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過了25歲,就走下坡路了?
文 蟈兒
我終於嫁出去了這件事,我的媽媽很開心,屢屢感嘆,終於了卻一件心事。我內心卻感觸良多,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嫁出去之前的故事。
媽媽出生在大城市裡。外公外婆都是學校老師,典型知識分子家庭。媽媽從小品學兼優, 能歌善舞,在校一枝花。誰料文革期間,外公被批鬥,外婆被勞教,一家人下了農村。 等到 1977 年恢復高考,媽媽不敢冒險,只報了當地鎮上的師範學院,畢業後做了老師。一轉眼已是 27 歲大齡女子。雖然說媒的不少,可當地男子從文化程度到形象氣質,媽媽一個也看不上。到最後,全校的人都議論著,等著看這麼心高氣傲的姑娘,最終會嫁給哪門哪戶。
因為這樣的經歷,自我上大學起,媽媽就開始啟發我,「女孩子自己奮鬥好了, 還有嫁人這一關。媽媽當年視野小,愁嫁人。可你現在一路從南跑到北,怎麼還沒有對象呢。」
媽媽左思右想,總結來去,還是從自己女兒身上找原因,「是不是你眼界太高,太挑,你不要像媽媽當年一樣,挑來挑去最後沒的選了。」她怕這話不夠有力度,又加重道:「女孩子一旦過了 25 歲,就走下坡路了,以前是你挑男孩子,現在是男孩子挑你!」
對於那時還蹲在象牙塔里的我,媽媽的話只能是聽在耳朵里的道理,走不進我那顆未經人事的心。到畢業前一年,媽媽居然開始幫我安排相親。現在父母安排相親已經挺普遍了,可那時候對於還在大學念書的我,倒是很新奇。我這個人一向好奇新鮮事物,這麼平白無故蹦出來的相親戲,沒有理由不去做一次主角。
父母介紹的對象,背景都很過硬。北大本科,中科院研究生在讀,和我同鄉同高中。男孩家遷居上海,有車有房。那會兒在上海,還是「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且浦西的地價才不過六千,有車有房在我的價值觀里一點不深刻,倒是北大的光環震住了我, 懷著對此無比敬仰的心情,我拜師般踏上了第一次的相親路。
北大哥哥長得非常標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請我去一家川菜館吃飯。不記得在飯間說了什麼,只記得出門後哥哥禮貌地問我,「想去哪兒嗎?」我很老實地說,「想去北大。」那會我只去過一次北大,了解不多,只曉得有個塔有個湖。結果我們結結實實在北大繞了整整一圈,花了兩小時。我一路上如劉姥姥進大觀園般,鬥志昂揚,健步如飛,還滔滔不絕問了一大堆問題,最後哥哥道:「是不是想考北大的研究生呢?」
我很謙虛地回他,「俺這點智商,不敢懶蛤蟆想天鵝肉。」
「是吧。那你好好加油。」告別前,他忍不住又道:「妹妹,你真能走。」
至此之後,北大哥哥再也沒有聯繫過我。我心無旁騖,事後連發好幾條簡訊問長問短。之後去北大面試的時候,還熱情洋溢地提出請哥哥吃飯。哥哥再也沒有回復我。
這事兒在我這裡就這麼飄過了。一年後,母親大人幽幽地告訴我,哥哥去美國深造了。我也樂呵呵地回復娘親,妹妹也要去法國遛遛。
在法國一遛,三年過了。此間和母親大人的對話,從一開始噓寒問暖的,「錢夠嗎?吃的好嗎?論文寫完了嗎?」變成了司馬昭之心的,「晚上出去吃飯了?兩個人嗎?男的女的?」
我一開始不以為意,天高皇帝遠,和娘親打太極。原以為母親大人的影響力斷不能遠渡重洋,殊不知她周圍的小團體無孔不入。有日媽媽語重心長道:「你念了這麼些年書,能畢業么?」她頓了頓,「我昨天去高中同學會,錢老師的小孩也念金融,大學在英國,現在成績優秀,被保送讀博,要去西班牙進修了。」
