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布的歸途
21/02
為什麼巴代說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是圓的呢，為什麼他們生活的大地也是一顆星星呢？他們是怎麼來的，又怎麼會離開了呢？
默
默
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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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馬修 圖源 | 網路
大家分開居，才好建村落
大家分開住，才好開田土
一支住方先，一支住方尼
一支住者雄，一支住希隴
……
經過千般難，受過萬般苦
遷來到西方，創造好生活
……
——《苗族古歌：跋山涉水》
從雲南回來的那一天，阿南就知道自己錯了，錯得他都想殺了自己。
阿南和阿里布得到約翰神父的承諾之後，當天啟程返回故鄉青龍寨。他們剛剛走到塔松木城外的一處山崖，一顆子彈突然從背後擊中了阿里布的頭顱。阿里布一聲不吭，直直掉落進崖底。
這一定是土司的手下乾的。
阿南使用了迷蹤術，以便擺脫土司的追殺。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殺手們是如何發現他們的行蹤的。在此之前，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從巴代身上學到的本領。他罵出了他認為最惡毒的髒話，不過這已經於事無補了……阿南在山崖下找到阿里布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冰冷的不會說話的屍首。
原本是來雲南尋求希望，現在希望近在眼前了，絕望卻隨之而來。阿南懊悔不及，懊惱當初怎麼就答應了阿里布和他一起來雲南，他不停地在心裡咒罵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拒絕他。阿南恨透了自己，比當初拉比死去時還要痛恨。於是，阿南決定欺騙阿里布，直到他們回到青龍寨為止。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欺騙一個人，想不到對方竟然是他最親近、最信任、最疼愛的朋友。阿南決定對阿里布使用趕屍術，讓阿里布的思想和身體囚禁在他巫術之中。他是這般不情願。在所有的巫術里，他最抗拒這個術，想不到第一次居然就用在了阿里布身上。可是，這是能讓阿里布的靈魂和屍體回家的唯一方法了……阿南先在阿里布身上施加忘卻術，將死亡從阿里布的記憶中抹去。阿里布醒過來了，確切的說，阿里布醒在阿南的巫術之中。他讓阿里布安靜，像什麼事也從未發生過似的，跟在他身邊，並且勸說阿里布，叫他喝下水銀，又讓他服下丹砂，並且欺騙他說：
「你不是想跟我學巫術嗎？這是成為一個巫師必經的儀式。」
阿里布信以為真，無邪地笑起來。阿南的心卻在滴血，他從未欺騙過阿里布。更何況，他所面對的，是一具任由他操控的屍首。他怎麼也不會預料到，他們的歸程居然會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中。他的心裡充滿了罪惡感。
第一天。阿里布跟在阿南身後，顯得迫不及待，總是問阿南還有多遠才能到家。事實上，他們才剛剛走出塔松木不遠，甚至回頭還能遠遠望見塔松木藍色的炊煙。歸途總是比來路顯得輕鬆。可是阿南已經輕鬆不起來了，不時背著阿里布悄悄落淚。阿南希望這條路能再長一點，他的腳步儘可能慢下來，儘管他們要快點趕回青龍寨，將好消息帶給族人們……
阿南突然有很多話想要跟阿里布傾訴，卻不知從何談起，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害怕阿里布看出他的心情，幾乎沒有勇氣回過頭去多看阿里布一眼。他早已將所有的錯誤統統歸結到自己的身上。
