度或者說人生境界,就是莊子所謂「德」。
細究文義可知,將「德充符」之「德」理解為「得」於「道」,即體現大道精神是符合文章主旨的,它是對人類認知狀態的一種概括:從客觀存在出發,去認識客觀存在以及主體與客觀存在之間的關係。可見「德」是關乎心靈的東西,包括來自人內心的感悟,而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所以並沒有統一標準。尊重自然規律,正視人類本身是自然的產物這一客觀事實,順守自然規律,即為人類普遍崇尚之德。
二有德者的命運觀: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為了闡發神貴於形的道理,說明內在之「德」相對外在之形更重要,莊子講了幾位形殘德全者的故事,他們的人生有著相似的軌跡,都是受過酷刑而形體殘障醜陋卻在德行上廣受讚譽,形殘反而彰顯出其獨特的人格魅力。他們之所以受人尊重,當然不在於其殘缺的形體,而在於他們面對形體殘缺的心態,在精神上勇敢超越了自身形體的缺陷,也超越了世俗常人對殘障慣有的偏見而達到了德全的境界。他們充實崇高的精神世界使其殘缺的生命散發出特有的光彩。
第一位出場的主人公是魯人王駘,因受兀刑被刖去了一隻腳而殘障,卻在魯國文化圈成為飽受尊敬的師長,甚至與孔子分庭抗禮,以至於孔子都想帶領著人拜他為師。孔子的學生季常不大理解,便請教老師這樣一個刑餘之人何以受到如此多人的敬重,孔子的回答則代表了莊子對德充符境界的理解: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宣,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莊子認為,世人都很重視形體,把生死看成頭等大事,而王駘不同流俗,他做到了面對生死無動於衷,即使天塌地陷也不覺得自己會失去什麼。他的精神不與物遷,達到了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道」境。一般人都把遭受刖刑看成是莫大的不幸,但在王駘看來就像丟掉了一把泥土。他早已把關注點從「形」移向了心靈的和悅,達到了「游心於德之和」的境地,這正是他「用心」的高明脫俗之處,因此得到眾人由衷的敬重甚至崇拜便也順理成章。
然而季常還是想不通,他繼續向孔子表達自己的不解:「彼為已,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季常還是不明白這樣一個只剩一隻腳的怪人,即使他用心智去體察心靈,去覺察自然本性,怎麼會讓這麼多人折服?孔子又進一步向弟子解釋道:
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這裡孔子更加深入地向困惑的季常闡釋了王駘不同常人的「德」體現在何處。他用了道家常用的意象「水」作比,象徵人的心靈,正如一面鏡子,當人心躁動不安時,是無法在其中清晰映照出周圍世界的,也照不出自己;只有讓心真正平靜下來,如一泓寧謐的秋水,紋絲不動,方可映出生命萬象,也可照出最本真的自我。這就是心的虛靜狀態,只有虛靜的心才能讓喧囂紛擾的外部世界也靜下來,即「唯止能止眾止」。這並不意味著世界真的改變了什麼,是由於內心虛靜了,世界也就隨之變得虛靜。這就是季常所謂「常心」,即不與物遷的心,達到虛靜狀態的心。
季常的問題提示了達到常心的途徑,暗示似乎只有停止了知和心,才能得到常心,在喧囂的世界裡保持不動心。而這正是「德」之魅力所在。正如松柏之所以被稱讚,因其四季常青,在季節輪迴中保持不變。又如堯舜,之所以被尊為聖人,因為無論眾人如何他們永遠一身正氣。再如保有本初的信念,無懼無畏的勇士能奮勇獨自沖入千軍萬馬之中,如入無人之境。像堯舜、勇士為了獲取某些東西都能做到不動心,又何況是那些得道者呢?他們主宰天地,籠罩萬物,寄居於六骸之中,用耳目取象,視萬物為一體,還未喪失自然本性。天地間的任何變化怎能觸動他們呢?不動心便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與王駘相類,申屠嘉也是一個能做到不動心的兀者,與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與申屠嘉截然相反,子產是一個很看重外形也很看重自己政治身份的人,因此羞於和遭受兀刑的人做同窗,竟要求申屠嘉不要與自己一同出入,並且傲慢地對同門說:「且子見執政而不韙,子齊執政乎?」意思是責怪申屠嘉見到他這個執政當權的而不迴避,質問同門是要跟自己平起平坐嗎?
執政者往往格外看重等級名分、貴賤尊卑,以為這些等同於人本身。而莊子顯然不認同這樣本末倒置的觀念。他認為子產們忽略了人之所以成為人最本質的東西,而把與人無關的附屬品凌駕於人之上的位置。「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莊子借申屠嘉之口指出了子產所代表的世俗人群庸俗價值觀的荒謬之處。在他看來,是否執政以及執政的位置,跟人本身並沒有關係,只是命運的安排,正如申屠嘉遭受兀刑,也跟他本人並無關係,都是出於命運。
正是基於人生的命運感,申屠嘉對子產的無禮進行了回擊:
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申屠嘉認為認清命運無可奈何而安於自然本性,只有有德之人才做得到。就好像大家都進入了后羿的射程之內,而你恰好站在中央,假如沒被射中就是天命。他還回顧了自己從投到伯昏無人門下前後的心態變化,此前他因失去一足受到世人嘲笑而憤怒,但自從投到先生門下便怒氣全消,返回了自然本性。他認為這是先生用善道來滌盪了自己心中的塵垢,在跟隨先生的十九年中,他從未感到自己是受過兀刑的人。最後他質問子產為何要用外在的形體來要求一個因命運遭受兀刑的人。子產聽了申屠嘉的話深感慚愧,改變了態度。
在申屠嘉和子產的這場對話辯論中,莊子想要表達的觀點是要承認命運的存在並坦然接受,申屠嘉受兀刑,子產從政,這都是出於命運,是不該去在意的。更應在意的是真正屬於人的東西,比如所謂用心。莊子用「形骸之外」與「形骸之內」來區分形體與心靈,前者指形體及與形體相關的一切,是屬於命運的部分;而後者指心靈,這才是人之所以成為人者最關鍵之處,也是人最該在意該游的地方。
莊子通過講述兩位兀者卻毫不在意自身形體的殘缺而受人尊敬的故事,認為他們都是有德之人,能夠從內心真正接受並勇敢面對自己形體殘缺的命運,踐行「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在無法改變的現實面前能做到安於自然本性,不喜不怒,淋漓盡致地呈現出有德者才具備的充實豐富的生命內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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