「是吧是吧,天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別鬧了,要真優秀,干金融的早奔著投行,誰去讀博呀。但與母親大人周旋,一定要有所保留,順勢而答。
「人家不僅優秀,而且家裡最近還在杭州買了一套房,你知道最近杭州的房價,那是眼看要與上海比肩啊。」
我一聽到這,胃裡就騰起一股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兒。「媽,人家是不是兒子?」我賭是個兒子,女兒家操心什麼房,不都操心能不能在房產證上聯名么。
果然,媽媽說,「是兒子啊。非常優秀啊。從小刻苦,全面發展,聽說還會打高爾夫球。」
「是吧是吧,恁地高大上,高大上啊。」別鬧了,在西班牙大農村才有地兒打高爾夫吧。在倫敦城裡打高爾夫的,也不能是我娘能認識的。
媽媽誇了一小會兒,終於切入正題,「錢阿姨說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一下,交流交流學習經驗。」
「那敢情好,快把電話號碼給我。」別鬧了,交流哪門子經驗,他那經驗都用來讀博了。
媽媽怒了,「你給我嚴肅點,女孩子家這麼不矜持 ! 我把你的郵箱給錢阿姨了,她兒子會聯繫你的。你記著!說話不要像個三八一樣,對待人家要有禮貌,要謙虛。知道不?」媽媽數落一通後,終於撥雲見天,「有機會也多了解一下,他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這麼好的人才居然沒有女朋友,怎麼可能?!」我語氣誇張,表情到位。
「你這什麼話!人家滿心撲在學業上,沒有時間找女朋友也很正常。而且他個子也比較小,比較靦腆吧。」 別鬧了,「滿心撲在學業上」這種話只有娘親才說得出來。兩手都硬的孩子在倫敦隨抓一大把。 這句話的重點必須在最後,「所以媽,他是有多高啊 ?」
「一米六多點吧。」媽媽口氣弱了些,「但你也不高啊。」親愛的讀者們,我 166 好嗎,四捨五入也 170 了哎呦喂。我實在按捺不住,「媽,你看人家又在西班牙,又才一六幾,我覺得這事兒沒戲。」
「西班牙怎麼了?西班牙不就在你法國旁邊嗎!男孩子身高是不高,但是他別的條件好。」
「媽,這好歹也是兩個國家啊,當年我在寧波,找個上海的你都嫌不夠近。」我咽了咽口水,「而且你當年不是說,這找男朋友還要考慮下一代,這身高我再怎麼平均,都不能生兒子啊。」
母親大人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然後暴風雨就毫不留情鋪頭蓋臉地澆下來了。
「你!你也知道我是當年這麼說!你覺得今時還能同往日嗎?!你還挑人家身高?你有什麼資本挑?你現在 25 歲多了,人生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穩定工作有沒有?沒有!事業機關還是銀行海關?都不是!不要以為自己出國幾年就不得了了!你去美國英國了嗎? 牛津劍橋哈佛了嗎?現在海歸最不值錢,回來還不是進個三流外企!一萬塊錢工資交個五險一金還指不定有沒有公積金!我和你說清楚,我和你爸自身難保,沒有關係沒有門路給你鐵飯碗。你又不是范冰冰,自己面黃肌瘦那個樣子去照照鏡子。你要人沒有人樣,要錢家裡沒有錢,不要說房子,車子估計都難說。人家家裡有條件,有車有房回來也穩妥進事業機關部門,人家哪怕身高一米五,多少女子搶破頭?!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麼資本挑人家?!啊?! 」
我也不記得最後是怎麼掛掉這個電話的。