阿里布發現了他的異樣，「阿南，你不開心嗎？你為什麼不看我？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啊，我只是太想家了。」阿南轉身給了他一個不怎麼自然的笑容。
「那就好，我也想家了。我好想念沙爾比他們。」阿里布純真地笑起來。他蒼白的臉，讓阿南有種心碎的疼痛。
「是啊，阿里布，我們要回家了。」
第二天。太陽出奇的大，炙熱的光芒讓人睜不開眼睛，走了沒多遠，他們都出了一身的汗。為了防止阿里布的身體受到陽光的照射，阿南勸說阿里布帶上斗笠。阿里布不情願了，說：「阿南，你為什麼要我帶上斗笠呢？它一點也不好看。你知道嗎，我喜歡這裡的太陽，喜歡這裡的光明，青龍寨的霧氣讓我的眼睛成天灰濛濛的……」
「可是我不喜歡你的臉被太陽晒黑了，我喜歡你白白凈凈的樣子。」阿南向他撒謊。
阿里布一下就羞紅了臉。他乖乖把斗笠戴在了頭上，又不時地抬起頭，望向遠方耀眼的雲團。他依舊是從前那個天真無邪的阿里布。
第三天。阿里布感覺很不舒服，可能是因為曬多了太陽的緣故，他的身體內部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他服下的防止腐爛的水銀和丹砂似乎也不太起作用，渾身痒痒的，身體卻又冰冷極了。他說：「阿南，我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是夜裡著涼了吧。」阿南不得不又一次欺騙他，「已經入秋了，夜裡露水很重，你要注意身體……」
「對了，說到夜裡，我這兩天夜裡都沒有做夢呢。真是奇怪，我以前每晚都會做夢呢，我睡著了以後，到處一片黑暗，什麼也沒有，我好像死了一樣。」
阿南心裡一驚。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隨意地敷衍了幾句，然後裝模作樣地給他吃了一些預防著涼的草藥。阿里布踏實了。不過他走起路來，還是像從前那樣，一點也不安分，像小鹿那般歡快。
第四天。他們回到了威寧。從這裡到塔松木，他們去時，用了三天，回來的時候，卻走了四天。阿南沒有帶阿里布進入威寧城，讓他穿上了純白的長袍，將身體裹得嚴嚴實實。阿里布不太樂意，抱怨這身衣服就像死人穿的。為了不讓阿里布起疑，阿南只得告訴他，威寧城發生了瘟疫，這身衣服被施加了祛病術，可以阻擋一切疾病。
阿里布又一次信以為真，他們不再進威寧城，而是繞道山林小路。
趕屍術原本應該在夜裡進行。白天行走，會嚇壞過路的行人。但是阿南不得不一反常規。他儘可能地遠遠繞過村寨，專挑偏僻的生路走。幸好一路上森林密布、人煙滅絕。即使在路上偶然遇見了路人，阿南早就搖起鈴鐺示意路人避開。但是也總有突如其來的行人和他們巧遇，來不及搖鈴，行人也猝不及防，被他們倆人的裝扮嚇得不輕，發瘋似的，驚駭地跑開。
阿里布說：「他們為什麼見了我們就跑？」
「可能是我們這身衣服的緣故吧，」阿南說，「他們也許把我們當成是有瘟疫的人了。」
「那就把這身衣服脫了。」
「不許脫，你脫來下試試看，這是能夠祛病的衣服。」阿南對他面露凶色，幾乎用命令的口氣制止阿里布。話一說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過分了。阿里布的臉色變得異常地難看，只得乖乖地聽話。阿南從來就沒有對阿里布用這般兇狠的語氣說過話。他一說完，就後悔了。
他別無選擇。
第五天。夜裡是阿南最難過的時候。他面對阿里布的每一次提問，幾乎要想很久才能找到一個看似合理的謊言去欺騙他。比如這天夜裡，他們在漆黑而陰森的山林里趕路。萬物生靈似乎都沉沉睡去了，死一般的沉寂。阿南在前面一手點著火把，一手拿著竹竿，牽著後面的阿里布。整片山林，幾乎只有他們倆人行走的聲響，連呼吸都顯得異常轟鳴。阿里布突然很神秘地告訴他：「阿南，你停一下，我告訴你一件事，我看到好多鬼，躲在樹叢後面。」
