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好觀眾
廣場上的鏡頭永遠是廣角的。這裡既沒有圍欄，也沒有穹頂，更沒有轎廂，甚至沒有門檻；這裡既不是舞台，也不是劇院，更不是秀場，甚至沒有演員；但這裡三教九流匯聚，天南海北同樂，常聞歡歌笑語，總見歌舞昇平，因而常常引得人來車往，駐足凝眸。廣場舞本是尋常百姓的尋常生活，雖為平頭百姓，但已然置身於廣場，即便本心無意於表演，卻也無法拒絕人們的圍觀、評論、指點。或許人生本身就是一場戲，不是你在看別人就是別人在看你，當然也未必都是因為你想被看或你想看。但這些無意攝得的鏡頭，卻也是中國百姓平凡人生中有趣的風景。
一般廣場舞背面動作不多，也是為了用心專一，大多廣場舞都選擇背朝馬路跳。我的無意注意能力較強（或曰有意注意能力較弱），小學時老師總讓我坐到後排（那時本人是班上的高個子）。結果上課時張三做了什麼小動作，李四搞了什麼惡作劇，王五偷看了前排趙六的作業，種種劣跡無一疏漏，下課後挨個兒曆數罪狀正色警告，忙得不亦樂乎！後來學到成語「專心致志」，知道典故中那個邊學下棋邊看窗外雁飛想吃鴻雁肉的學生最終一事無成，就主動要求往前挪了，客觀上比我高的同學也愈來愈多。大學時自由選座了，乾脆堅定不移地坐了第一排。儘管如此，窗外有點兒風吹草動還是無法忽視！直到有一日寫作老師告訴我們「無意注意」對文學創作有特殊價值，才為自己的「三心二意」找到了正當理由，且從此倍加珍視那些生活中「偶得」的素材。
所以我更喜歡立於廣場舞的最後一排，這樣前面可一睹姐妹們的舞姿博採眾長，後面可以顧及馬路上的熱鬧及人來過往。不過有一天，當我們跳一支有背面動作的舞蹈時，一轉身著實被嚇了一跳：一位中年男士正悄悄在我身後跟跳！他可能也是猝不及防，我們對視了一秒鐘，我動作未停，他卻立刻轉身落荒而逃。眾人大笑，甚至有姐妹喊「逃特做啥？跳呀跳呀，哈哈哈哈！」那支曲子叫《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歌詞情真意切，十分感人。「我會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把最亮的星寫在天邊，迷茫的遠方有多迷茫，讓我照亮你的方向。」跳舞時總是勾起我對老家的父母、離校的學生以及遠處的孩子的種種思念和聯想，有時甚至熱淚盈眶，不料這次思緒卻被這位「觀眾」打破了。
這一類觀眾可以稱為即興發揮式觀眾。隨處可聞可見的廣場舞的音律、舞姿如同一個磁場，喚醒、激發了不少觀眾心中沉睡的藝術因子，使得他們不由自主地關注或參與進來。跟跳男士的行為泄露了一些觀眾的複雜心理：很多人的心裡其實都住著一個舞者，無論男女。看別人神采飛揚翩翩起舞，卻礙於種種原因無法、不願或不屑加入其中，心中躍躍欲試，卻故作抱臂狀圍觀。廣場舞本來亦非女性專屬，北方很多城市就是男女老少咸與廣場。著名的廣場舞老師中饒子龍、廖弟就是男的。有一次一背書包的小胖哥路過（初中生模樣），突然間撂下書包，和我們一起跳了兩支曲子後又撿起書包走人，隨口說道「回家寫作業啰！」中間加入，隨意跟跳卻毫不生硬，看來這定是個有舞蹈天賦的孩子。我們隊伍後面，還常見一位遛狗的女士也甚是可愛，她不是舞妹子成員，但每天遛狗至此即止步不前，情不自禁，手牽長繩，與我們一道翩翩，更有趣的是她的萌寵小犬似乎也被熏陶出了節奏感，有時竟能與主人配合默契。廣場邊的這一類觀眾，他們本是愛舞之人，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有挺好的舞蹈基本功的。
當然，觀眾中最忠實、最穩定的人群要數跳舞者的親友團。這親友團並非刻意招攬，大多為自覺自愿前來圍觀助陣的家人，姆媽阿婆上場兒孫助陣觀賞是常事兒，太太上場先生旁觀也是有的。人生本是一場接力，一天下來，兒女下班父母上場，助力小輩體恤長者使得家庭更加和睦長幼井然有序，所以廣場舞的背景音樂中常常夾雜著親友團的嘻嘻哈哈。童心最為真誠、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小不點兒，只要音樂響起，馬上就開始扭動屁屁。於是，跳舞的、看舞的、帶娃的在廣場上樂開了花。樂舞出自天性，孩子的藝術天賦有時很驚人，一四歲男童跳廣場舞的視頻曾一度成為網紅。其動作十分嫻熟，舞步甚是老道，其真實性我堅信不疑！如今的家長十分注重孩子藝術素養的教育，學齡兒童的周末往往被各類興趣班填滿，我們的身後經常有路過的娃娃們跟跳，節奏把握精準，動作協調流暢，比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強多了。突然覺得，全國各地遍地開花的廣場舞會不會無意中已經成為中國孩子藝術教育的一種日常生態了？雖然尚未引起藝術教育者們的關注。