我只記得娘親這一頓醍醐灌頂,讓我寒徹心扉。整個人生被最親近的人全盤否定的感覺, 沒有發生在我高考失利時,沒有發生在我工作失敗時,竟然發生在這一刻。很小的時候媽媽說,不管你父親家裡怎麼想,我就喜歡要個女孩子。女孩子一點也不會比男孩子差。只有自己失敗的母親才會偏心兒子。我一直覺得媽媽是為數不多男女平等的先進思想者。原來這天平的砝碼根本就不是一樣的。
媽媽後來用更直接的方式說,人本就有一本評分冊。女孩子漂亮加分,工作穩定加分,有車有房加分。男孩子薪酬好加分,學歷高加分,有車有房加分,單親家庭減分。這一本帳每一個丈母娘都在算。這本帳上每一項都是獨立的,不是共享的。哦,除了有車有房, 財大氣粗,在哪一邊都一樣。最公平。
媽媽說,你自己算算,你有多少分。你這樣子我都不好意思去人民廣場參加相親會。
接下來整整一周,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想,我到底有幾分,是不是該快點找份錢多的工作,是不是要回國考公務員,是不是要開始把小學初中高中所有還未婚的男同學都找出來聯繫一遍。
或許我在自己的空間里可以不受干擾,但是每每身邊最親近的人用他們的焦慮和關愛來讓我「前進」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地開始動搖,開始想往闔家歡樂的路上走。
有一晚和同樣戰鬥在法國,同樣是大齡女青年的肖小姑娘聊天,突然自剖心扉說,我其實是一個逃避者,當我在一個遊戲規則里玩不下去的時候,沒有努力讓自己適應,繼續奮鬥,直到變成贏家。我只是用力地跳出去,然後跳進另一個遊戲。可能還是玩不下去,又用力跳出。直到有一個遊戲,大家都很鬆散,還有我玩的空間,就留下來,繼續玩下去。
其實遊戲都不會太簡單的,有些時候感覺它很輕鬆,肯定沒有深入到高的級別。或者根本就沒有懂全部的遊戲規則。只是一個過客,看山山青,看水水秀。而高級玩家們,需要內心強大,返璞歸真,甚至是可以創造或者改寫遊戲規則的。
我這段時間的蕭條情緒,肖小姑娘看得最明白。她另闢蹊徑安慰我,「你這怎麼是逃避呢,你看你單眼皮厚嘴唇,適合老外審美,出來混是正確的平台選擇。」
我戲謔道:「那我咋還沒嫁掉呢?」
「因為你老宅在家啊!天天只想著工作賺錢啊!」她一針見血,「別抱著你媽媽的老算盤在這裡自怨自艾,這裡又沒有人看車子房子,就是看臉啊!你臉那麼黑,胸又大腿又長,分數爆表好嗎!」
我白了她一眼,「你這話我媽能理解嘛?」
「當然不能。你們不僅不在一個時代,都不在一個國家,怎麼指望她能理解你。」肖小姑娘的白眼翻得比我還高,「你要做你媽,幹嘛不回家。」
後來,我和西班牙博士程式化地交換過幾次郵件,還禮貌性地通了一次電話。博士的回應出奇地冷淡,倒是讓我好奇他就究竟是在外鄉有一段不被家人接受的秘戀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結婚的心思呢。他的不主動,不拒絕,不表態,並不讓我反感。我也沒有反饋給媽媽。
我們和父母的距離這麼遠,又那麼近。面對他們的恨鐵不成鋼,我們一邊在逃避,一邊在妥協。
再後來,我找到了工作,生活圈子也擴大了些。在一年萬聖節派對上,我遇到了現在的老公秘魯人(他來自秘魯,秘魯人少,我就簡稱他為秘魯人)。
因為戀愛談得隨心所欲,直到他求婚後才正式告知母親。打電話前,我內心忐忑,此人除了不是單親家庭不扣分,薪酬普通,無車無房,幾乎可以算是零分。
我猶猶豫豫開口,「媽,我找了個男朋友,是個秘魯人。可能要結婚。」
電話那頭良久沒有迴音。在這段漫長的沉默中,我的腦中飛速閃過母親大人可能砸來的問題:他多大了?在哪裡上班?工資多少?父母做什麼的?有車有房嗎?打算什麼時候結婚?要孩子嗎?要幾個孩子?
