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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時候,你懷念從前日子。可天真離開時,你卻沒說一個字

伍拾捌

我大哥陞官了。

他早就不再是那個走街串巷,夥同一群同事,查處無證小商小販的城管了。

他在辦公室里軟塌塌的老闆椅上,坐了一年了。

過年在姑姑家裡聚會,他遊刃有餘地招呼大家舉杯敬酒、吃飯吃菜,一邊不忘了扯著嗓子聊天。飯桌上一半的熱鬧,都是他製造的。

年齡最大的哥哥去年才剛剛結婚,而他的弟弟們早就有了孩子。之前我們笑話他沒結婚,今年變成了笑話他沒孩子。

大家搶著給他敬酒:

「祝你今年願望成真啊。」

「祝嫂子今年願望成真啊。」

「祝二姑二姑父今年願望成真啊。」

大哥也很起勁,在旁邊用一種非常熟練的語氣和架勢,對他說:

「你們要是有啥不明白的,你問我,嫂子問弟妹,我們都是過來人,我們都懂,哈哈哈哈哈。」

「打鐵還需自身硬,你說是吧哥,哈哈哈哈哈。」

他大概是為自己過去一年多在飯桌上練就的幽默感到非常驕傲,以至於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我和我妹,還有幾個嫂子要尷尬死了。

倒不是因為聽懂了不敢笑而尷尬。

而是因為聽懂了卻不覺得好笑以至於忍不住翻白眼,而尷尬。

姑姑在廚房做菜,他一邊吃得滿嘴油,一邊招呼姑姑:「別忙活了,快過來一起吃吧,你不吃,我們怎麼吃啊。」

說起自己的工作近況,他說:「我現在是xx街道xx委員會的xxx,我手底下管著五六個市級企業,819個黨員呢。」

「你管他們,管他們每月交兩塊錢黨費啊。」

「……也不光交兩塊,還有交一百多的呢。也不光管交黨費,也得管他們組織生活呢。」

「組織生活咋組織啊。」

「就……組織和生活唄。」

我受不了這副做派,有事沒事就要見縫插針地懟一懟他。但看到他對我的行為一點都不生氣,只是有些困惑和無奈,又覺得有些愧疚。

他根本沒有壞心眼的啊。

而且他以前,也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他載著我們回家,和我抱怨:「現在這些當官的,太形式主義了,為了應付檢查臨時印那麼多資料,印錯了說扔就扔,那老些紙,我看著都心疼。」

前幾年差不多這個時候,他剛結婚,借著酒勁,對著當時不懂事的我認認真真地說:「你別看現在欺負你大哥,以後你和你小妹在婆家受氣了,還得大哥去給你們撐腰。」

嫂子家的一個姐姐,今年過年放假回家,終於也還是邁入了相親的大軍。

她在家人口中,是非常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學習好,長得漂亮,情商高,會來事。一帆風順地念完大學、去日本留學,回國之後又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北京扎了根,收入比我哥還高一些。

我哥以前經常告訴我:「你和她多交流交流,看看人家是怎麼為人處世的、學習工作的,她身上值得學習的地方恩多的。」

然而今年,他突然話風一轉:「過了年就30了,還不著急結婚呢,多讓家裡人犯愁啊。」

聽到她相親的消息之後,我心中獨立女性的同盟大軍,又陣亡了一名戰士。

聚會的時候,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開始聊天,我坐到她身邊:「相親感覺怎麼樣啊。」

她笑了笑,拋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你說呢。」

「比我面試還困難。」

「其實一直覺得單身也沒什麼。但是我一個同學,去年她媽媽生病了,爸爸生意又出了問題。她沒有兄弟姐妹,親戚又不多,全家上下只能靠她一個人,她就只好北京和老家來回跑。「

