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的家鄉趕快徹底消失
老家的山間小路
今年過年我本來有個願望，就是把我母親帶到杭州，讓她去法喜寺拜拜佛，順便也就不用回去了，留杭州和其他大媽們跳廣場舞去吧。可惜最後在我母親強烈的反對下，幾經爭吵無果，理由無他，老樣子，說覺得加重了我的負擔，只好約定過幾個月再來，說是至少要把山上今年這批毛筍晒成筍乾。哎，說的好像過幾個月我的負擔就會減輕了似的。於是我的願望落空了。
我很多時候都在祈禱我出生的村莊趕快消失。我覺得我的家鄉困住了我母親大半輩子，而這幾年它要死不活的樣子，似乎在企圖困住她剩下的歲月。
我的家鄉在山區，當然，不是什麼貧困山區。經濟上來講，雖然本地基本沒什麼產業，但是能出去打工的人基本都出去了，所以總體上以家庭為單位計算，這邊的經濟條件還算好，我從小就是溫飽的。
我口中的村子其實是自然村。記得小時候一次村莊大合併，我們附近的幾個村子合併成了一個行政村。說是附近的村子，其實也不是太近，比如我去我奶奶娘家，就得走一小時路，但說起來，我們還在同一個行政村。
我母親年輕時也是個讀書好手，同時體育也不錯，還能代表鄉里去比賽。但是後來由於某些經濟加上重男輕女的原因，初中讀到一半就輟學了，據說班主任還7次到我外婆家勸阻。一定程度上，我母親自認為自己是個時代的犧牲品，於是，她就在這個村子生活了50多年，年輕時偶爾有短暫的外出打工，但是也並沒對她產生什麼影響。
長時間一成不變的山區生活，我覺得我母親似乎已經脫離了現代社會。所以我極度渴望讓她來城裡感受現代生活。有人說，農村是個好地方，青山綠水，環境優美，適合養老，我只想說，你放屁。
前天看了一篇抨擊《舌尖上的中國》第三季的文章，文章毫不留情的嘲諷了城市小資們總喜歡發「田園牧歌式的無病呻吟」，天生的對「工業化」名詞有抵觸，深以為然。
有些小資住幾天民宿，就開始大談什麼「嚮往鄉村生活，希望回歸大自然」，可是，你們是怎麼住的民宿？你們開著空調，用著wifi，玩著手機，發著自拍，吃著新鮮的食物（還不用你用土灶燒火），衛生間也和城裡一般無二。你們怎麼不去豬圈雞圈旁邊吃飯？感受鄉村生活怎麼可以用抽水馬桶呢？哦，當然，現在wifi我家也有的。
我家養的雞
城裡人總愛誇農村環境好，其實我覺得那可能只是一個幻覺。想對而言，現在同地區農村的空氣中，大概只有揚塵確實是會比城市好，大家白天的天空都一樣是灰的，夜晚也都看不到星光閃爍的銀河。
無論如何，我選擇進城，大自然留給你，你去唱你的田園牧歌，把我關進鋼精水泥的牢籠吧。
但若只是如此，我還不至於如此心急的讓我母親進城。我只是覺得，近幾年農村的情況有所惡化了，至少是我所在的農村嚴重惡化了。一切罪魁禍首都是人口的外流。農民進城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
無人居住而破敗的房子
人口不是一下子消失的，開始時沒有什麼感受，但是就是突然得，你發現鄰居由五戶變為兩戶了，而兩戶人家中留下的也只是老年人，整個村莊突然變得暮氣沉沉。
交通似乎變得越發不方便。政府的公共交通是沒有什麼變化（就是早中晚三班車，這點人口，政府也儘力了），我指的是我好像沒辦法打黑車了。像我們這種相對偏遠的山村，計程車是不可能有的，滴滴？一樣是做夢，但是在十幾年前，如果想要打黑車，還是可以打的到的，總會有一些村民有麵包車什麼的。可是現在，基本上絕跡了，黑車司機也生活在了鎮上不再回來。
菜市場突然消失了。我不知道它是哪一年消失的，或者可能它還在，但是頂多是過年時偶爾幾個攤子而已。學校也沒有了。原來的小學，由於生源的嚴重缺失，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如果留在村裡的孩子，大概只能每天早上去鎮上讀書了。
硬體設備和物質生活的缺失其實不是最大的問題，以我家的條件，只要願意，空調和乾淨的衛生間現在其實完全不是問題，事實上也已經不是問題。現代生活氣息的缺失才是難以治療的頑疾。