我越想越口乾舌燥,每一個問題都不是加分題。
突然間,電話那頭冒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雜音,然後母親大人的聲音慢悠悠地傳過來,「我去找了找地圖,秘魯好像是在南美洲。秘魯,是一夫一妻制么?」
我目瞪口呆,繼而啞然失笑,「是的,媽媽,南美都是一夫一妻制啦。」
「哦。那就好。」媽媽聽起來滿意極了。
秘魯人的丈母娘一關,就只此一問?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帶秘魯人回去見家長。一進門,我正猶豫著該如何介紹,只見媽媽笑容滿面地迎上來,她只有不到一米六的個子,「噌」一踮腳,抬手就幫秘魯人把他厚厚的呢子外套給脫了下來。儼然是把他當成自己人了。
接下來的一頓飯吃得毫無信息含量。
爸爸轉著地球儀聽他講秘魯和智利的區別,媽媽就著桌上的每盆菜告訴他寧波人平日里都吃些什麼。他們三個人聊得津津有味,只有在其中當翻譯的我,像是在看一台別人家演的戲。
這出合家歡的戲演了幾日,我實在是憋不住了,一日私底下問,「媽,你覺得秘魯人如何?」
媽媽手上的活不停,「挺好的呀。」
「就這樣?沒有別的問題了?」我破釜沉舟,「是不是你們語言不通,你不方便問?」
媽媽抬起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麼問題?結婚有什麼問題,自己告訴婚慶公司嘛。」
我好不容易攥緊的拳頭居然打進了一團棉花,氣得脫口道:「你咋就不好奇他家裡什麼人,賺多少錢,要不要孩子呢。」
「這個嘛,」媽媽居然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笑道:「媽媽念叨了這麼些年,你難道都沒聽進去么。你要是自己沒考察好,以後吃苦頭,可不能怪媽媽沒有教育你。」
我一頭黑線,「媽,你就不把關了嗎!」
「我看著他對你挺好的。不就夠了嘛。」她輕描淡寫地說完,轉身拖地去了。
我給准伴娘肖小姑娘電話的時候,還有些雲里霧裡,「我媽啥也沒問,光聊婚慶公司了。」
肖小姑娘很淡然,「這不很正常嗎,你現在有人要,媽媽就要去廟裡還願了。我快30歲的時候,我媽直接和我說,『其實也不是一定要有男人,要不要先考慮把孩子生下來?』」她總結道:「年紀到了么,父母就妥協了。」
我默然。原來父母也是會妥協的。
肖小姑娘聽我不作聲,又道」「你哀怨啥?秘魯人不好嗎!身高至少一米八!你媽背後指不定和七大姑八大姨怎麼炫耀呢!她這是一早不認識秘魯人,要不早介紹你去秘魯了。」
我嗤鼻,「她連秘魯在哪都不知道,還是我爸在地圖上找到了。」
「那不就是了。她連秘魯在哪都不知道,你讓她怎麼把關秘魯人嘛。」
我忍不住笑。
也許我們都妥協了。我們不能不妥協,因為我們的未來有彼此。我從祖國的南方跳到北方,從世界的東邊跳到西邊,是為了遇見我的未來。而媽媽從西班牙等到秘魯,從一米六等到一米八,是為了看到我的未來。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看到未來的可能性。
我們和父母的距離這麼近,又那麼遠。面對他們,我願意相信,曾經的焦慮迷惘,針鋒相對,是我們一邊在成長,一邊在獨立。世界變了,遊戲規則變了,而我們也都會改變。
第二日,一家四口出門看夜景,好巧不巧遇見了媽媽單位最八卦的三姑。
三姑一開口便沖著我說,「哎呀,你們終於來了呀。你媽媽把你們的合照都給我們看過了,小夥子真人比照相還俊啊!」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媽媽就喜滋滋道:「那次的照片是非洲拍的,灰頭土臉。這次回來去照相館裡重新拍過。」
三姑上下打量著秘魯人,「哎呀,這法國人應該去法國拍嘛,法國多漂亮啊。」
什麼法國人?秘魯人可是土生土長的秘魯人。
「阿姨,他其實是秘......」我剛一開口,大腿就被媽媽狠狠捏了一把。只聽她接得天衣無縫,「他們現在都住在法國,都是法國人嘛,隨時都可以拍照的啦。」
我轉過頭,秘魯人正眼巴巴等著我翻譯。我偷工減料,「他們說法國漂亮,法國好。」
秘魯人笑,「你告訴媽媽,秘魯更漂亮,更好。」
我也笑,「下次我們帶媽媽去秘魯,她一定也會說秘魯更漂亮,更好!」
蟈兒
三明治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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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於我而言,是什麼?聽這本書里的寫作者們怎麼說
※三明治·世界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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