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子的燈火
城市裡的燈火
我不敢出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父親。父親的腳步也踉踉蹌蹌。
路燈很亮，只是我走近其中一盞的時候才發現。這使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腳下的水泥地發出「砰砰砰」的聲響，有些虛張聲勢。父親兩條腿的影子被燈光拖得變了形，我只好一下一下數父親的腳步。
路燈睜大眼睛，看著我和父親。我們是城市的闖入者。我不知道路燈注視的目光里有沒有疑問，我只有十八歲，剛剛高中畢業，我還讀不懂太複雜的目光。
我所經歷過的目光還很少，有些目光最初也是友好的，甚至是溫暖的，突然有一天，卻莫名其妙變得冰冷；而有些目光，在給我驚喜之後，又狠狠的傷害了我。我就有些害怕，不敢把自己所有的目光都押在路燈身上。
我努力探究著路燈對我和父親的態度。我這樣做的時候，剛剛走過一盞路燈，它明亮的光，被我的腳步一點點一點點的遺棄。而前面的那盞路燈，光還不是很亮，這讓我有勇氣放棄自己的膽怯。我抬起頭，直盯盯地望著路燈，直到能看清圍繞燈光的那些小飛蟲翅膀的輕輕煽動；直到那些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就低下頭，又開始數父親的腳步。
我試圖看清父親的腳印，卻發現是徒勞的。在那麼多路燈的注視下，我竟然沒有發現父親的哪怕一個腳印。父親走過去的時候，從乾淨寬闊的水泥地上，把他自己的腳印也帶走了。
於是，我便有些傷心，我開始懷念曾留在自家房前院後的那些腳印。雖然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家人出門或上廁所常常會拿著手電筒。我更多的時候，是摸著黑出去，我絕不會走錯方向，我更不可能把自己摔上一大跤。該過水渠的時候，我會伸長腿，使勁地跨過去；該上坡的時候，我會稍弓一下身子，讓自己少使點力氣；而假使我的面前有個大坑的話，我閉著眼睛都能趟過去。我太熟悉自己長大的那個地方了。
從我家到石河子並不遠，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我卻感覺走了一整天。因為父親當晚也住在這個曾在河南老家一起挖過煤的老鄉家裡。
我和父親來的時候，父親扛著一個尿素袋子，裡面滿滿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晒乾的紅辣椒，青著的綠辣椒，有剛從地里收穫不久的綠豆、黃豆、大豆，有兩盒點心，還有兩瓶新安大麴。父親每次拎起或放下它們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這些或硬或軟或生或熟的東西，也就乖乖的相安無事。
父親叫那個老鄉國英哥，父親讓我喊他叔叔，喊他愛人阿姨。叔叔個子瘦高，阿姨卻矮胖豐厚，但叔叔阿姨都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他們先看一眼父親，又看父親身後怯弱的我，上上下下把我仔細打量了個透。我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了我不喜歡的東西，我便沉默起來。
叔叔住平房，還帶著個院子，院子不大，門樓卻修得壯觀，一邊一個石獅子，威風凜凜地俯視著門前過往的人。「我住不慣樓房。」叔叔對父親說：「分房的時候，我堅決不要樓房，專門找廠長批了塊地，自己蓋的這個院子。」叔叔並沒有炫耀的意思。叔叔有這個能力，叔叔是廠里機修車間的主任。
叔叔阿姨有三個娃娃，老大是正長著滿臉青春痘的男娃娃，讀高一；老二是個異常聰慧靈動的丫頭，初中的功課念得卻並不好；老三縮頭縮腦，總感覺像溜著牆角走路的老鼠；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這個男娃娃為什麼會這樣。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離開了。我一個人留在了石河子。