天啊，阿里布居然能看到鬼。那麼，他會不會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鬼魂了呢。這讓阿南懷疑他的忘卻術還是否靈驗，他想了半天，才假裝若無其事地對阿里布說：「那是因為你通靈了，只有通靈的人才能見到鬼魂。這是好事啊，說明你有做巫師的天賦呢。」
「難怪我一點也不怕它們了。從前我最害怕鬼了。」
「這，這也是好事呀，哪有巫師會怕鬼的。」阿南說，「回青龍寨，我就教你學巫術，好不好？」
阿里布不再說話，繼續行走。
阿南的腦子裡回蕩著剛才阿里布的問題。他突然覺得好害怕，不是害怕這個深黑的夜晚，這片鬼魅叢生的山林，而是害怕阿里布。他害怕阿里布已經知道自己死去的事實。那麼，阿里布為什麼不質問他呢？阿南甚至感覺阿里布在他身後緊緊地盯著他，對他發出一絲冷笑。他覺得自己這般欺騙，簡直是對阿里布智慧的侮辱，抑或他根本就是低估了阿里布的智慧。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傻了。
第六天。阿南發現自己其實並不了解阿里布，就像他並不了解自己的弟弟拉比一樣。他從來就無法猜透阿里布的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甚至對身為一具由他操控的屍體阿里布，也一無所知。比如現在，他越不想講話，阿里布似乎越是興緻盎然。阿里布問他：「你覺得約翰神父真的會來我們青龍寨，教我們讀書認字嗎？」
阿南說：「他答應我們了。」
「等我學會了寫字，我要把赤眼族幾天幾夜唱不完的古歌都記下來。」
「只要你用心，沒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那為什麼我沒有學會捕蛇？」
「因為你害怕它們，明白嗎？」
阿里布又問：「你說神父的兒子是不是拉比轉世？」
「這個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是拉比轉世就好了，這般，你和拉比就可以重逢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拉比。」阿南一臉的怒氣。他實在忍受不了了。一個他最好的朋友的魂兒，在他面前談起他最愛的，死去的弟弟。這讓他更加痛恨死亡。阿里布和弟弟阿比有太多相似的地方。現在，連他們的死都是這般相似，阿比溺水而亡，阿里布被槍殺。他們的枉死，阿南都有無法逃避的責任。是啊，他有多久沒有見到阿比的魂兒了。阿比的死，又一次從他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是那個迷藏遊戲。阿比為了不被別人輕易找到，躲在自家的池塘里，嘴巴含著竹管換氣。不知是腳抽筋，還是被塘鬼纏住，總之，阿比溺水了。或許阿比自己怎麼也不會想到，怎麼會淹死在自家的池塘里。然而恰恰因為這一點，拉比在溺水時一直憋著氣，不讓水嗆進肺里，結果，一口氣沒提上來，就這樣死去了。這是會水性的人最痛苦的死法。
但是他沒有絲毫理由去痛恨迷藏遊戲。這是赤眼族千百年來傳下來的習俗。族人們都是在這個遊戲中長大，他們在遊戲中悄悄地表達愛情、敘說情話、結合成人。他又怎麼能夠因為阿比的意外之死，去憎恨這個遊戲呢？
阿比的死，令阿南悔恨萬分。阿爸阿媽離開之後，他發誓要照顧好阿比，可是，阿比最終以這般荒誕的方式離他而去。更讓他難過的是，那一天，還是阿比的成人禮，而他竟然忘記為阿比準備成人禮物……阿南怎麼也想不到那一天，竟然就是永別。想到這裡，阿南傷心地落下淚來。
「對不起。」阿里布無辜地呆住了。
「不是你的錯，是我太想念拉比了。」良久，阿南才平復了情緒。他向阿里佈道了歉。
阿南沒有把握自己的忘卻術能夠控制阿里布多久，他也無法確定阿里布是否已經知道真相，而沒有揭露他的謊言。他一心想讓阿里布早點回家。可他卻不由自主地繞著最偏僻的道路行走，讓這段歸途儘可能地長一些，好讓阿里布待在他身邊久一些。他的心，矛盾極了。
第七天。由於長時間行走在荒山野嶺，阿里布已經很不開心了。他向阿南抱怨，他想去有村寨的地方走一走，順便給青龍寨的兄弟們買一些禮物帶回家。他一路都在後悔，回來得太匆忙，沒來得及買一點塔松木的特產。為了滿足阿里布的心愿，也不想他太起疑，阿南決定鋌而走險，前往附近的一處苗寨。
