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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冶:美術推理的大旗扯出來是啥?——大歷史、腦洞和筆力

本文原刊於《書都》2017年11月總第十五期。雜誌版有刪節,此為全稿。感謝遼寧大學盧冶老師授權「先進輯刊」轉載!

文中對島田莊司《寫樂:閉鎖之國的幻影》小有劇透

先說個美術界的真事兒。

大衛·霍克尼,英國著名當代畫家,某天對他喜愛的新古典主義大師安格爾產生了懷疑:畫的尺寸很小時,衣褶等細節卻極度精確而自信。此非人眼所致,定是使用了光學儀器。

霍克尼接著在許多古代繪畫中發現了使用儀器的痕迹,他激動得肝兒顫:這在時間上比歷史學家的定位早得多,地點也不僅在文藝復興後的義大利。

安格爾:《大宮女》

看上去好像沒啥。我們得「將心比心」從畫家的角度,才能對霍克尼的激動體會一二:數學比例和單點透視法帶來的寫實性繪畫,是文藝復興的義大利貢獻給「西方藝術」的精髓,此前和其他地區的藝術家們都是「樸素的土老帽」。而霍克尼認為,首先此時此地並非歐洲藝術的「勝利之源」,其次單點透視更沒啥了不起:對真正的大師來說,透鏡和人眼是完全不同的觀察手段,一幅畫常是利用透鏡或暗箱與其它視覺經驗搭配創作而成,引申而言:客觀真實並不存在,透視法也從不具備決定性的審美價值。

這是一個熟練畫家以其經驗和眼光進行的偵探式推理,與藝術史家從文獻當中找證據的思維模式截然不同,因此遭到了後者的嚴重抗議。要知道:一旦假說成立,那麼不僅早就排好了起承轉合的現成藝術史權威要受到挑戰,它所帶給我們一系列美學和哲學的價值常識——特別是對於「觀看」的常識,也同樣要打破重組了。

——上次我們講到了推理小說的爽點問題。在美術題材的梗群中,最淺顯便是在畫像里埋藏暗號密語。東西方繪畫都曾藉助各自的符號優勢埋這類機關,但推理作家顯然不會滿足於在山水中鑲嵌戀情詩這種小情小調,而是希望藝術能指涉到歷史、文化、政治、軍事上的宏大問題。事實上,霍克尼事件就足以成為這樣一部推理小說的雛形,它的閱讀爽點首先來自於具體可感的視覺經驗與「美術史進程」相關連的那種壯闊感(實在想像不出的話,就看看微信開機圖裡那個立足腳下、擁抱地球的小人兒吧);其次來自於畫作的「背面」——由藝術圈和市場、畫家和研究者衍生出的利害交織的關係。在這個事件里,霍克尼與美術學者曠日持久的激烈論戰,若是被推理作家拿來,恐怕就要改成「透鏡殺人事件」了吧。

我們這就來談談真正的美術推理。按說,這個題材起源於西方,卻還是日本人更加熱衷,美術推理的系列小說、長壽劇集在日本娛樂界所佔比重著實不小,雖然有柯南劇場版《業火的向日葵》這種連槽都不值一吐的白爛故事,卻也有小林英樹的《梵谷的遺言》、門井慶喜《天才的價值》、加藤元浩的《森羅博物館》(註:含有大量美術題材的綜合類推理漫畫)這類優秀的作品出世。

推理大國日本如此喜歡「美術」這個子類,其背景原因,乃是近代史上那場著名的「東西文化交會」。梵高、莫奈、塞尚等「印象派」畫家是如何為印在藝術品包裝紙上的日本浮世繪而傾倒,從而改變了畫風套路,開啟了西方現代藝術的新大門,引得後繼者們向著立體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波普拼貼一路狂奔,是美術史上「劃時代」的事件,也令日本人為之驕傲。島國梵高熱經久不衰,《向日葵》系列中有數幅收藏於日本,推理作家沒完沒了地拿梵高說事,都是基於此。另一方面,閉關鎖國長達數百年的江戶幕府(1603-1867),其實也早就留出了神戶、長崎等幾個地區作為「豁口」,與荷蘭等歐洲國家交流通商,衍生了促成明治以後向現代轉型的「蘭學」等知識體系。在這種若隱若現的世界氣息中,日後為梵高們所迷戀的浮世繪師們,其實也早已受到西風的熏染;而敞開國門後即用謙卑到可怖的姿態向西方學習的現代日本,卻又把「東方化」之後的西方美術拿來學習……君不見,寫實的油畫和寫意的浮世繪、固定視點的西方和移步換景的東方,明裡暗裡不知發生了多少次能量交換,「雞先蛋先」地追溯起來,其實都鑲嵌在「近代世界一體化」這個總套路當中。

