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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中文的緣分

與中文的緣分

楊河山

與中文結緣應該是很早的事情了。因為父親是語文老師,所以在他的要求下,從小就開始讀唐詩宋詞,還有毛主席詩詞。(在1966年前後讀毛主席詩詞是很自然的事)。我背誦的第一首詩詞是劉禹錫的《陋室銘》,並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僅僅是背。在背詩詞的同時,從六歲開始學習書法,主要是柳公權同時也有顏真卿。記得父親下放到五七大學,在那裡看守那幾座幾乎空置的黃房子,於是我便跟他一道住在了那裡。每天幾首古詩,或宋詞,那段時間確實背了不少。父親說,中文需要童子功,現在不需要知道古詩的意思,等到以後,自然就知道了。

因此在1966年至1973年間,雖然人們摒棄了古典文學,視唐詩宋詞如敝屣,但我始終一個人偷偷地在學習,並且從中不斷得到美的享受與熏陶。那個時候還接觸不到艾略特與葉芝,父親也不精通此道,所以始終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打圈圈。《詩經》,《楚辭》,《古詩十九首》,甚至包括四書五經,幾乎每天都鑽在裡面出不來。以至於有人說,這孩子看起來像個老夫子。

印象中在小學上語文課的時候,有個絡腮鬍子的老師每天上課都需要看著我,看見我高興他就很自信,看見我蹙眉,表示疑惑,他就得想想是不是哪裡講錯了。有時候即使講對了我也蹙眉,看見他犯嘀咕的樣子心裡好高興了。後來老師跟父親說,讓這個孩子跳級吧,我教不了他了。學校建議連跳兩級,但父親怕我累,只是同意跳了一級。

因為隨家下放,我家在六年中一共搬了八次家。父親不願意參與人整人的運動,所以圖個清靜,自願到農村安家落戶。印象中,父親召開了一個全家會議,說要安家的地方有一個火車小站,每天都能看見火車,有一片松林和一條河流。說的這麼好自然高高興興地跟著走了,那個時候並不知道這樣的舉動意味著什麼。

應該說,在全家流放的日子裡,讀古典文學作品似乎中止了一段時間,至少減少了許多。這是因為,父親需要干全勞力的農活,掙工分養活全家,因此沒有心思和精力再讓我做這個,另一方面,鄉下沒有閱讀的氛圍和條件。那個時候,生存是唯一需要關心的,何況學習在當時沒有出路,當時提倡不學習而是如何搞運動。

但我從來沒有放棄對中文的偏愛。在那些條件簡陋的泥土房教室里,各類課程中我最喜歡的仍然是語文。每次發新書,我都第一時間把語文課本從頭讀到尾,然後再讀。好像無論在哪裡上學,我都是語文課代表,那些書本上的文字,總是沒學就都會了。

1973年,我上了中學,在綏化第五中學就讀。這個時候我家仍然在綏化新華鄉下放,距離縣城五公里。因此每天我都需要上學步行五公里到校,放學五公里回家,無論颳風下雨從不間斷。沒有自行車,更別說汽車,每天步行確實特別辛苦。遇到馬車牛車,車老闆好心會載你一程,遇到兇惡的,會給你一鞭子。在第五中學我的語文仍然很好,記得每次語文考試,我都需要先給班級的幾個王子(意即無人敢欺負的頭頭)先答好試卷然後再答自己的,每次還都答得對。不然就會收到欺負。在第五中學是噩夢般的日子,很多時候在淚水中度過。

當時,幾乎所有人都不好好學習,提倡白卷光榮。記得每天我很早就來到校廣播室,掰開那個鐵按鈕,打開亮著幾盞燈的擴音設備,開始校園廣播。我讀的都是報紙上的社論,消息,也有部分文學作品,我那有點尖細的沒有發育好類似女孩兒的喉音,每天都在校園裡回蕩。而到了學校的運動會,我都坐在主席台上,與校長書記並排,播放各個班級提供的那些運動會稿件,大多數是所謂的「詩」,其實是順口溜。而到了全縣運動會,在北門運動場,那是全縣的一件大事,我都代表學校為大會供稿,仍然是所謂的「詩」其實是順口溜。印象中,有一年全縣的運動會,開幕式的前導詞是我寫的,學校的老師紛紛豎起來大拇指。

