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中的星辰與大海——仙本那OW流水賬

最新 02-27

在記錄一段好時光之前請先容許我做一個自我反思：我已經六年沒有記錄過自己的生活。在這段浮游於生活之上的時間裡，失重而又缺氧的生活狀態讓我厭惡又沉溺其中。公曆年的年底，我買了許知遠的電台節目，在節目中，許知遠借著歸屬於某座城市的音樂和文學作品來聊那座城市，在我逐漸習慣了許知遠伴著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第二樂章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布拉格、香港和紐約這些充滿著故事與風情的城市時，我對這次仙本那之行是沒那麼多期待的，一來15年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都待在東南亞，二來這裡的文化與風情比那些充滿魅力的城市看上去瘦弱單薄許多，三來此次出行基本就是為了考潛水證而來。

可連考潛水證這個目的我也是猶猶豫豫。自小喜歡游泳，但不知為何從十幾歲患上深海恐懼症，所以稀里糊塗地訂了仙本那的OW課程的時候其實我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的。年底的期末考試、畢業課題的預實驗以及教育課題讓一年來狀態極其糟糕拖延癌晚期的我有些透不過氣，幾乎無暇整理與計划行程，甚至在飛行的前三天生出了「好累只想回家睡覺我為什麼還要考潛水證來折磨自己」的想法。2月1號還在寫教育課題，2月2日早晨開始收拾行李，下午急急忙忙打車到崔老師家，慌慌張張地和崔老師一起折騰行李配額，在月淺燈深、夜冷光寒的凌晨匆匆離開了北京。

慌亂與應接不暇一直持續到2月3日的下午，我在吉隆坡機場候機室的落地窗旁等待飛行，手裡拿著近日剛買的《存在主義咖啡館》，耳機里傳來The Beatles的Octopus`s Garden時，突然感受到這一年來前所未有的放鬆。這一年來考博、畢業、讀博，我一直沒有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整個下半年都在一個自我否定、焦慮、膠著、拖延又無所作為的狀態中渾渾噩噩地度日，徹底被吞沒的閱讀習慣以及不斷被蠶食的自律性，無期限的拖延讓我連應付日常最基本的任

抵達仙本那時已是深夜，折騰了一整天的飛機、計程車，終於在Sipadan inn2的房間中卸下行李，我歡快地甩掉鞋，光腳走在房間的地板上，拉開陽台門，潮熱的空氣和東南亞迷途般的夜晚，混合著假日的海風與海浪聲捲入整個房間。我坐在陽台，管他明天7點多就要集合，在此刻，我陽台的玻璃門外面隔著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是仙本那的海，而我坐在陽台，和一個綴滿星辰和海浪聲的夏日沉醉的夜晚之間沒有距離。

2月4日開始了OW的理論課程，和崔老師兩口子在愛潛吹著空調看了一上午視頻課，又在愛潛門前的餐桌前（這裡晚上會變成露天酒吧）做了一下午考試題，阿勇說我們的潛水教練會在四五點出海結束時來找我們，在我們被考題折磨得無比煩躁之時，一個中文講得不太好的馬來人走來，跟我們說，我是你們的教練JO，明天帶你們出海。

2月5日7點45集合，帶著自己的潛水裝備登船出海。潛水課程一開始便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學完二級頭尋回的時候我已經有點膽戰心驚了，而面鏡排水直接讓我一敗塗地，我和JO說你先給他們上課，我在旁邊緩一下。我一個人站在更淺一些的海灘時，被壓得透不過氣，滿眼澄澈的海水瞬間化成讓人恐懼的龐大怪物，直到JO詢問我你怎麼樣了，我依然無法從狀態中脫身，我告訴他我怕水，他試圖帶我做一些擺脫恐懼的事情，卻只是徒勞，嚴厲的JO反覆問我：你到底在怕什麼？

第一潛結束的時候我已經失落到了極點，在船上吃飯的時候恨不得立刻克服這個難題，自己在船上帶著面鏡就往裡面倒水，水剛沒過鼻子就崩潰。崔老師和郝哥一直在鼓勵我，連同船的Tony教練來幫忙也未能成功，Tony還開玩笑，問我：你知道你為什麼做不到嗎？我說不知道，這時船上放著的歌剛好到了副歌部分，他跟著唱「我們不一樣~」然而玩笑到底是玩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第二潛JO讓隨船的Muzhar帶著我繼續學面鏡排水，他帶著崔老師和郝雲鵬去6米學習中性浮力。

