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 黑坂醫生

遠去的歷史

黑坂醫生

黑坂醫生不姓黑。

黑坂醫生是大姨請來給四寶妹妹看病的。

是1952年，大姨在張家口市公安大隊做文書，黑坂是公安大隊的軍醫。

黑坂來之前妹妹就已經病了，發燒。母親說是有「食火」，餓兩天就好了。我們小時候，凡有病，都被母親歸之為「食火」，就是吃多了。治療的辦法就是餓上兩頓飯，喝上幾大缸子涼白開，母親還會給水裡放一點白糖，然後就好了。可這次妹妹的「食火」就是不肯走，三天過去了，燒還沒退。母親咬咬牙，花錢請街上診所的孫大夫來給她打了一針盤尼西林，現在叫青黴素，當時這種葯很貴，要幾萬塊錢1支（舊幣，相當於現在的幾塊錢），一針盤尼西林相當於大哥中學一個月的伙食費呢。盤尼西林也打了，還是不頂事，後來竟燒得抽搐開了。當時母親正給人做奶媽，一手抱著別人的孩子，一手摟著妹妹，急得直哭。

母親讓九歲的二哥跑到十幾里外的東山坡去找大姨。大姨一聽，帶著黑坂醫生就來了。

那天我放學一回家，就見妹妹身邊坐著個男人，不是坐，是跪著，也不對，不是跪，是跪坐。這男人中等個兒，寬肩，方臉，刮過鬍子的腮邦子像一塊青石板，他整個人也像一塊青石板，腰身挺得很直。

二哥悄悄說，他是醫生，日本人，叫黑坂。

這名字挺怪，叫什麼不好，幹嘛偏叫黑板？還有，幹嘛要找日本人給妹妹看病呢？那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我受到的全部教育都告訴我，日本鬼子是大壞蛋。不過我沒敢說，我看見母親眼睛都哭腫了。

黑坂醫生一來，四寶妹妹有病的事變得更嚴重了。黑坂醫生讓媽媽把餵奶的孩子抱到別人家裡。要隔離開，他說。連我們也不準到妹妹身邊，說是怕傳染。傳染什麼呢？發燒還傳染嗎？

大人們守著妹妹，很少說話，偶爾說一句兩句，也把聲音壓得很低。

那兩天，每天放學回家，都見黑坂醫生像塊黑板一樣守在妹妹身邊，還不知從哪裡弄了冰袋來放在妹妹腦袋下邊。夜裡也是他守著，白天黑夜地守著，他不睏嗎？還有，他就不怕傳染嗎？

黑坂在我家呆了兩天一夜。聽說他醫術很高明，但醫術很高明的他最終也沒能把四寶妹妹從閻王爺那兒拽回來。妹妹得的是流行性腦膜炎，剛解放那會兒，這病，沒治。

從那以後，我認識了這個叫黑坂的醫生。他不多說話，身板總是硬硬的，表情也總是硬硬的，多高興的事也只是嘴角一咧完事。後來，他又到我家來過幾次，都是大姨讓他給我們捎東西。原來他家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堡子里棋盤街上。他有一個中國媳婦，他還帶著她來過我家。那小媳婦白白凈凈，個子不高也不矮，留著兩條大辮子，長得順順溜溜，時常戴一頂軍帽。黑坂怎麼就娶了一個中國媳婦呢？大人們沒說，我也不知道。

後來聽大人們說，黑坂醫生原是日軍反戰同盟的，後來就到八路軍部隊當了醫生。許多年後我知道大人們沒有瞎說，真的是有這樣一個「在華日人反戰同盟」，而且第一個日人反戰同盟「華北日軍覺醒聯盟」就是在山西左權縣由一位叫杉田一夫的日本人發起建立的，老百姓把這些人叫做「日本八路」。抗戰勝利後，許多「日本八路」都相繼返回日本。黑坂沒回，又加入了解放軍，因為他娶了一位中國姑娘。解放後，黑坂又把那父女倆帶進了城，在張家口安了家。當時那女的也就二十齣頭年紀，比黑坂小七八歲。原以為他們就這樣地老天荒了，沒想到，黑坂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幾年後，據說是根據中日間的一項什麼協定，他被告知他必須返回他的日本國。那小媳婦呢，當然不能撇下相依為命的老父親，於是黑坂不得不與愛妻生離死別，黯然傷神地獨自走了。

至今記得，我家曾經有過一張黑坂與那姑娘的合影照片。黑坂穿著解放軍軍裝，很硬朗的國字臉，濃眉，大眼。姑娘一頂軍帽，一襲花衣，兩根長長的辮子，一雙毛乎乎的眼睛迷離朦朧，兩片軟軟的嘴唇透出萬種柔情。

幾年後，那姑娘死於癆病。大人們都說，那姑娘太傷心了，是傷心死的。

黑坂醫生呢，這個「日本八路」，知道姑娘為他傷心死了嗎？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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