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鬼李賀的名篇說起：求仙問道，帝王們的末日狂想與狂歡

《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寫這首詩的時候，李賀23歲，當時是公元813年，在歷史上屬於號稱中興、唐朝中晚期全國統一程度最高的唐憲宗時期。

當時李賀因病辭職，從長安前往洛陽。因為一種我們即將講到的原因，李賀忽然想起了五六百年前的魏明帝青龍五年，公元237年，在這條從長安通往洛陽的路上，發生過一件事。

那就是魏明帝曹叡，派遣當時魏國最一流的工程師和發明家馬鈞，前往古都長安搞了一次大規模拆遷，沿著李賀正在走的道路，將漢武帝鑄造的金銅仙人從長安運往洛陽。這個故事在《三國演義》里也有提及，那一回回目中有一句，叫做魏主拆取承露盤。

所謂承露盤，是金銅仙人這件工藝品上最精華的部分。在一個巨大的底座上，站著一個仙人，仙人手中托著一個盤子，寓意承接來自天上的露水，以便獲取天上的仙氣，那個盤子就叫做承露盤。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帶著求仙意味的工藝品。

如此以來呢，在李賀這首詩里，幾個帝王就被聯繫在了一起，第一個便是漢武帝，也就是那首詩的第一句，茂陵劉郎秋風客，茂陵是漢武帝的陵墓，所謂秋風，則是漢武帝的辭賦作品。第二個自然就是魏明帝。第三四個，就是李賀所處的唐德宗、唐憲宗時代了。

表面上看，聯繫著這幾位帝王的共同因素是什麼呢？是帝王求仙。唐朝皇帝對丹藥的愛好就不多說了，光是吃丹藥吃死的，就不止一個。漢武帝和魏明帝在在位的中晚期，對神仙方術的追求也不必說。

但實際上呢，我們知道，一個帝王的作為，往往都能從他們所處時代的經濟基礎上找到更有說服力的解釋。李賀身為李唐皇室的遠支，號稱鬼才，他不會僅僅憑著表面上的聯繫，就隨便將三個各自相隔了幾百年的人物寫進一首詩里的，而且表象和本質之間，也總是充滿聯繫的。

先說唐德宗、唐憲宗時期吧，唐德宗這裡只簡單說兩點，但都不會展開，第一自然是在他在位初期建立的兩稅制，這是一項全新的，而且流傳後世超過一千年，雖然不同時期各有不同，但直到20世紀還在使用的制度。第二點，則是唐德宗的名聲，後人對他最大的指責之一，就是他吃相相當誇張的斂財方式，一度明目張胆地要求各地進行貢獻。但即使有這樣的指責，我們也很容易就發現，很顯然，唐德宗的種種斂財舉動，為唐憲宗對藩鎮的大舉出擊奠定了厚實的家底。看唐憲宗對藩鎮的戰爭，我們經常看到，節度使們企圖頑抗，但無奈中央手裡有錢，一撒錢藩鎮武夫們就高呼萬歲投降，節度使也只能尊重民意。

說到這裡，我們再看漢武帝，在他在位時期，也是財政制度發生重大變革的時期，我們耳熟能詳的鹽鐵專營，均輸，算緡，等等都是例子，再加上文景二帝的積累，漢武帝因此掌握了大量的財富，漢武帝時期也因此成了漢族農耕文明對外擴張能力的極致的象徵。漢族所以叫漢族，不是因為漢高祖，而是因為漢武帝。

接下來說到魏明帝，魏明帝時期，似乎沒有什麼重大的財政創舉。但是呢，魏明帝時期，經過了曹操的大力整頓，曹丕的繼承發展，魏國包括財力在內的種種實力，都隱隱約約有了相當可觀的積累，魏國面對吳蜀兩國的優勢，已經頗為明顯了，雖然還到能實現一舉摧毀其中一國的地步。在對外局勢上，也是可以印證這一點的。

比如說，在公元234年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吳國和蜀國都沒有向魏國發動過大規模的主動出擊。

蜀國那邊，主力回收到涪城一帶，吳國那邊，往往是口號喊得震天響，但行動卻是小規模的。只要是大規模行動的提議，必然遭到陸遜的反對。早在之前的石亭之戰，陸遜也拒絕了少壯派朱桓的激進打法，轉而追求穩妥，只擊潰曹休就算完，而不是按照朱桓的玩法，擴大作戰地域和規模，以求讓曹休有來無回。到了陸遜的兒子陸抗時期，陸抗乾脆連小規模的襲擾也不太贊同了，說這對敵方損害有限，這種舉動已經純粹成了我們這邊將領邀功請賞的工具了。

但如前所說，魏明帝手裡掌握了可觀的財力和武力，但偏偏局勢的發展又不足以讓魏國一舉蕩平兩個敵國，在曹休的主動進攻被東吳天團教做人，曹真在秦嶺孔道里被雨水泡了桑拿之後，魏明帝雖然雄心勃勃，英明果決，但終於沒能向吳蜀發動大規模的攻勢。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怎麼辦呢？西域開通了，遼東平定了，但一統天下的千秋大業暫時指望不上了。怎麼辦呢？百戰英雄遲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及時行樂好了！在功業上成不了漢武帝，在私生活上還是可以致敬一下的。反正手裡根本不缺錢，只是不足以用來完成統一。

於是我們看到，晚期的魏明帝忽然奢侈起來了，大興土木，擴充後宮，其中就包括遷徙漢武帝的金銅仙人。

因此呢，雖然還有兩個敵國在外，但考慮到魏明帝面對它們已經佔盡優勢，敵國的威脅已經不大，再加上西域和遼東的開拓，在功業和私生活上，魏明帝多少就都有點小漢武帝的影子了。這一點後來十六國之一的成漢統治者也看出來了，公然表示，朕平生最羨慕的兩個皇帝，就是漢武帝和魏明帝。

於是我們似乎可以明白一些了：當帝王們將注意力投向聲色犬馬、海外幻境和神仙方術的時候，往往是他們在現實中已經無路可走了：有的走到了最頂點，比如秦皇漢武；有的則是連連碰壁走不動了，比如魏明帝和唐朝中後期的帝王們。

如果只是一般人，在現實中的路走到了盡頭，無非是禿廢行樂，無病呻吟，乃至遁入空門，但帝王們掌握著天下最龐大的財富和資源，他們就算是玩頹廢，也依然玩得山呼海嘯，玩得上天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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