在去苗寨的路上，阿南一直在動腦筋，心想有什麼方法讓人們不被阿里布嚇到。確切地說，是不被他和阿里布一起嚇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正在趕屍。他默默地念著咒語。阿里布在阿南身後問他：「你在念什麼？」
「驅鬼的咒語。」
「那個寨子里也有鬼嗎？」
「是的，我感到那裡的鬼氣好重。」
「可是現在是白天。」
「誰說白天就沒有鬼呢？」
快要進入寨子的時候，阿南悄悄地動用了變天術。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阿南讓阿里布和他穿上了蓑衣，加上原本就戴著的斗笠，這般偽裝，又下著大雨，應該沒人會注意他們。
寨子里正好在趕圩。人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弄得焦頭爛額，忙著收拾貨物，避到屋檐下，有人早做好了下雨的準備，撐開了傘，繼續交易。大雨打濕了人們的褲腿，圩場變得泥濘不堪起來，不過這並不影響到人們買賣的熱情。雨聲絲毫沒有遮蔽集市應有的喧囂，相反，讓圩場的陣勢更加壯大，像是有密集的鼓點在為這場圩助興。阿南慶幸沒人有心思注意到他們，又假裝惋惜地說：「真不湊巧，怎麼突然就下雨了呢。」阿里布也覺得有些掃興，只得匆忙地四處看看，有什麼可以買的。
阿南陪著阿里布逛了一圈，都沒什麼看上的。阿里布從來就是一個挑剔的人。最後，阿里布在一家銀器攤上，看中了一對銀鐲子。他用自己的項圈換，賣家說多了，都可以換三副鐲子了。阿里布想了想說，就換三副一模一樣的。阿南不理解，「這是你阿媽留給你的，你不要了嗎？」
「阿媽留給我，是為了紀念，我把換來的銀鐲子送給別人，他們也會記得我。」
阿南感覺阿里布話中有話，卻不好再問，只得催促他，「買好了就快點找個地方避雨吧。」
走出寨子很遠，阿南才重重地鬆了一口氣。在白天碰到趕屍的人，並不是一個好兆頭。阿南悄悄地停止了大雨。他看著心滿意足的阿里布，好奇地問他：「你要把鐲子都送給誰？」
阿里布笑著說：「一副送給小阿爾迪，一副送給烏爾東快要出生的寶寶，還有一副嘛，我要送給阿依……阿南，我一直不贊成你跟巴代學巫術，當巫師，你應該和阿依結婚。你瞞得了你自己，瞞不過我的眼睛，你心裡其實是喜歡她的。」
說到阿依，阿南就不好意思再說話了。
時間過了一天，又一天。離家越近，阿南就越難過。
有一天，他們在路邊休息。阿南借口去附近方便，其實是躲到一旁，悄悄地哭了起來。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大家，阿里布的死歸根結底是他的過錯。而且這個過錯太大了。更讓他矛盾的是，他是否應該在回到青龍寨之前，告訴阿里布真相。他不想阿里布就這般死去。他有好多好多道歉的話，想要說給阿里布聽，可是他又無法開口。阿里布雖然和他一般大，但終究還是一個孩子。
阿南突然意識到，以後再也聽不到阿里布的歌聲了。阿里布的歌聲在青龍寨是誰也無法相比的。更何況，阿里布很早就在青龍寨發過誓，只唱歌給他阿南一個人聽。於是，他說：「阿里布，為我唱歌吧。」
「你想聽哪一首？」阿里布一下來了興緻。
「你把赤眼族的古歌統統唱一遍吧。」
「全部？」
「是的，全部。」阿南知道阿里布就算唱上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阿里布開始唱了。他從赤眼族最古老的傳說開始唱。從《開天闢地》一直唱到《跋山涉水》。完了之後，還有千百首情歌。從清晨，唱到日暮，阿里布的嗓子都快啞了。
阿南聽著聽著，就哭了。阿里布停了下來。他問阿南怎麼了。阿南說：「你會離開我嗎？」
「說什麼傻話呀，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
這更讓阿南難過。
「來的時候，你曾經問我，如果你是姑娘家，我會不會娶你。」阿南說，「我現在告訴你答案，我一定會娶你為妻。」