然而不論如何「大同」,有一件事卻是確定的:近代以來,所有決定好與壞、高與低的評價系統,主導權都在西方。日本國內的畫師,不論作古的還是當代的,都必須出口轉內銷,得到「外人」的認可,才被確認為「藝術」。美術界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密室,許多外在於畫作本身的力量,決定了你最終能看到什麼,和總是會忽略什麼。視覺史的妙趣,同時是哲學史的妙趣(關係到人類表達世界之方式相似與差異),而它的背面,則是審美標準的無常和價值觀念的盲區。

上述一切構成了日本美術推理小說的「外景」。 浮世繪,這個兼具歷史性和夢幻性的主題因此也很容易取材,只要以史料夯定真實感,描出幾條腦洞的便道,加點修正歷史的雄心,就可能變成這樣的「梗」:北齋頻繁地更換「畫號」(筆名),原來是當了幕府藩鎮的間諜;廣重畫了那麼多的風景畫,原來是他以了解城市地形的消防隊員和畫師的雙重身份來策劃縱火等「倒幕」革命運動…….

有名的浮世繪畫師都可圈可點,但要論起畫師本具的戲劇性,恐怕沒有一個比得上「寫樂」。

東洲齋寫樂作品

東洲齋寫樂(活躍於1794-1795)是至今無人知曉其真身的神秘畫師,於十個月內突然發表了約140幅作品引起風潮,彗星一樣照亮畫壇,然後就徹底地銷聲匿跡。受寫樂影響的畫師不計其數,歐洲人還將他與倫勃朗、委拉開維支並列為「世界三大肖像畫家」。隨便百度一下就可見到他面目誇張、風格強烈的「大首繪」。探索寫樂身份之謎乃是日本美術學者的常規課題,因為他的神秘極為不合:為什麼爆發性創作,又戛然而止?為何掩蓋身份?決不腦殘也決不中二、包裝成就了無數藝術家和文豪的江戶第一大藝術出版商鳶屋重三郎,為什麼要自掏腰包、瘋狂力捧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畫師?為什麼寫樂不涉「秘畫」(春宮圖)、專畫不入流的演員肖像,還逆時風而動,把人畫得那麼丑?……

所有這些Why,又因為這樣的一些行業背景而變得更富懸念:

1.浮世繪是版畫——這意味著多人創作。在人多嘴雜的行當里保持神秘,其實難於上青天。

2.日本畫號的講究和花哨——一位畫家可擁有無數畫號;一個畫號可由弟子「襲名」或代筆。這意味著一長串的「疑犯清單」:任何已知歷史人物都可能是寫樂本人,而如山的史料本身,就是讓嫌疑人無法走出的「暴風雨山莊」。

3.畫中人的身份——又是一筆大亂帳。

4.藝術史的永恆主題:真贗品關係。

5.浮世繪的內部分級;和其他繪畫的關係;市場價值。

6.浮世繪師的其他身份、人際關係。

7.美術業界利用1-6而達成的地下手段。

8.國內外政治勢力對美術界的利用。

……

將上述元素各種組合,可想而之會搭建出怎樣恢弘而細膩的故事。再加上歷史和現代的套層結構,合理安排雙倍的謀殺案:誰會願意放過寫樂之謎呢? 像高橋克彥(1983年憑《寫樂殺人事件》摘走江戶川亂步獎)和島田莊司(《寫樂·閉鎖之國的幻影》,)就打成了擂台賽。

東洲齋寫樂作品

島田是本格派(以謎題為核心), 高橋則偏於社會派(以現實主義為核心) ,對比兩人的同題寫作,特別是列出和排除「寫樂清單」的方式,將是十分有趣的:在皆下足了史料功夫、走實證路線的前提下,你仍能看到作者隱藏屬性的不同。對於寫樂之謎本身,兩個人的推理原點其實一致:現有假說都有問題,寫樂應是浮世繪這個畫種的「外部人」。至少,他得生活在不會被人一眼看起來是「浮世繪」的領域中,才能避免觸及上述地雷而保持神秘。兩人的分析和結論都煞有介事,恐怕正統的美術史家也不能等閑視之。