」她本來和我一樣,不急著結婚。但去年一年她老得特別快,這個時候可能就會覺得,如果有個人陪在身邊,起碼能幫忙搭把手。兩個人一起分擔一下,總比一個人輕鬆一點嘛。」

「以前條件挺多,但現在看這件事,已經隨緣了。如果真遇到合適的,可能也會結婚。畢竟喜歡的不一定適合結婚,適合結婚的不一定是你喜歡的。」

「但有些條件改不了的。比如我就受不了那些特別消極的,最後把你也帶的特別喪。但有些女生可能就會覺得年輕人嘛,這是有動力的表現。」

作為一個過來人,她勸我:「有喜歡的就在一起吧,接觸的人多了,你就知道最適合你的是什麼樣的了。剛畢業的男生啊,看人品,還有是不是潛力股,有沒有上進心。而且萬一走到最後了呢,也挺好的。」

這一番話醍醐灌頂,嚇得20周歲生日才剛剛過去兩個月的梁菠蘿,趕緊在回家的路上掂量身邊有沒有她喜歡、她媽可能會喜歡、適合結婚過日子、瞎了眼的、潛力股。

清點了一圈,她發現別的條件都符合的確實挺多。

就是殘疾人有點少。

前兩天陳道明在酒局上幫《芳華》的女主角苗苗「擋舞」的視頻火了。馮小剛抓著苗苗的手,對著那群色眯眯的老男人們說:「讓她給大家來一段,我想讓你們知道,我當時為什麼非得選她」。

看到這個視頻,我立馬就想到逢年過節,那些和我們有血緣關係的老男人們,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母親、舅媽、嬸嬸或者孩子們去端茶倒水,滿酒敬酒,伺候客人。

或者是家裡來客人,家長喜笑顏開地要求孩子給大家展示自己剛剛學會的才藝,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那種語氣,就像在給 SIri發語音,向在座的賓客,宣示自己的使用權。

之前的幾年,我一直都是客人眼中「不懂事的小孩」:不聽不服不配合,一點就炸,無比憤慨地懟回去,不給他們留一點面子。

但是今年,面對同樣的行為,我不但沒出聲,反而還從心底覺得沒什麼:「沒事,男人嘛,好面子。」

終於,我也變成了遵守遊戲規則的人。

在權力系統中,我們慢慢學會了守規矩,學會了自保。卻從來沒有質疑過,這個規則,到底是客觀的生存規律,還是僅僅是權力中心的自我意志而已。

就像那個視頻中,對於馮導的行為,除了陳道明,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不妥。他們應該就像我們一樣,習慣了在各種聚會上,看掌握話語權的男人們,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羽翼。

而依附於權力的女人們,或者是在這個生態系統中生存的物種們,總是要犧牲一部分自我,才能分得一小塊生存空間。

所以苗苗最後還是跳了。

陳道明彈鋼琴,歌唱家伴唱,一群心懷鬼胎的老男人們,在旁邊叫好鼓掌。

那一刻,她真像一個賣藝的。

或者說,她本來就是一個賣藝的。

但誰又不是呢。

誰不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心裡滿是糾結「怎麼就這樣了呢」,第二天又打起精神來,邊面對那些泥濘,邊陪著笑呢。

就像SHE在歌里唱的:「有些時候,你懷念從前日子,可天真離開時,你卻沒說一個字。」

「你只是揮一揮手,像扔掉廢紙,說是人生必經的事。酒喝到七分,卻又感覺悵然若失」

所以那些敢逃離權力系統,做一個冷眼旁觀者的人,真的是非常勇敢、非常厲害的人。

但可能我們大多數人,還做不到那麼勇敢,那麼厲害。我們還有很多的顧慮和挂念,還需要找一塊屬於自己的空間,給自己喘息的機會。

那些生來就不需要那些所謂「提攜」、「照顧」的人,只佔了一小部分。而我們只是普通的大多數而已。

但我們至少還可以做到,不樂在其中嘛。

清醒一點。

螞蟻競走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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