「真的嗎？」阿里布的眼睛發出異樣的光芒，顯得那般的神采奕奕。「那阿依可要傷心啦。」
不知道為什麼，悲傷的陰雲漸漸籠罩在他們心間……阿里布唱了一天一夜之後，阿南就讓他停止了。讓阿南感到詫異的是，阿里布彷彿在一夜之間變得成熟起來，不停地敘說著他們之間的往事：「阿南，謝謝你那年救了我，你還記得嗎？」
「什麼時候的事？」阿南的確忘記了。
「那時我們在巫河學游泳，我不小心滑進了深潭裡，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大口大口地吞著河水，在水裡起起伏伏掙扎著，看到他們誰都不敢來救我，可能是那時大家都還太小吧。只有你，敢來救我。我記得那時你也不是很會游泳，你向我游過來，把我托在肩上，我們一起沉到了潭底，奇怪的是，你幾乎是從潭底走到了淺水處。上岸後，我看到你的臉因為憋氣變得像死人那般蠟黃。你知道嗎，從那時起，我就發誓，我的生命屬於你了。我要一輩子報答你……」
阿南的心像刀絞一般疼痛。
「還記得我們去過的山谷嗎？我好想再回去看一看呀。」
阿南知道他說的是哪裡。那年，他和阿里布在山上放牛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山洞。他們點著火把，走了很遠，鑽過山洞，來到一片他們從未到過的山谷。那時，整片山谷開滿了緋紅色的花樹。他不認識那些樹，只記得那些花朵漫天開放，在陽光下閃著光，像夢那般不真實。後來，他們叫上夥伴們再次去尋找，結果總是在迷宮般的山洞裡迷路。往後的日子裡，阿南曾經無數次地夢見過那裡，以致他以為那裡並不存在，彷彿那只是一個久遠而虛幻的夢……
到達龍山的時候，阿南知道他們快到家了。這裡已經是青龍土司掌管的邊界地了。他們在溶洞里休息，點了篝火。他讓阿里布早早地睡去了。外面下起了大雨，溶洞里的空氣過於沉悶。洞口傾瀉而下的雨水，化作一道瀑布，將他們和外面的荒野分隔開來。雖然雨聲轟鳴，但是阿南的心卻是平靜的。這個溶洞，去雲南的時候，他和阿里布也在這裡休息，不過那是在夜裡，阿里布因為被一隻兔子舔醒，而嚇個半死……現在，他們又回到這個溶洞，阿里布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阿里布了。阿南百感交集。這個白晝，外面的烏雲隱隱透出光亮，令他眩暈，他站在洞口，聽著磅礴的雨聲，思考著人生的意義。
阿南的阿爸阿媽在很多年前突然失蹤了，一直都還有人傳言，他們被天上飛來的巨大鍋蓋帶走了。這終究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團。他的弟弟死了，死在了即將成年的那一天，死在了屬於赤眼族最經久不衰的迷藏遊戲中……還有阿里布，他現在是孤兒了，確切的說，他現在只是一個孤魂了。阿里布的阿爸死了，他在為土司做苦役的時候，被打手打死了。阿里布的阿媽被蟒蛇吞進了肚子，用阿里布的話來說，這或許就是報應，誰讓他的阿爸一生都以捕蛇為生呢。
那麼，他自己呢，他年紀輕輕就立誓要去當巫師，讓深愛他的阿依抑鬱一生，差點因為落洞而死。用沙爾比的話來說：一切阻擾愛情的理由都是借口。
現在，沙爾比有了阿爾迪，還有了小阿爾迪，而他自己，卻孤身一人，身為巫師的他，或許永遠只能凋零一生……他想，當初學巫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找尋阿比四處奔波的魂兒嗎？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巴代那般信任他，將青龍寨最後的希望交給他。他不僅要請來約翰神父，讓族人們學會知識，又要提防神父改變赤眼族人流傳千年的信仰。那麼，為什麼約翰神父的兒子會和阿比長得一模一樣呢？