真的忘不了那個令人絕望的午後，我站在淺灘一次又一次地將面鏡內灌水然後衝出水面，恐懼感也不斷升級。再也沒有比Muzhar更溫柔親切的人，一直笑著告訴我不要害怕不要緊張，我也一直說服自己你所需要的只是氧氣而不是用鼻子呼吸，然而一切都沒有意義，彷彿常年積雨的森林終於達到了極限迸發泥石流一般，在某一次試圖鼓起勇氣將面鏡內灌水未果之後終於全線崩潰，猛然起身摘掉面鏡，站在艷陽高照的軍艦島淺灘上嚎啕大哭，彷彿受到了極恐怖的迫害一般，還沒調整好情緒，今天的課程已經結束了。

歸途中JO看到了我的低沉，少言寡語又不苟言笑的他用日語跟我說了加油，離開船時我帶走了面鏡說我要加練，回到酒店便發現根本是虛妄之念，這一天完全把一個深海恐懼症患者折磨得丟盔卸甲，崔老師特意來我房間發揮職業精神給我做心裡建設，然而我卻只能躺在床上，不洗澡不吃飯足足躺了四個多小時，才終於逼迫自己爬洗澡，然後來到樓下喝了半碗雞肉粥，吃了半份蛋羹。在電話里和媽媽聊到了自己一天的崩潰與不堪，媽媽安慰說，這次咱們不考了，你好好享受假期。

2月5日是個陰雨天，早晨看到JO便跟他說，我是心理問題不是生理問題，JO也什麼都沒有說，到了島上讓我繼續和Muzhar學習。第一潛雖無法做到面鏡排水，但是恐懼感少了些，第二潛也不知從何時勉勉強強能夠做到面鏡排水，Muzhar真的是溫柔的好人，他發現我能夠做到但是做得不好之後沒有繼續拿這個動作折磨我，而是試圖帶我去看更深的海底。我第一次看到能見度更低的水下窒息感直接襲來立刻浮出水面，但是Muzhar看到了我小小的進步，繼續耐心帶我下水，我慢慢地走入更深的水域，看到一個人在我頭頂才驚覺自己已經到了站起來也無法浮出水面的地方了，這一次結束後上船時碰到JO，他說恭喜你啊，我以為他只是知道我學會了面鏡排水，直到他跟我說剛才在6米看到我時我才知道，我已經潛到6米了。

這一天的最後一潛JO安排Muzhar帶著崔老師夫婦，他帶著我在6米完成了一些基本教學後我們上船返程，此刻的喜悅幾乎是無法表達出來的，在兩天之內如此鮮明又緊促地讓我體驗到了那些勵志日劇裡面的起承轉合，像是所有勵志的故事一樣，這一年來的心事重重彷彿都被遊艇遠遠甩開。

回程的路上JO敲定了接下來的一天讓Muzhar帶崔老師兩口子去Fundive，明天他帶我繼續學習的計劃，而我自己也默默推翻了結束四天課程之後和崔老師兩口子去找個海島曬太陽的行程，打算報JO的1V1的Fun dive。那天回到酒店之後打電話報喜的主題自然是：各位好，我是征服大海的人！

2月7日終於完成了OW學習的所有內容，當然這裡面有很多小插曲：比如第一次下潛時我的中性浮力極其糟糕在水中不停上下，下來碰到珊瑚立刻往BCD充氣然後就恨不得浮上水面又立刻放氣又碰到珊瑚如此循環往複，讓在旁等候我不明白我到底在幹什麼的JO心累不已，而他在水下問我還有多少氣的時候我忘了如何筆劃一百三亂七八糟地編了個手勢，我在水下戴著二級頭都恨不得笑出聲來。最後一潛結束，JO跟我說，恭喜你，可以畢業了，要不要去喝點甜品？

從那天下午開始我才真的褪去遊客身份，融入這個可愛的小鎮。JO帶我去喝奶茶，還吃了一種印度的甜品，我們聊了好多彼此的生活，才知道他在吉隆坡讀完商科之後不喜歡自己的專業跑來當潛水教練，真的是好酷的人。我永遠忘不了他用略有些蹩腳的中文夾雜著英文跟我說，很多中國人來這裡學潛水，第一天發現他們做不到，就放棄了，你雖然害怕，但是你沒有放棄，你這樣很棒。

