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遷墳運動背後的故事1：黑金中的山西村
「一場遷墳事件後，五十歲的我找不到了爹娘。」一個月內，一千具棺材從坐北朝南的村後山跨越數千米被遷徙到了村子對面坐南朝北的山頭，這裡是村民口中最為調侃的「陰宅新農村」。人們爭先恐後地為逝去的親人重新物色相對較好的地盤，也在跟村委唾沫相交，爭取自己乃至子孫後代的「藏身地」。看似兩全其美的「交易」，其間夾雜著沉默的憤怒，卻最終被一鏟黃土掩埋，起初的「天真」敗給了黑金，也輸給了看不到陰暗面……
系列一：黑金中的山西村
臘月二十七，我坐上了回家的列車。從北京到山西太原，飛速的高鐵賓士了近三個小時，最終在新修的太原南站停留（不過，太原不是我最終的目的地）。從帝都到煤都，長約513公里，這麼短的路程是人們眼中羨慕的最佳距離。剛下火車出站，一股濃氣味撲鼻而來，這種氣味，在北京我確實沒有聞到過。但作為土生土長的山西人，我對這種氣味再熟悉不過，這正是燒煤發出的濃焦味。從太原南到小店區，包括整個經濟開發區正在修建的高樓因過年臨近而停工，略顯空曠蕭條，路上零星的路人匆匆而過，瀰漫的煤焦味中多了一份倦怠和死寂，以太原為中心輻射的山西各地域讓人想起了賈樟柯笑中帶淚的黃土山西村。
眾人皆知，山西是煤炭高產區。其境內分布著六大煤田，即沁水、霍西、寧武、大同、西山、河東。與處於地質學上的華北板塊，煤炭資源也較豐富的內蒙古、河南、陝西、河北等地相比，山西在石炭二疊紀煤層時期沉澱了大量的煤炭資源，且在煤炭形成後期的板塊構造運動中，因處於中部過渡帶，山西煤層剝蝕得不太嚴重，沉降不太嚴重，多數地區煤炭埋藏深度較淺，適合開採，所以相比其它有煤的省份來說，山西的煤炭產量顯得非常豐富。
山西六大煤田分布地（紅色為煤產區，空白地域分布著零星的煤產）（來自知乎）紅色框區內為山西陽泉地區
華北含煤盆地東西向構造特徵示意剖面（據曹代勇老師，2007）來自知乎
而作為山西人，也會因為時常被問到「你們家是挖煤的？」等諸如此類的問題而苦惱，我只想說，挖煤不是誰想挖，想挖就能挖，唯一的原因就是「沒錢」！所以，有時候會笑言，一提到煤炭，肯定會想到《山西煤老闆嫁女兒，百萬嫁妝》、《山西煤老闆嫁女兒，請央視著名主持人當司儀》等爆炸新聞，一陣土豪氣質飄過，滿眼的羨慕嫉妒恨，但或許其實煤老闆從一開始就挺有錢，沒錢怎麼有資本去挖煤呢。
在山西各地都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煤礦，大同有眾人皆知的同煤集團，作為中國三大國有企業煤礦之一，同煤集團僅次於神華集團和中煤能源集團。而太原，則又有華潤煤業等大大小小的各類煤礦。此外的大量山西村落均存在過，或是正存在著各類大小煤礦，其中山西陽泉下轄的很多村域就擁有豐富的煤炭資源。
山西陽泉地處晉中東部，市內大量村莊煤礦林立，據調查，在陽泉較為大型的煤礦分三等級，省管、市管和區管。比如，其中最大的陽煤集團下轄的五個礦區：一礦、二礦、三礦、四礦、五礦以及燕龕村附近的燕基煤礦均屬於市管；位於市區邊緣的保安煤礦、舊街煤礦、洪泰煤礦均屬於郊區管轄。而固庄煤礦及蔭營煤礦均屬於山西省管理。
山西陽泉煤礦不完全分布圖（圖片百度地圖）
山西陽泉的一礦、二礦、三礦、四礦、五礦均為陽煤集團下轄的五個煤礦，上世紀，在煤炭產業基礎上發展而形成了街道社區
山西陽泉蔭營煤礦位於蔭營鎮，屬於山西省監獄管理局下屬的一家勞改煤礦，其年代可追述到上世紀五十年代。1952年，這裡建立了山西省陽泉市第一監獄，也同時成立了煤炭生產基地，其在押犯人基本為外地人（上世紀，這裡曾關押過國民黨政治犯），煤炭產業的工人也為監獄內的勞改犯。成立五十多年的時候，這裡改造犯人累計達40000餘名，生產原煤約6105.09萬噸，實現工業總產值153963.98萬元。漸漸地在煤礦產業的基礎上形成了蔭營礦街道社區。
山西陽泉固庄煤礦位於郊區，是山西省監獄管理局下的一家監獄煤礦，又成為山西省陽泉第二監獄，其建立可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固庄煤礦採煤等工作工人部分為招聘工人及監獄在押人員。在煤礦基礎上，這裡漸漸地發展為街道社區。當時，此街道社區的人員主要來源為文革下放的外地人員、警官學院分配幹部、技術人員、煤礦招聘工人及監獄在押犯人。因父輩在此工作，後期定居當地，繁衍生息。由於外來人口居多，人員構成複雜，因此固庄礦居民基本講普通話，而非山西陽泉方言。
圖中A區為陽泉第二監獄舊址及固煤礦工作去所在地，圖中B區為固庄礦街道社區，清一色的上世紀居民小樓，幾乎看不到當地特有的院落格局。此外兩個小方框中的固庄村及小固庄村是固庄礦街道社區成型之前便早已存在的村落。
固庄礦內陽泉市第二監獄機關辦公所在地
固庄礦街道社區內的居民樓
固庄礦街道社區內的警局