還有，為什麼巴代說他們生活的這片土地是圓的呢？這般，大地另一端的人不會掉下去嗎？為什麼巴代說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是圓的呢，為什麼他們生活的大地也是一顆星星呢？為什麼巴代說赤眼族的祖先來自銀河中的一顆星星呢？他們是怎麼來的，又怎麼會離開了呢？他們為什麼不回來呢？為什麼……是的，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奧妙等待阿南去破解。與這個世界那麼多的為什麼相比，一個人的生死就變得微乎其微了。
起風了。雨很快就停了。外面一片天光。阿南感到一陣寒意，他回到篝火旁，在阿里布的身邊躺下，像阿比死去的那晚那般，環抱著阿里布，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離青龍寨還有一天路程的夜裡，阿南和阿里布走在陰森的山谷里，看到遠方走過來一個巨人，足足有天地那般高。他一身赤眼族的穿戴，沉默地踏過山川，腦袋隱匿在天空濃密的雲霧中。他是一個鬼嗎？如果真是鬼，這幾乎是阿南見過的最大的鬼了。他們停下了腳步，看著巨人緩緩走來。巨人的身體是虛空的，任意地穿過起伏的山巒。連綿不絕的高大山川和巨人相比，顯得那般渺小。最後，巨人從他們的頭頂跨過，沉默地向黑暗的遠方走去，始終沒有露出面容……
阿里布回過神來，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要做這樣的鬼，誰也奈何不了我。」
在阿南看來，阿里布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向他告別。
就像阿南擔心的那樣，他的忘卻術，並沒有一直控制住阿里布。他高估了自己的巫術，也低估了阿里布。
他們爬上一段山坡，來到熟悉的埡口。青龍寨就在前方，靜靜地升騰著藍色的炊煙。埡口的風很大，在耳邊呼嘯。阿南說：「我們再堅持一下吧，已經看到青龍寨了，就要到家了。」可是阿里布停了下來，他實在太累了，想休息一會兒。阿里布摘下了斗笠。阿南驚駭地發現，阿里布的頭髮不知何時已經全白了，飄在風中，他的臉異常蒼白，滿是皺紋，像一個老人。
他們一直吹著山風。這時的阿南其實是不願回到青龍寨的。這就意味著阿里布將會知道自己死去的事實。這一路歸途漫漫，還是沒有讓阿南做好心理準備，或者說，他一直在懺悔。
良久，阿里布說：「阿南，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阿南一驚，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阿里布平靜地說，「有一天，我的腳踝不小心被毒蛇咬傷了，可是我感覺不到疼，沒有紅腫、也沒有中毒。我以為我會死，可是我沒有。不，應該說，我已經死了。為了驗證我死了，我偷偷用小刀在我的大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我果然感覺不到疼。我還嘗試用火燒我自己。我就知道答案了……我一直在想，我是怎麼死的，可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知道是阿南你對我施了術，讓我忘記了死亡的過程。你知道我害怕死亡，痛恨死亡。不過，現在看來，這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對嗎？」
阿南無言以對。
「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當初跟你一起出來，真的，而且我也終於不怕死了……阿南，這是我最難忘也是最快樂的一段旅程，我的心暖暖的，你說，死人的心怎麼會是暖的呢……好想和大家一起學寫字啊。」
「對不起，阿里布。」
阿里布莞爾一笑：「不要說對不起，我要謝謝你，阿南，謝謝你帶我回家。」
本文選自美讀合集《你暖起來就好像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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