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瘦盡春又來
雨水節氣已過，很快就是驚蟄，春節時蘸著喜氣寫下的大地回春的橫批還紅紅地貼在家鄉的門楣，而當時節，鳥語尚未流麗，眾香更待馨傳，萬物復甦、欣欣向榮的大好春天還未能全面到來。
「一冬無雪天藏玉，三春有雨地生金。」一冬無好雪的事實讓當年父親每年必寫的這一副春聯很是應景，想問詢：與人間有此番金玉良緣的春天也在冬藏著嗎？
我管蠟梅叫梅花，是因為在濟南惟有此梅才凜冬盛放而富有「梅花歡喜漫天雪」的詩意，單位院子里的幾株蠟梅終未生成雪梅那美與神相得益彰的歡喜，我也只是暗自思量過那些天經地義要開的蠟梅花今歲會是什麼新景象，並沒像往年一樣早早等著去拍照。
其實，我又是多麼篤信：四季更迭總守則，萬物枯榮自有時，節氣不會欺人。你去看悄然返青的小草，去看已然含苞的花蕾，去感受不再冰封的水、不再凜冽的風，即會欣然相知：春已來臨。
終於有一天路過那個靜謐的小園，又聞香尋見了那三棵蠟梅。立春之後了，冬天消解了，大多數梅花已枝頭抱香死，卻還有小萼點珠光，還有花朵生暗香，就是枯了的梅朵也還是香著的，真應了對梅的那解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人間萬事消磨盡，唯有清香似舊時」，說的就是這春寒料峭之際香如故的蠟梅花吧，待湊近去嗅梅香、賞梅姿，再仰望湛藍清澈的天空，一冬缺瑞雪、百花待齊放的遺憾全然得到了慰藉。
猶記這梅花繁榮盛開時是豐潤嬌嬈的，是喜氣洋洋的，可此時的梅花，正值「牆外紅塵飛不到，徹骨清寒」，而是清和消瘦的，是淡定寂止的，但、疏枝橫玉瘦、不恨探梅晚，觀之已讓人眼神柔軟、心地澄凈，讓人格外喜歡。
梅花合該瘦，才更為彰顯清氣；梅花合該寂止，方愈能標緻不媚俗不屈撓的風骨。清瘦的梅花，從冬梅開到春梅，一世鉛華收拾盡，止留骨骼與人看，更顯生命真醇。寂止的梅花，心神簡寧，靜美清好，是美到骨子裡、好到精神上，直有著耿介拔俗的品格、遺世獨立的光榮。
梅，自行圓融於自己生命的返璞歸真，實無孤標傲世的存心，而有清高自好的質地，在眾芳搖落青黃不接的境地，瘦盡的梅，何遜而今漸老，已忘春風詞筆，亦並無那刻意標新立異反顯輕浮鄙薄的傲氣矯情，依然是一樹疏朗的優雅、一樹自得的悠然、一樹隱逸的風流，因了興盛的花事盡，又帶幾許無辜的禪意，多喜歡這樣安然自處的花：兀自謫仙，明月前身。
最愛看梅花在陽光中沁香，花與光相互點燃相互觀照相互印證，溫暖而吉祥，尤其是開至這般清瘦這樣有節制的梅，一朵朵更像是抱緊了自己內心的那團火焰，守望著自己苦修的那份信仰，鼓舞自己也把塵世鼓舞，照亮塵世也把自己照亮。
陽光滲透梅朵，梅骨載起花枝，自在小園成一統，剛柔相濟地美著。莫名地想起那唱詞：眉梢眼角藏秀氣，骨骼清奇非俗流。恰有兩隻花喜鵲繞樹兩匝，花翎撲閃著陽光，幾乎觸手可及，它們清亮地叫著從梅樹上空雙雙飛去，在我鏡頭裡留下吉光片羽，一時地可是那意思：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清風千載梅花共，說著梅花定說君。」私以為骨骼清奇、有著春情意的還有張愛玲。一生中兩次婚姻都顯示了張愛玲式的骨氣、志氣與義氣，任世說紛紜，她終是入了那首詩：「愛君筆底有煙霞，自拔金釵付酒家。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
張愛玲，人當真是一直是清瘦的，看她上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穿旗袍照下的照片，看得見她氣質里寒梅盛開的風華清貴；讀她的《小團圓》《異鄉記》，就覺得她有梅花瘦盡的嶙峋清真。何樣的才華性情兩清絕，生生讓她將自己活成一世的梅。
總說她晚年怪異孤僻的人終是隔膜的。去讀《張愛玲私語錄》，感受她與摯友宋淇夫婦魚雁往返書信里的四十載誼厚情深，就會懂得她一直地氣度優雅、清平生活，始終地熱愛人生、珍重情義，那是：清香未滅，風流不在人知。
滄桑歷盡，風煙俱凈。以她的玲瓏心，最能明了哪些是終過眼的煙雲，哪些是不可執的虛妄，哪才是堪活的無需對外俯仰迎合的、可自守自足的自在自尊。想來那些不同流俗的真實不虛的生命，總是梅一樣的卓爾不群。
還是數周瘦鵑對張愛玲的評點為好：「骨秀神清多愁善感的女子，久住嚴寒地區，很可能於一夜之間結晶又結晶，醒來時，人已嬋娟為一影梅花，在自己的暗香里悠然微笑。」
眼前即看中嬋娟在自己暗香里微笑的一剪蠟梅花，想著拿來插花配土陶罐或青瓷瓶，都會是一種清瘦又樸厚的美意，卻終未攀折。「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么？紅塵滾滾，濁浪排空，有幾人還能有那滿懷的清氣、盈袖的暗香、一身的傲骨與勁節能與相當？
無人堪寄無需折，且把梅花當故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真的哦，梅花自在開合的本心又何求俗人折，倒是這立春之後梅花瘦盡的意象所引來的春消息，讓凡心自持著一如既往的自得可喜。
梅是冬最好看的花，花也是春最早開的梅，「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話尋常草木知」，那儘力趨炎附勢陽春的未必真敬愛春，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群花爛漫時即在叢中笑的梅，當為春最清貞忠實的知音。
又抑或，「何需更探春消息，自有幽香夢裡通。」雖說是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華，尋常一樣世間景，有了梅花便不同，有梅即知春信至，更何況高標逸致君自知，看哦、看哦——春又來到，梅花瘦盡。
圖文原創於2012年3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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