固庄礦東大門
在燕基煤礦與蔭營煤礦中間，修建有跨越多個山村的架空煤炭運輸線，源源不斷地將煤炭從燕基煤礦輸送至蔭營煤礦，之後出銷各地。
從燕基煤礦至蔭營礦的空中煤炭輸送線，跨越關家峪、鄧家峪等周邊村落
蔭營煤礦運煤專線列車，位於固庄礦外，橫穿固庄礦、關家峪、蔭營等村
圖中A處為蔭營運煤鐵路，B為煤運管理公司，管理煤運鐵路及煤運大卡車
由於煤炭企業涉及的上下游產業較多，包括採煤、煉焦、洗選煤、煤炭分級等，還涉及到下游的火電、鋼鐵、化工等行業（山西太原的「太鋼集團」便是因地利而產生，而紅遍六七十年代的山西陽泉的「陽鋼集團」、陽泉河底鎮域內的「工鋼」等便也是煤炭行業佼佼的下游者）。所以多少年來，山西各地的主打產業基本為煤炭產業及其上下游產業。而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煤炭行業在山西屬於美差，沒有親戚朋友推薦，一般人很難進入煤礦工作，因此山西各地的農村也因為自家有個在煤礦工作的人而感到驕傲。
陽泉很多村落邊的馬路均是運煤線路，可以經常看到煤炭運輸的大卡車從這些路段經過，在路邊留下了煤渣。之前，附近的村民會經常去路邊掃煤炭以供給平時燒用。圖中為路過三都村及葦泊村、固庄礦等地的214省道等運煤公路。
圖中A線為運煤專線陽泉郊區石陽線，圖B線為國道207運煤線
運煤車，運煤車呼嘯而過，在路邊留下了很多煤渣，一些附近的村民會自發來路邊收集煤渣回家作為取暖材料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擠破頭都想進陽鋼集團，那裡有穩定的工作、穩定的糧票，還可以讓兒子接班。於此同時，在山西各地因煤炭而興起的大大小小煤炭學校不勝枚數，比如創於1950年的大同煤校、創立於1979年的陽泉煤礦高級技工學校、創立於1984年的陽泉煤炭專科學校等，我身邊有一些同齡人就是從這些學校畢業。雖說在八九十年代這類學校還比較流行，但現在它們也很少為人問津，山西煤炭行業的整體蕭條，也讓其上下游產業及學校連帶蕭條。
「市管的燕基煤礦之前待遇特別好，逢年過節發海鮮、錢，那裡的工人生活過得美滋滋的。現在不行了，煤炭快挖沒了，產業不景氣，待遇不好了，工人也相對減少了。」燕基煤礦附近村落的人說「不過，還有很多人會掛名在這裡繼續拿著每個月一千塊左右微薄的工資，然後自己偷偷出去打工。掛名情況在陽煤集團下屬的煤礦也存在。」
然而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山西還有很多村落以村為單位，自發開採村落後山煤炭形成村管小煤窯，補給村民收入，也作為村財政的主要來源。而本世紀初，從上至下的查封「私挖濫采」風盛行，加之小煤礦作業的不標準，引發的眾多礦難事件，一時間很多小煤款均查封關閉，大批人失業。
陽泉郊區鄧家峪村在2007年之前，村裡的小煤礦十分發達，大部分青壯年均在煤礦上班，生活過得相當富裕，因此他們村也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富裕村。而2008年，一陣「查封小煤礦之風」使全山西近千座小煤礦被迫關閉，該村的小煤礦也被查封關閉，之前的青壯年只能外出打工，有些人去了陽泉的大型煤礦繼續作挖煤工，而有些人則背井離鄉去外地謀生。「大型煤礦的業績也不如從前好，工人的工資很少，基本夠生活。如今再不能跟從前相比，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過得緊巴巴。」當地人說。
而陽泉郊區三都村的「北溝」和「南溝」也曾有過村子自己的煤礦。「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為了村子財政和勞動力的解決，村子開闢了煤礦。人們一擔一擔地挑著煤炭從前後溝出來。那時候的煤炭一擔也才幾毛錢。」一位村民回憶「當時我們還上小學，冬天的時候，兩個人一組從後溝抬煤炭給學校。不過後來，因為開採相應的成本過高，以及安全問題隱患的存在，村子關掉了小煤礦。雖然煤礦關掉了，但有經驗的老人或是專業勘煤井人還是能看到這裡隱藏著的煤眼兒，就在三都村後山的北溝和南溝，這裡是曾經煤井的北口和南口，勘探這兩個口，便能預估出地下巨量無限的煤炭礦藏。」
三都村，也就是此次遷墳運動的發生地。
紅色外框區域為山地，聯通著郊區葦泊村及三都村，是此次「開發」涉及的主要區域。這裡主要為兩村的耕地分布區，三都村佔一半以上。此次「遷墳運動」的主場主要分布於內紅框，為三都村耕地及墳地分布區，也主要涉及到上世紀關閉的北溝、南溝煤礦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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