整個中學時代對於我來說是順口溜的時代,除了運動會,在某些不喜歡的課堂上,比如數學化學和物理,我都給附近的同學寫順口溜,無非是埋汰他們如何如何。看見他們頹喪的樣子感到很高興,他們說不過,課後便加以回報,很多時候在課間遭到欺負,弄得滿身塵土。高中時代對於我同時也是朗誦和唱樣板戲的時代,在各種大型活動中我都是領頌,與劉麗榮,一個女孩兒。而樣板戲我也唱得有模有樣,基本都是男一號。李玉和楊子榮郭建光等都唱過,在縣電影院,全縣唯一的娛樂演出場所,記得我與常青唱過《紅燈記》,獲得很多掌聲。

有一首詩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1974

我們是這所由兩排黃色磚瓦平房組成的

普通中學的學生。第五中學,我需要每天步行二十里路,

來到這個位於城市西郊的學校,兜里揣著

兩個玉米面大餅子,一包鹹菜。

我們不是學生是混世魔王,陳姓同學,

一個禿頭,賊溜溜的大眼睛轉動,

轉動,露出獵狗一樣的豁齒。

「咋地?X你媽」!他對物理老師說。

這個老師曾是個軍人,氣得發抖,

嘴角出現白沫,臉上幾粒麻子漲得發紅,

像冬夜的星星。學校的北面

有一個磚廠大坑,西邊和南邊就是菜地,

或者根本撂荒,不生長任何莊稼,

只有幾棵胳膊一般粗細的樹在風中搖晃。

「C某某,你說說什麼是氧氣」。

李姓老師提問。「不知道」。引起一陣鬨笑。

「蒼蠅上去都劈胯」。老師這樣形容

某同學的頭髮,他打了髮蠟,

烏黑髮亮並散發出一陣陣水蜜桃的香味。

他高高的個子,眼睛與鼻子四周

有點紅,據說後來變成了一個強姦犯。

教室中央有個汽油筒改制的爐子,

裡面出現火焰,黑煙從幾截伸出窗外的

爐筒子里冒出。牆上有我以毛筆

字書寫的大字報,(我六歲開始學習書法),

寫的內容類似批林批孔,或者學習

黃帥張鐵生。

下課了,鈴聲像蟲子在叫,

而以前有人用鎚子敲擊半截鐵軌。

我們在校園裡奔跑,而我又一次被盤在了樹上。

這是某種刑罰,這個時期我流了

不少眼淚。有的同學身材特別高大,

已經開始注意女生的乳房,

有的同學早已偷偷瞄某個好看的女生。

然後又是上課,這一次是俄語,

「布雞沃特拿鴨思憋斯大」,

有人用漢字這樣標註。而另外一些同學,

去了西北角的文藝室,他們去唱

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而我出演的全部是男一號:

李玉和,郭建光,還有楊子榮,

奇怪的唱詞以及更加奇怪的唱腔,

配上京胡的伴奏特別刺耳。

那個時候最時髦的是黃軍帽,

黃色軍大衣,好像我們就是軍人。

確實有時候我們高呼口號,

端木頭步槍練習突刺刺並喊」殺」,

聲音洪亮而陣容特別整齊。

我們在校園盤旋,像一群貓頭鷹,

而我還需要準備好我的稿子,

明天早晨七點半,我需要早點來到

校廣播站,打開電源,掰下一個

鐵棒讓一部長方形的擴音器

發出電光,然後開始播報最新的報紙社論。

聲音有點尖銳,有點像女聲,

有時候也會讀讀詩歌,但充滿了火藥味。

我聽見我的聲音在學校的鋁皮

大喇叭里傳出,並在這個由兩排

黃色磚瓦平房組成的校園裡

迴響。

而文學,那個時期的文學並不是真正的文學,至少與我們現在的不可同日而語。在我們的語文課本上,那是封閉的畸形的病態的甚至是荒謬的文學,但即使如此,也曾帶給我們這些熱愛文學的孩子們許多美好的記憶。我不記得中學時代我都寫作過什麼,所寫的日記,並不是日記,更多的是口號。所寫的順口溜也不是文學,頂多屬於惡作劇,但似乎是以詩的形式。印象中我公開發表的第一件作品,是紀念毛主席逝世,我寫了一首長詩,給了縣文化館,他們把這首詩發布在縣城一條最繁華馬路邊的展示板上,每個路過的人都能看到。

這個時期,父親開始教我現代漢語與古代漢語。他是這方面的行家。記得我在中學時代,就已經通讀了父親大學時期的古漢語與現代漢語教材,並且全部掌握了其中的觀點,無論多複雜,對任何句子,都能分析出個一二三。這樣的學習為我大學時代的專業方向提供了借鑒,那個時候我一心專攻語言學,立志做一名中國的語言學家。

真正接觸外國文學完全是一次偶然的機會。當時我家住在北二道街一個臨街的房子里,對面是一家汽車公司。他們的那個土房子不知被誰掏了一個洞。有一天,我把手伸進了那個洞里,意外地摸出幾盞帶著玻璃罩子的煤油燈,此外,還有幾本書。印象最深的是裡面有一本《世界經典寓言童話集》。我還記得裡面的《小布頭奇遇記》,《大林和二林》,《賣火柴的小女孩》,這些充滿奇妙想像的童話文學作品為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樂,我一遍一遍讀,所有的書頁都翻爛了就像拖布條那樣碎,仍然捨不得扔掉。

1977年8月,我高中畢業,當時對學習的前途仍然悲觀失望,因此父親給我買了一套木工工具,比如鑿子格尺刨子鋸,準備當個木匠。如果沒有不久以後的高考,說不准我會是一個不稱職的木匠,為一些客戶製作木頭炕琴,衣櫃和飯桌子。記得我背著縣裡送的灰色毛毯,坐著敞篷汽車,向這個縣城裡歡送的人們揮手告別。我寫了一首長詩,放在了肥皂盒裡,送給了中學時代我比較在意的兩個(或三個)女生,每個人還有一面鏡子。然後我走向那個並不屬於我的地方——綏化縣四方台腰屯青年點。在來到青年點之前,我還寫了一個散文,寄給了省內某個文學雜誌,(好像是《北方文學》?)並沒有發表,退稿的時候稿件返回到了青年點,引起那裡知青們的注意。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報到,但他們都知道,這裡將會來了一個喜歡擺弄文字的孩子,幹活未必在行,但將來這裡的報告什麼的都會讓他完成。

1977年,在17歲的時候,我特別幸運有機會迎來了中國歷史上一次重要的高考,而在此之前,已經十年沒有這樣的考試了。當時我在綏化四方台腰屯青年點挑水,準備蓋個豬圈。我每天需要從轆轤里搖出來一桶桶水,然後經過一個緩坡,將水倒在遠處的泥堆里。這個時候我接到了參加高考的通知。記得1977年的高考分兩輪進行,即初試和複試。初試我語文打了99分,且字跡工整,據說在綏化地區排名第一。然後我們返城,準備真正的複試。父親為我制定了考試戰略:語文不用複習了,不會差。數學不用複習了,不會好。需要全力做的就是政治歷史和地理,必須把所有的都背下來。