據說前幾年，我們村裡還組織過大媽們去曬穀場上跳廣場舞，可是近幾年沒了，為什麼，人沒了，組織不起來了。我不是說跳廣場舞就是現代生活了，可是你看人少的連這麼個活動都搞不起來了，足以說明情況的糟糕。
每次我回家，八成都會有村民找我給他們家「修電視」。你說我一個程序員，給人裝系統也就算了，我還能「修電視」？其實我只是給他們數字電視調頻道罷了，但是村民不懂，村子裡實在太缺年輕人了，他們只能等待偶爾回家的我們。
沒有年輕人的村子，除了封閉，還是封閉。村子其實早很多年就已經通網了，可是互聯網貌似還沒有對這個村子有過多影響。移動支付？不存在的。我媽應該是村子裡最會使用互聯網的人，但是她三年來也只會使用微信視頻和我聊天，其他的哪怕發毒雞湯都不會。不是我沒有教，而是上一輩的人，若是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沒有我們子女在身邊不停的提示訓練，學習能力確實不足以讓他們習慣網路。
這次過年回家，我表弟和我說，哥，你趕快帶二姨（我媽）離開這裡，這裡全不是好人。我奇怪我表弟為啥這麼說，後來了解到，他大概也是被阿姨們煩到了。農村本來就是非多，特別還是在這種暮年農村，少數幾個五六十歲的典型的農村婦女聚在一起，只能家長里短重複聊一些低端八卦，整的彷彿都有心理疾病了。
本來，要是人口不停的流失，我母親想必也是沒法長呆了，可偏偏的，人口流失似乎又停止了。或者說，開始的人口流失靠的是青壯年外逃，而現在山村人口的減少，只能靠老年人的自然死亡。
現在留在村莊里的人已經處於什麼狀態呢？能生活下去，像十幾二十年前一樣生活下去。但是如果沒有外界干擾，他們再也離不開這裡了。我不希望我的母親成為其中一員。但是這個村子的存在，彷彿是一個枷鎖。畢竟五十多年的生活，它讓人留念，讓人不舍，甚至於讓人感到有責任和它共存亡。我有個朋友說你幹嘛呢，為什麼是枷鎖呢，難道不是「不適應城市生活的上一代們」最後的棲息地嗎?去他媽上一代的棲息地，這依然是以小資的角度在看問題，我想讓父母過上的也不是說是城市的生活而是現代的生活，或者說是更好的生活。
我大伯一家本來是我家鄰居，早好幾年就搬到城裡了。我大伯也老是說以後要和我爸爸到村子裡一起養雞養鴨為伴度過晚年。可是嘴上是這麼說，習慣了城裡生活的大伯一家子，從來就不會在村子裡過多停留。不適應城市生活，很多時候也不過是對未知恐懼罷了。
我可能從來都沒有鄉愁之感，特別是這幾年互聯網通信技術的發展，更加沒有了。上大學之後，我因為覺得交通不便，平時就很少回家，工作後就更少了。開始時，我一個月總會定時打電話和家裡報報平安，後來微信出來了，我幾乎就每周都和家裡視屏嘮嗑（其實我只是聽）。老家熟悉的沒幾個人，所以基本上來講，只要我想，我可以隨時見到家裡人，至少是透過屏幕可以。
距離對人溝通的限制已經變得非常少，至於家鄉的一磚一瓦，不好意思，我並不留戀。我現在一年裡必回的，只有中秋和春節。理論上，我家重視的傳統節日還有清明和冬至，但是我向來只為活人而活，清明和冬至一定意義上是死人的節日，我不關心。
所以我是真心希望村莊快點消失吧。反正美麗鄉村最後也不會是這裡。
舊農村必將消失，人們正在以腳投票。我有個好友，老家是隔壁鎮的一個村。他們村是個大村，環境、文化上來講比我們好多了，甚至都搞起了旅遊業。他現在也在杭州，每次談論起他們村，都是滿滿的自豪。但是讓他回老家待著，那是萬萬的不可能。老家對他而言，其實也不過只是個念想罷了。
我心中的理想農村，應該是一個現代化農村，和城市相比，它缺了遮天蔽日的高樓大廈，但是不應該缺生活的舒適；它多了青山綠水鳥叫蟲鳴，但不應該有垃圾遍地污水橫流。
若有一天農村對我的吸引力大於城市了，那隻不過是因為農村成為了一個更加美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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