這段簡單的話比手裡的那杯奶茶還能溫暖到被冷颼颼的海水泡了一整天的我，雖然我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宗教背景，甚至連語言交流都沒那麼順暢，但是他能看到這件事情背後我的堅持，能看到在身體和精神全盤崩潰之後強撐著我的東西，真的有一種彷彿我翻過千山萬水，輾轉了一整天的飛機和計程車，走過山川湖海，來尋求一份理解的感覺。

其實我真的想說，也十分感謝他的不放棄，我被海水嚇得不行在酒店躺著的四個小時里看了一些OW沒有畢業的遊記，在那些遊記里，放棄的不僅僅是潛水者，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教練也很快就他們說，你先回去克服對水的恐懼再來吧。當時在酒店躺著的我很明白，如果這一次我放棄了，我這輩子也就不會再下海了。

那天晚上去Tony開的美人魚客棧找JO寫潛水日誌，跟他以及幾個當地人一起去唱了KTV（是滴我去唱了馬來的KTV哈哈哈），後來又跑回美人魚拿我的潛水日誌，我們躡手躡腳地到青旅的陽台喝啤酒，笑談明天8點出海三潛誰救誰的問題，我那負責任的教練對我說，當然是你救我。

赤道附近的月亮離我那麼近，陽台下面就是夜間的大海，我告訴JO，我下午聽他說我沒有放棄的時候特別感動，也是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能夠成為朋友。我的父親從小訓練我跑長跑，雖然他已經不在了，但我在人生中的一些時刻能堅持下來，可能就是源於他對我意志的訓練。那個晚上我真的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可以跨越種族、語言和宗教，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讀過陳丹燕去北愛爾蘭的遊記，裡面說到在愛爾蘭的一家酒吧里，來自不同地區的人不管語言是否一致一起合唱了一首愛爾蘭當地的民謠，在那一時刻，彷彿語言和國家的牆壁消失了。我翻山越嶺從寒冷的冬天跨入赤道附近的夏日，一個膚色和我並不相同的穆斯林能夠默不作聲地支持著我那近乎崩潰的不放棄。同樣的道理，文化與藝術作品之所以無法被人們所割捨，不僅僅因為它們是人類的啟明星和燈塔，更因為它們能跨越時空來傳遞給你一種被理解感，在面對龐大的未知的世界之時，人類渺小的自我能夠感知到自己不是孤獨的，在這個世界上也曾有人想你所想，在無數獨自醒來的黎明和無法入眠的黑夜，在亘古黑暗看不到希望的宇宙中，我們卸下利劍與盾牌，放下手中的繩索與時鐘，點燃篝火，喝起啤酒，與人類的脆弱和解，又與人類之間的理解擁抱。

2月8號是天氣晴朗的一天，三次下潛都很開心，我終於能夠享受潛水的樂趣，看到了各種魚，各種顏色的海星和海兔，在海底懸崖中鋪滿了的珊瑚和幾隻海龜。最後一潛看到了海底的三艘沉船，而在其中一艘沉船上趴著一隻一動不動的海龜，智商不在線的我以為它是一隻死海龜，心想估計是怕遊客看不到海龜故意放在這裡的，和它以各種姿勢合影之後，海龜突然瞪了我一樣，頭也不回地遊走了，就在它遠去的方向，我看到了魚群風暴，第一次看到從小就在電視里看到的那種一大群魚聚集在一起組成風暴一般的景象，我游進了魚群，上、下、前、後、左、右全是魚，魚群中央有幾條大魚被包繞在裡面，而我的闖入讓它們變幻了隊形，整齊劃一地旋轉著遊走了。

遊艇從馬布島開往卡帕萊島的時候JO喊我坐到船艙前面的船頭，我吹著船頭毫無遮攔的海風，曬著赤道超級毒的太陽，身旁是滿眼湛藍的海水，在途中還碰到了郝氏夫婦他們乘坐的船，我隔著十米開外的海水大喊著和他們打招呼，這個開心的時刻也是幾年來不可比擬的瞬間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