有這樣一首詩。

高考

我試圖拚命擠入一輛從我面前駛過的

火車。一輛火車,看上去很美,

它草綠色的車廂此刻並沒有人

卻有很多座位,但並不是所有人

都能進入。我沒有票,努力想爭取一張

但似乎並不容易,我衣衫襤褸

重要的是我一無所有,我曾是一個

無知的叛逆者,一個流浪漢

農民,有可能成為一個不稱職的木匠,

(我已經購買了鑿子刨子木工尺

和一本書)我曾特別絕望,

而火車就在眼前,它覆蓋著積雪的

鐵踏板就在不遠處緩緩移動

並且給予我力量。我在積雪中奔跑著,

當我奮力走入車廂,發現自己

正在告別以往的悲慘處境,

而蒼茫的遠方向我發出親切的呼喚。

記得那段時間,我夜以繼日地背,那些我仍然不懂的東西。在木頭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候還坐在路邊橫卧的大樹上。隔壁董大爺從我身邊經過,都沒有發現,腦袋都在那些厚厚的複習資料里。董大爺說,這孩子肯定能考上大學。直到最後,所有的複習資料我幾乎倒背如流,以至於父親隨便從任何一道題里找出任何一句話,我都能順著把它背到底而且一字不差。高考前一周,父親給我押題了一個作文《每當我唱起東方紅》。我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寫了一篇。1977年,我穿著黑色雙排扣半大棉襖,新剃了頭,推著大金鹿自行車,(這個時候有自己的自行車了),來到了綏化三中考場。我將接受國家對我學習能力的考驗,而這次考試,將改變我一生的命運。考試很順利,沒有想到,高考語文的作文就是這個題目而且一字不差。而政治,一竅不通的我竟然考了大學同班同學中的最高分。

1977年,一個寒冷的冬天,我開始填報大學志願。所有的第一志願幾乎全部都是中文系。不久,我接到了黑龍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成為這個學校七七級中文系年齡最小的一名學生。那一年我十七歲。

有一首詩寫的就是這非凡的一年。

1977年

我必須為這一年寫一首詩,

在那寒冷的冬天,丁香花尚未綻放,天空飄滿了三角形的

雪花。我穿著一雙農田鞋,拎著破皮箱,

走進這座城市,心中充滿了喜悅,

以及對未來的希冀。石頭路上,

摩電車「咣噹噹」駛過來了,

像紫紅色的僵硬的蟲子,頭頂冒出淡藍色的

火花。這一年格外寒冷,但寒冷

的日子似乎已到盡頭,路邊已有積冰,

反射出尖尖的屋頂,和微微搖晃

的波光。我走在路上,與我年邁的姑父,

(如今他已經去世)我們一起

走過那些老邁的街道,途經整齊的白楊樹,

而這些白楊樹已於1998年被伐掉。

哦,這一年,我17歲,不懂愛情,

但懷有對異性的好感,和青春的騷動,

走在街上,我發現這城市的

女孩兒真的很美麗。她們塗著口紅,

身上散發出廉價香水濃郁的香味。

這一年,我剛從噩夢中醒來,

十二月的陽光刺痛了眼睛,並照亮了

灰暗的內心。這是一年的歲末,

某種東西即將結束,新的即將開始,

而將要來臨的,直到後來我才完全了解

其中真實的意義。

在大學期間,我系統而全面的學習了中文的全部課程,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與博大精深的中文結緣。大學四年期間,我始終努力學習,每年都是三好學生(同學們很多年齡都比我大了許多因此把這個榮譽讓給了我),最後因為連年三好生成為了校優秀畢業生。在最後的畢業儀式上,我又代表全校的優秀畢業生以及所有同學發言,感謝母校對我們的培育。應該說,大學時代我最大的收穫,並不僅僅是系統學習了中文的全部課程,更重要的是,我有幸由此認識了一批中國歷史上十分特殊的一代人,他們歷經苦難,但始終心存理想與抱負。他們的青春曾經虛度,但他們的人生始終精彩。他們桀驁不馴,但內心火熱永遠充滿激情和夢想。因為高考,我有幸成為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自此,我開始真正與中文結緣,但奇怪的是,我並沒有進行詩歌寫作,真正開始詩歌寫作的時間是2010年,但那已經是三十年以後的事情了。

2018.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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