而在這個原點之後,高下就分出來了。

在此姑且曝光島田的結論梗:寫樂是個到日本短期公務差旅的荷蘭人。這的確是個可以一攬子解決上述問題、並直接鏈接到「日本並非閉關鎖國」的歷史結論的妙招,而且有環環相扣的推理細節支撐,堪稱這位天馬行空得時常讓人發囧(比如蓋一座房子用來殺人)的作家最嚴謹的作品,甚至「這就是真相」的感受撲面而來。

但在看過了高橋之後,再回視島田,你就難免感嘆:雖然精緻了不少,這仍然只是個腦洞啊。

作家必備兩大技能,一是腦洞,一是筆力。腦洞是點與線,筆力是骨和肉,是讓作品具有厚重感的執行能力。兩手都硬的例子極為鮮見。在推理界,「本格派」常因腦洞大於筆力而被笑稱為「紙花」,社會派卻反之,被對手同行嘲諷「以空洞的情懷掩蓋智商的低下」。

島田推理不少都有極燃的歷史野心,卻常敗於筆力問題。此番亦然:它與大歷史直接相連的那條熱情之線,雖然合情合理,卻未免有短路之感。

相反,走社會派路線的高橋,卻沒有犯社會派腦洞平滑的毛病。當然他有個行業優勢:是個「真·美術學者」,還曾經出版過《浮世繪鑒賞辭典》。

《寫樂殺人事件》另一版封面

專業知識在推理界是一柄雙刃劍:無論是阿加莎的藥學,東野的工科,北村熏的文學還是紫金陳的化學物理,用得好了,哪怕是偽科學都會出招見血,用得不好就成了「你咋不上天呢」(因此我屏蔽丹·布朗先生,絕不推薦森博嗣量產型的數學推理,並警告你嚴重遠離「日本推理四大奇書」。

所幸,高橋「用好了」他的知識:寫樂沒有被輕鬆地一杆子支到國外去,而是在日本美術界內部和浮世繪的外部——由不同畫派的隔膜所導致的觀念盲區中悄悄棲息。這使作品有更加豐富的內在層次,難度也更大(想像一下處理上述全部1-8的情況)。你可以學到不少這個行業內的「真東西」,而當你最後被告知,被辛苦揭示出來的寫樂身份可能是個假消息的時候,這個假說當中的精髓信息卻奇蹟般地毫髮無損。

這就是高橋被目為「天才」的地方。他融合了旅行小說的特徵,解謎的過程雖有絲現實風的繁冗枯燥,最後三分之一卻充滿了本格式的驚喜:主人公——一位飽受業界傾軋、卻熱誠追索寫樂足跡的青年浮世繪研究者那水一樣四處蔓延的散亂行動,其實早就盛裝在某人詭計的容器之中。閱讀的爽快感是重重遞進的:首先是「現實」被「套路」瞬間席捲,一個量身訂做的陷阱,與被設計者所具有的才能和品質絲絲入扣,但也正是因為這品質,又使得陷阱圈不住的意外之喜得以迸發。

行業細節與大歷史的關係是否成功,在於腦洞和筆力的相互知撐,以及知識和情懷的底蘊。高橋寫出了這個神秘行業的悲劇性,比起島田歌頌「鎖國日本」的開化性,或更接近於日本人真實的歷史心理:點燃歐洲現代藝術功臣的日本浮世繪,卻深藏「吊車尾差等生」的自卑感。在這種行業氣氛中,螳螂、黃雀和蟬皆有其智慧和絕境,而小說結尾最後一片拼圖的衝擊性補全,則完美展示了作者的「中心思想」:我輩身與名俱滅,不廢藝術萬古流。歷經人事而光芒無損的,是浮世繪本身。

最低是職業,然後是藝術,最後是打造了某種世界觀,這是完美的「美術推理」的價值體系。這樣的體系貫穿了高橋整個浮世繪系列,《北齋殺人事件》、《廣重殺人事件》和《歌麿殺贗事件》,都是具有強烈的現實感而並未減弱謎題的精緻性、筆力足夠支撐腦洞的佳作。

《北齋殺人事件》

美術推理的真正原點,在於表相的畫像——歷史和腦洞都可以還原為眼前的畫作,近到可以觸摸。正因為一切在於表相,讀高橋和島田的爽點,當然也少不了霍克尼式的經驗細節。比如知道了「紅色」對於過去的日本人來說代表了什麼,再去那些硃紅色的神社觀光,一定會有不同的感受吧。

下期預告:「觀看」是大事,不一定要依託於美術。推理小說本身就是一種「目光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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