第三類觀眾是考察型的。考察的目的是為了看廣場是否適合自己，或者說看自己是否適合跳舞。民間廣場舞既不為表演也沒有考核，進退自由。跳廣場舞的目的用姐妹們的話就是為了「動動」（有一支廣場舞隊伍直接取名為「動動」倒也恰如其分），帶了一天孩子的想動動，做了一天家務的想動動，上了一天班的也想動動，甚至足不出戶休息了一天的也想動動。可有人一直生性靦腆，擔心自己怯場學不來。有人缺少藝術細胞，動作極不協調，顧慮自己跟不上。但看來看去都對廣場有一種不舍，於是像我當初一樣怯怯地借問場上人：「難學嗎？」廣場上的姐妹個個熱情，或曰：「跳跳就不難了，來吧來吧！」或云：「看著不難也難，跳了難也不難，來吧來吧！」還有徑直相告：「別擔心學不會，拖拖就能跟上，來吧來吧！」……這些召喚確是經驗之談而非廣告，學廣場舞不同於學校讀書，讀書若不懂裝懂就會陰天拖稻草越拖越重，廣場舞則不怕不會不怕拖，每日依樣畫葫蘆，拖一拖真的就跟上了。貼心的舞妹子們還會建議新夥伴站到隊伍中間去跳，這樣前後左右都有示範，更容易學會。老實說，舞妹子選舞偶爾也會難度係數偏高，確實有人望而卻步，但隊伍還是日漸壯大，這一方面因為廣場舞的藝術魅力，另一方面則是因了廣場上那種難以捨棄的快樂體驗：走進廣場舞就走近了健康，更贏得了友誼與歡樂！所以，為著這一份快樂，無論嚴寒酷暑，姐妹們都會如約而至。
第四類廣場觀眾屬於傾向型觀眾。所謂傾向型，無非有喜歡與厭惡兩種，對廣場舞視而不見形同棄權者忽略。即興發揮式觀眾出於興趣，親友團出於親情，考察型因為需要，而傾向型則緣於態度。舞妹子的場地是一家銀行門前的空地，正對著一樓大廳，裡面有值班總台的保安。同為保安但不同人傾向也有差異：保安甲嚴肅認真不苟言笑，動輒出來指著我們的播放器說：「聲音小點兒！」據說開始還曾打過110。舞妹子一向乖巧識趣，保安一說，馬上就有人去將聲音調低。但後排的姐妹反映聲音太小了音樂聽不清，於是又有人將音量調回原狀，保安甲竟不再說啥。保安乙態度則完全兩樣，伊操著蘇北口音，每每會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跳一會兒，有時還開玩笑地指著某個人說：「你！動作認真點兒！」有姐妹問：「你不嫌我們吵嗎？」「吵什呢呀！熱鬧啊！天天免費觀看精彩表演，還省了我買票錢，求之不得！」據說伏天高溫時這位保安哥還曾給舞妹子送過西瓜。
對於廣場舞的態度和傾向其實和愛好有關，就好像看電視不同人喜歡不同頻道一樣。對於不喜歡看廣場舞的保安甲，舞妹子就如同調不了的頻道，人家一直忍耐也確實不容易。其實保安甲人倒也不錯，有一次突降暴雨，廣場上無處躲避，人家主動地開了門讓我們進大廳避雨。更有內急的妹子直接衝進大樓的洗手間，保安哥也沒阻攔。廣場舞是老百姓的「業餘活動」，對廣場舞不待見者，不僅僅因其擾民，背後恐有多種原因。比如喜歡在會所活動的人不屑於跳廣場舞，可能嫌其粗鄙嘈雜。也有人將自己對廣場舞的厭惡落實在行動上的：同樣有一位遛狗女士每晚必牽著她的狗兒高視闊步地從我們隊伍前面走過，彷彿廣場上除此再沒有路了似的，她的愛犬則一路嗅一路尿，所幸未撒到我們的機器，大概知道那個唱著歌曲的機器並非它的領地。更有一位電瓶車交誼舞男士，每次如入無人之境，騎著車從我們的隊伍中斜插而過！其人衣冠楚楚油頭粉面，也真是忍無可忍，終於有一天一位阿姐大膽吼道：「你這個男人一身狐臭味，怎麼一點都不自覺！」此人有些尷尬，此後真的消失了！交誼舞先生之所以如此，是因其覬覦我們的場地且強佔未遂，抑或還有其心中只認交誼舞為舞正宗的緣故。更有一些觀眾未曾屈尊到廣場觀看，卻喜歡憑感覺對廣場舞評頭論足。他們或居高臨下俯瞰，或遠遠一瞥目測，但自覺都有了對廣場舞的評價資本，且自以為是高瞻遠矚所得，若接受採訪或開起研討會來甚至可以滔滔不絕。嚴格講來，他們並非觀眾。
不過，廣場舞頭頂藍天，足踏厚土，無法也無需遮掩什麼，尤其是對於無以數計的廣場舞者，恐怕只能是——跳自己的舞，任由別人去看吧！
注
本文原載於2017年第11期《上海採風》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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