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叔叔家總有客人來，也總是那麼幾個人，大多都是叔叔車間的同事。人來了，阿姨便鋪好麻將桌，讓他們陪叔叔打麻將，自己去燒一大壺水，水開了，再扔進去一大把茶葉，茶香混著說笑聲和扔麻將牌的聲音，屋子裡便一下熱鬧起來。
只要我不上中班，又沒別的事，冬季我也會在這一天來叔叔家。冬天，一個人的夜晚實在是太長了；而外面冰天雪地，除了雪還是雪；除了冷還是冷。不像夏天，我可以到處逛逛，去看看那些花花草草。
我並不想這麼頻繁地來叔叔家，但父親臨走時囑咐過我，我只好聽父親的。我答應過父親。
我穿好棉衣，不戴手套和圍巾，叔叔的家離我宿舍並不遠。我輕輕推門出去，樓道里很安靜。我沒有碰到一個人。昏暗的燈光下，我尋找著自己上來時的腳印，即使腳印的方向是相反的，也說不定能帶給我一些溫暖。但是我失望了，空曠的樓道里只響起了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連燈光都沒有被放大。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突然想望一眼遼闊的東西，但前面的樓擋住了我更遠的眺望。那些白天一眼就能望到的天山山脈，被黑夜藏了起來。整條路上冷冷清清，有家的人，誰還會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出門呢？我加快了腳步，朝著叔叔家的方向走去。
這條路我已經走過不少次，兩旁的路燈，一定像熟悉自己一樣熟悉了我，一想到這點，我的心情突然愉悅起來，我哼起了歌，還伸出了手，最大限度地張開五指；我想攥住一把相互熟悉的燈光，卻發現自己正處於兩盞路燈之間的最暗處。我猛跑兩步，那隻伸出去的手，並沒有收回，而是直挺挺地指向路燈。
在路燈面前，我站住了，像面對自己的家人。我望了一眼自己寬寬大大的手掌，又望了一眼明亮的燈光。我屏住了呼吸閉上了眼睛，我在心裡默念了一句什麼話，猛地蜷住了自己的手掌，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慢慢張開眼睛，輕輕攤平自己的手。手掌里空空如也，我便有些失落。
幾乎每次去叔叔家，我都能遇到一對夫妻。男的是叔叔車間的司機，叔叔外出的時候，都是他開車。女的以前在我現在上班的梳紡車間當紡織工，結婚不到半年，男的嫌四班三運轉辛苦，便求叔叔幫忙，把女的調到了資料室管資料。他們結婚已經有兩年了，卻還沒有孩子。每次女的來，總是帶著一枚亮閃閃的鉤針和總也鉤不完的毛線團。這些毛線團都是細細的開司米繞成的，大多是白色。女的給阿姨說：「我們結婚時的床罩，都是我自己鉤的。粉色的。」一臉的驕傲。阿姨便看她一眼，眼睛裡放著光：「那一定很漂亮吧？」女的點點頭。下次來的時候，女的手裡換了另外一種顏色的毛線團，還對阿姨說：「姐，我給你家也鉤個床罩。」阿姨便笑了：「這怎麼好意思呢！」聲音大得有些誇張，說完，朝正坐在那裡打麻將的叔叔看上一眼。
還有一個男人，我只在叔叔家碰到過一次。個子不高，頭髮很長，像是在社會上混的人。他看到我，眼睛眯成一條縫，我便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他和我打招呼，接著告訴我，他自己開的有公司，是專門維修電機的，和叔叔的車間有業務上的往來。那次他和叔叔說完事情，匆匆就走了，似乎很忙的樣子。他走後，叔叔阿姨聊起，知道那個人的公司上上下下就他自己一個人。我再去阿姨家時，阿姨把我叫到小房間，舉著她的手，讓我看她手指上戴的金燦燦的大戒指，並告訴我，這是用那個男人送的金子打的。「xxx去阿爾泰淘金子了，真掙了不少錢。」阿姨壓低聲音：「可是他老婆（其實是未婚妻）卻跟別人跑了，這世上還有這麼傻的女人。」阿姨似乎在替逃跑的那個女人惋惜，然後又笑眯眯地望著我，說：「哪個女的跟了他，可真是享福呀！」我望了阿姨一眼，卻不再說話。
