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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劍:竹林七賢

作者簡介

宇劍:甘肅環縣人,青年詩人,現居西安。有詩作見於《詩刊》、《飛天》、《詩歌月刊》等。著詩集《一針劍血》。

竹林七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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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劍

酒不在劉伶墳上醉

我那嗜酒如命的朋友劉伶,字伯倫,他是蔑視禮法的參軍。

他喝下去一個王朝,吐出來十萬種風度。他喝酒不只是為了醉,大抵可能是罪吧。

魏晉名士的罪,風流惹得罪,時代衍生出來的書生罪——

如果劉伶死於一壺酒,那麼這是一種緣分。

像懷揣虔誠信仰的人死於岡仁波齊,像迷戀屈原的人死於汨羅江畔,像真理死於哲學。

酒啊,這液態的熱烈的火。縱有金錢、名譽、美人,也不能使他的心性動搖。

他生來在酒精里尋找哲學,他生來是烈酒的子孫,他的命是發酵的酒麴。

「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是他的荒誕世界觀。

這人生好似一場釀酒,他飄飄然只為躲避庸俗之心。

昏昏沉沉的形體,已視萬物如浮雲。

這絕情的男人啊,他目睹正在發生的悲哀,他麻醉自己所處的環境,他情願把自己埋成一座酒冢。

他豁達洒脫,他隨自己的波,逐自己的流。

我仰望著歷史和現代的星空,只求在他的濁酒里淬鍊一滴文人的風骨。

嵇康打鐵史

秋天爛漫的火星里,我看到的一位年輕人的肱二頭肌發達、凝練,像是一首古詩的韻腳。

候鳥陸續消失在這個季節,也消失在魏晉寬大的袍子之外,辭賦家消失在文本內部,構成不朽的習氣。

我為一股子汗腥味而感慨,而知足,而心有靈犀。

那是何等的惺惺相惜,何等的風度翩翩啊!

烈日也遜色於他的掄錘 !

青年烏髮披肩,帝國長衫卻披在藥石生瘡的土地,青年好養生,好彈樂,帝國的我就在淬鍊中回到了司馬氏的年代聽竹林逸聞,聽青年講經說史,青年過街。惹得少女蕩漾,惹得權貴攀附。

那些年我在民間賣柴禾,青年一如既往打鐵、打鐵。

然而他並不是一個好鐵匠,也不是一個好奴才。他沒有一把像樣的鐮刀,鋤頭,鐵鎬,也沒人問津他關於鐵的新認識,或者是否在朝堂上、典籍里闊論過類似的學術性發言。

他知道秋風是一把會彈琴的刀,那聲音像鎖在人們咽喉的刺。

喑啞、哽咽——

秋葉一片片落入熔爐,我也因此而失業。

他停止流汗,似乎周圍的目光因此而迥異。世間的秋,像寫滿絕交書的牛皮,縱有千萬恨,也不解曲罷人散時決絕的嘆息。

景元年間流星甩過天際。

我在荒郊外把那些為他哭泣,謳歌的爐灰撒在他的墳場。

我沉默,它們更沉默——

孤獨是一地秋草。野火過境,便是深深的沉默。

記得向秀曾說過,他打鐵的俊逸世上是絕無僅有了。

如是,我所在的那個秋天從裡到外只剩下荒涼。

山濤自傳

我有一個老朋友,他叫嵇叔夜。多年之前,我們一起喝酒一起寫詩,多年之後,我收到了一份絕交書和他的兒子嵇紹。人們紛紛說我是老好人。

我家屋後有片竹林,穿過竹林,我得去朝廷上班。我寫日記:再黑暗的時代,人也得活著。

我安慰自己,活著的時候識時務為俊傑;食人間煙火;裝糊塗反省生活。

我越是狡猾,就只能強忍著脊梁骨做別人的下酒菜,鬍鬚眾多,衣袍寬大。

我學著孫悟空在苦惱的時候,拔下毫毛,吹出來一千個山濤。

他們互相搏鬥,互相吹噓,互相吐槽。

我興奮的時候,就把袍子里的虱子趕出來:或咆哮,或乾脆練成仙丹。

我仙風道骨也世俗低劣,我是矛盾的本身。活在豬狗人間,替死人寫傳,替活人立碑。

如果我要是死了,人們紛紛說:山巨源詐降於人間——

阮籍簡史

帝國將死於一場落日。

霞光如同辭賦一樣,修飾多於同情者本身,他驅趕牛車,馱書簡,馱信札。

他對著歷史說:世間已無公理可言。

他窮途末路。

對於文學和政治,這是莫大的悲哀!

這樣的險境換來的是尊重,是偉大,是可愛,更是民族僅存的良心。

落難者怎知是非曲直?

他的朋友劉伶告誡說:醉酒是民間新的祭祀方式。

豬羊流血,癲狂著並歸於平靜。

他有一張俊俏如同死灰的臉,死灰一樣的沉寂。他堅定的目光,似乎是說死灰尚可復燃。

他信奉有火光的地方必有災難,必有憂患。

只有他動人的哭聲在懸崖處更加激烈,回聲嘹亮——

阮咸琴史

欲飲琵琶馬上催,欲飲琵琶馬上催。

他彈琴時像西北的鷹,翅膀知道哪裡才是真的高遠、遼闊?

高遠有多遠?

就讓「阮」這種圓體、直項、四弦、12柱(品)的琴讓你回到一個充滿音樂的場域,它有著廣闊的音域、豐富的表現力,它不僅只是一把琴,它是一個人的化身。

音符是次要的,唱詞是次要的,甚至是入場券,甚至觀眾都是次要的。

在竹林的歷史裡,這場演奏是曠世的驚魂。

仲容他放心得下多情秋蟬的嘶鳴又怎能放得下的惆悵琴弦呢?

泛濫的、刻薄的生活,再也沒必要說出來,沒必要演奏出來,用任何聲音或者圖形,甚至是現象,都將不存在對抗的必要。

跨不過李宗盛的山丘,躲不過阮仲容的竹林。

這樣也好,既然不能免俗,姑且就這樣吧!

在音樂中通幽的人,必將率先抵達智慧的彼岸。

王戎外傳

「酒壚雖近,卻像隔著山脈一樣遙遠」你嘆息他們逝去的過於匆忙。

你賣李吝嗇;你死孝亡母;你拘於禮節;你和嫂子卿卿我我,你腰間沒有豪豬的詩篇。

你時而獨酌,時而醉死。

你手中的筆,時而俊逸瀟洒,時而渾厚沉重——

你身在官場,心在竹林溪澗——

你的日子和人生是矛擊中了盾。

你的故事是魏晉人遺失的孤獨的一個拓本。

像浩瀚的夜空。你迷失於超然,迷失於玄妙,迷失於清淡。

在緋聞橫飛的年代裡,你像個謎語,自擬謎底,自揭底牌。

向秀聞笛

你為何對時間裡那些笛孔發出的音常常喟嘆?

一個深諳象棋的人必然深知卒子在棋盤裡的命運和前程,揣測政治和杞人憂天一樣微妙,這屬於群體中的個別事件。

它如同大海撈針,撈針刺入肌膚,不知腠理。刺入骨髓,不知國家興衰。

所以,何必呢?

你不信風水學,不信喪門,不信禍福相生相剋。

所以埋頭於民間,舊友的墓前聽一首短小的曲子,曲子雖短,肝腸寸斷。

你知道他的死因,也知你的歸期。

聽完這曲子,興亡多少事,你都付之一炬!

凶煞來襲,世間能有幾人躲避得了,何不坦然?

——原載《詩潮》2018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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