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往事之一
電梯帶著我直達3樓,不大的迎賓廳里,全是生面孔,新人也不在迎賓台上。我正感覺無助,人群中看到了媽媽。媽媽身邊一位滿頭銀髮的阿姨靜靜地看著我。我問:「媽媽,這位是?」媽媽說:「L孃孃啊!」 L孃孃可是一位難以忘記的人物。
L孃孃是正誼巷的老鄰居。當年她的一雙兒女與我年齡相差不大,在同一個大門裡一起長大。她站立的姿勢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左肩高出右肩,只是一臉隨時準備戰鬥的表情較之當年有些懈怠了。
在桌上坐定以後,她說:「Z家太太當初老說,我這孫女以後長大了怎麼辦呢?看看,你都添了外孫了,可見人不要替人煩神。」我上次見到她,她也說了同樣的話,那是29年前,我不知為了辦什麼事回到正誼巷,還在她的屋裡坐了會兒,她的目光落在我呢外套遮不住的腹部,說:「以前你家奶奶一天到晚煩你將來怎麼好,你看你不是一樣要做媽媽了,可見人不要替人煩神。」
姨侄女娉娉裊裊,和她的新郎在台上像走秀一樣的光彩照人。席間我無意中發現L孃孃正用審視的目光冷眼觀察我和先生的互動。是我身上有她一眼就能看出的怯懦和無助,還是在她的記憶里我實在是百無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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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正誼巷那個原先獨門獨戶的四合院已經成了大雜院,腰門以內住著4家,腰門以外的門房加上門廊改建成的兩個半單間又住3家。
初夏的傍晚,暑氣未消,黑漆的腰門開著,磚頭地上潑了些涼水。L孃孃,D姐姐還有我表姐坐在小板凳上,搖著芭蕉扇乘涼,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聊著。我記得她們一條聲地數落我:「人家小燕子比你小一歲吶,不曉得會做多少家務事了。」「她10歲就自己洗頭了,還會煮飯。你到現在辮子還是奶奶梳吶!」
L孃孃的女兒小我一歲,坐在小板凳上,伏著高板凳寫作文,半天也寫不出一句。不記得是我自告奮勇呢,還是誰讓我幫她的。我說一句,她寫一句,一會兒作文本上寫了一頁多。然後,奶奶叫我了,我只好站起身來往回走。
當然她們數落的對象不僅是我,在我表姐背後,她們也數落她。表姐脾氣暴躁,在整條巷子里以凶和惡聞名。大約是表姐的對象又吹了,L孃孃說:「我將來娶媳婦就要找凶的!」眼看眾人詫異,她接著說:「會凶才會做(家務事)吶。我不要懶死無用的。」
暑假,L孃孃的丈夫,在鄉下小學教書的Z先生回到家裡。一個下午,循著吵鬧聲,我跑出腰門,正看見L孃孃左手揪著Z先生的後衣領,右手舉著一隻拖鞋,連連往Z先生腦袋上砸。Z先生雙手護著的腦袋,左躲右閃,但衣領被揪著躲也躲不開。Z先生的老父親拄著拐杖大叫:「救命啊!救命啊!」驚恐的聲音都失了真。乞求鄰居出來拉個架。其實那真不是打架,就是Z先生挨打。
在這個院子里,表姐和我奶奶,下堂屋的夫婦倆吵架可不止一次兩次,但這樣的家暴我真沒見過。7家共有6個孩子,打孩子都沒發生過。那一幕在幾十年後的今天依舊清晰。從那以後,我看L孃孃的眼神一定含有畏懼。在那天的最少4年後,好像是秋天,我記得天涼了,午飯後,我去上學,出了腰門,L孃孃在大聲罵人。我以為她罵我奶奶,只覺得心砰砰直跳,臉漲得通紅,心被無形的手揪著。不知道要說什麼,不知道如何逃出了家門。晚上回來才知道她是罵她隔壁的小簚匠。
是的!我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孩子,是個10歲還由奶奶追著喂飯的孩子。一個到高中畢業也沒有洗過衣服,做過飯,甚至沒洗過碗的孩子。我一定聽過無數的批評。我記得我剛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下了決心要改變一下。
那個午後,風很和煦,陽光充足且柔和。我和奶奶都穿單衣服了。奶奶叫我跟她下河邊,去漂洗奶奶洗好的一籃子衣服。河邊就在小學後面,我常跟奶奶去,我的任務是?那個籃子。那天,我覺得我足夠大了,我完全有能力一個人去,我知道怎麼在那個幾層石頭的小碼頭上漂洗衣服,我能把衣服漂洗乾淨,我不會掉河裡去,我要證明我能做家務事。
奶奶一定看出我興頭極高,態度堅決。她沒說不行。但出了大門,我發現她跟著我。我讓她回家,她停下來。走進巷子里她又跟上來,我再次讓她回家,她再停下來,又再跟上來。最後一半的路程都走下來了,她還跟著,我急得快哭了,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那天我深深地體會了挫敗和無助。我知道我永遠爭不過奶奶了。大約從此以後我就不爭了。不論是獨立的機會,還是正當的權利,我都不爭了。我做穩了懦弱的人,無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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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散了。至今婚禮過去近2個月了。姨侄女和姨侄女婿已經生活在澳洲。我依舊想著L孃孃的話。幾十年了,何以懦弱和無能是我永遠的標籤。即使我做了外婆;推著行李走過無數個國際機場;能站在英國學校的講台上;是個有能力掙過英鎊的人。依然我的身上有一眼就能看出的懦弱和無能。他們跟了我幾十年,面對調皮的學生和蠻橫同事時;第一次坐在飛往英國的飛機上;和先生為瑣事吵架後,手足無措的無能、畏懼的忐忑、挫敗的沮喪,這些感受才是我的親人,如影相隨幾十年。
90年代,我曾讀過一本港台小說,記得其中有這麼個情節。女主穿越到50年前,遇見了只有5歲的媽媽。心疼媽媽不幸的童年和將要遭遇的未來,她解下鑽石胸針,別在媽媽的小裙子上。媽媽幾十年一直真愛那枚胸針,念叨那個美麗的阿姨。
如果我能穿越到70年代,在那個午後,走進正誼巷。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到那個正感受挫敗的我?勸說奶奶讓我一個人去嗎?還是對我說句什麼話,讓我繼續堅持下去直至成功?或是帶個什麼禮物給我,用以鼓勵我一生?我發現我現在也不知道如何幫助那時的我,熟悉的挫敗感無助感輕車熟路地回來了,像無數只小蟲,毫無障礙地爬進我的胸腔,它們的足都牢牢地扒在我鮮紅的心臟上,以便它們張開口器恣意地嚙噬我的心肌。
它們斷斷續續地嚙噬了我兩個星期,直到前天下午我猛然醒悟,唯有自救才能救人。唯有此刻我真正戰勝了懦弱,滿懷自信,才有可能幫助70年代的那個午後受挫敗和無助困擾的小姑娘,我愛她!我必須,我也一定能,為她變成一個能激勵她一生的榜樣。
2018/2/23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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