叔叔家的常客里，還有一個40歲出頭的男的，長得並不醜，是叔叔車間計調室的主任。聽阿姨說，他三十幾歲才找到自己心儀的女人結婚。那女人離過婚，長相一般，但身材非常好，即豐滿又窈窕。有一個孩子，由男方帶著。女人和這個男的過了七、八年，卻突然又鬧離婚，不管不顧地回到以前的南山煤礦，和前夫復了婚。這個男的就很痛苦，阿姨再給他介紹別的女人，他也不見，整天愁眉苦臉。阿姨看到他老坐在屋角的沙發上不說話，也不和大家打麻將，就訓他：「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只有xxx睡在你下面，你才舒服？」阿姨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時，有些恨恨的。阿姨是紡織廠商店的會計。阿姨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阿姨說這話的時候，當著其他人的面，並不臉紅。有兩個正和叔叔打麻將的人，都抬起頭，還調侃了句什麼，其他的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我坐在屋角，昏暗的燈光照過來，稀里嘩啦的麻將聲，響了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是阿姨的話讓我難過，還是麻將聲讓我難過，還是其他人的說笑聲讓我難過，還是這昏昏沉沉的燈光讓我難過；我連招呼都沒打，就從阿姨家裡出來了。
我很久都沒有再去叔叔家。我不知道通往叔叔家那條路上的路燈，在石河子漫長的春季有沒有壞掉一個或兩個；我不知道它們在天亮後熄滅的時候有沒有傷心過；我不知道有一天黃昏，當那個手拿玩具的小男孩敲打它們身體的時候，它們的靈魂有沒有疼痛；我不知道那天它們看了我逃跑的樣子，是否知曉到了我被踐踏的自尊正在難過；我不知道它們有沒有想起我這個女孩子，已經很久都沒有路過它們了。
整個夏天，我都為阿姨的那句話耿耿於懷。偶爾閑下來，我也會外出，就我一個人。我去爬山，爬到山頂，我會對著山腳下的城市大喊大叫，陌生的行人看我，我也不在乎。有時在黃昏，我會順著公路一直走一直走，看來來往往的車流在我身邊飛馳，看我身後的宿舍樓越來越小，我便沉默。不遠處夕陽正慢慢沉下去，我的眼淚悄悄流出來，我並不去擦。這個城市，沒有一個人了解我，連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父親和母親趕著毛驢車來，我才發現，整個夏天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
父親和母親到叔叔家時，已是半下午了。深秋的陽光還暖和，小毛驢滿身是汗，濕漉漉的皮毛，顏色看著比平日深許多。車上，拉著給叔叔帶的東西。叔叔家的院門太小了，毛驢車進不去，父親母親就一樣一樣把車上的東西拎到叔叔家的院子里。灰毛驢睜大眼睛，乖乖站在父親母親身後，看著他們忙忙碌碌了那麼久。毛驢長長地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大噴嚏，把在一旁的叔叔阿姨嚇了一跳。
叔叔阿姨很熱情，留父親母親吃晚飯。吃過晚飯，父親母親卻執意要返回。父親怕毛驢拴在院外被路過的人牽走了；母親怕沒有草料吃的毛驢，叫聲會打擾到叔叔的鄰居們。
我去送父親母親。天已經全黑了，「真美啊！」母親望著燈火輝煌的城市說。的確，這些燈光像星星鋪滿天空一樣霸佔了整個城市；它們發散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我還理解不了的光澤。它們靜靜地望著我。它們一定也理解不了我。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長長的路，似乎沒有盡頭。望著父親母親消失在遠處，我在心裡猜測，父親母親到家的時候，應該是清晨了。
楚秀月：新疆人。現居陝西省寶雞市。法名丹增桑啟。2016年5月21日開始業餘寫作。
TAG:十月傳奇楚秀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