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寫寫這個殘酷的世界

最近很流行一個詞，「佛系」。

想起一個非常佛系的人，12年初在堆場里上班時的一個老墨工人，胖乎乎的土著，樣子很可愛。我們嘲笑他是瓦哈卡（OAXACA）人，他笑著說，我是OXCAFALIFORNIA人。我說那我還是OAXASHINGTON人。這個梗可能要在墨西哥生活過的人才能聽得懂。

小胖子幹活一直很勤快。有天來跟我請假，我說咋啦，他笑嘻嘻說他哥哥昨天死了，要去操辦下葬禮。我說你咋不難過啊，他接著笑道，難過有什麼用，能活過來啊。

小胖子的哥哥是在逛一個商場的時候碰到了槍戰，莫名其妙被流彈打死了。很感謝《COCO》也就是《尋夢環遊記》這個片子，看過的人應該都了解了墨西哥人的生死觀，我也省去很多篇幅去解釋他們的思維方式。

今天打算再寫一寫這個殘酷的世界。沒有任何要拿它當噱頭的意思，畢竟真要寫光烏七八糟的事情就足夠寫半年。只是半夜睡不著的時候人容易矯情，會想起很多事情很多人來。上面的小胖子不久前還在我FACEBOOK留了言，說自己到蒂華納了。我說那你得找個好點的蛇頭，過去時候省力點，小胖子說別逗了我來這打工的，不去對面。

對面就是世界頭號強國美利堅，同樣的工作工資是墨西哥七八倍甚至十倍的地方。幾人高的邊境牆插在沙漠里，將陸地劈成兩半。所以川普說要修牆的時候我和住在邊境的老墨都蒙了；這牆都修了這麼多年了，你是要出來翻新嗎？

我覺得川普應該是知道大部分非法移民根本不是爬牆過去的。從陸地入境美國的邊檢比機場松很多，每六個月只要摁一次指紋。有的有美簽的老墨把自己的護照借給跟自己長得差不多的人讓後者混進去，有的藏在車裡隱蔽位置比如後備箱或者龜縮在行李箱里過去。大的關口像蒂華納（TIJUANA）、諾加萊斯（NOGALES）這種，可能每十輛車才有一輛被抽查。數不清的墨西哥胖子和毒品就這麼被順順噹噹地運到美國。

這個生意我們的同胞也做得很大。偷渡去美國的中國人大部分也是從墨西哥入境。蛇頭會告訴他們說已經買了關了，就是買通了某個美國邊檢。那一天邊檢會想辦法通知他們自己在哪個窗口。開車過關排到哪條道是隨機的，萬一沒排到那個人，就往回走再重新排。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發明創造，然而朋友告訴我說更有意思的是其實很有可能壓根沒買通任何人，反正查得也不嚴，蛇頭跟你講都已經搞定了，讓你去蒙一把，蒙過了就賺了。

陸地的邊檢大部分都是墨西哥裔。可能因為我是中國人，在我經常開車去美國的那段時間裡，他們一直對我很友好。有次去摁指紋，陪我走過去的一個邊檢忽然很真誠的問我既然來得這麼頻繁為何不直接住下來，我反偵察能力很強，說你可不要給我下套。邊檢說你就不想搞個身份嗎，我說身份哪那麼好搞，邊檢說你可以找個女的結婚啊，輕鬆愉快。

想起倆月前，有個哥們要飛美國，在當地怕錢不夠花問我咋辦。我讓他直接帶四萬美金現金入境，記得主動申報下就行了。哥們將信將疑，問不是說超過一萬美元會被沒收嗎。我說那是超過一萬美元不申報會被沒收，你主動申報的話帶一百萬進去也沒問題。後面這句話是一個美國邊檢跟我說的原話。我當時身上帶了七萬還是八萬現金。2015年的下半年到2016年上半年，大半年時間裡我一共帶了不少於三百萬美金現金入境。我和我拍檔發現了一個商機，就是銀行的美金匯率和外面現金兌換行的匯率有差價，把美金現金帶到美國存入銀行再匯回墨西哥賣掉後能套利。我作為作死先鋒，三天兩頭開著車帶著一包現金往美國跑。每天來回五六百公里，我負責送錢存錢和打錢，拍檔負責墨西哥這邊取現和兌換。

似乎寫得有點偏，這篇理應多寫寫老墨的。回頭有機會單獨來一篇搬運錢的事情。另一個朋友肥仔後來也被我從墨城喊到埃莫西約加入快遞隊伍，我倆開始輪班，有時候也一起開過去，到了邊境後留一個在墨西哥這邊另一個過去幹活。

有次肥仔去了對面，我坐在墨西哥這邊的一個漢堡店等他回來。諾加萊斯的天氣在炙熱的索諾拉沙漠里算是乾爽，我買了點吃的走到店外面變吹風邊吃。有個老墨瘸著腿走過來問我能不能給他分點。我把可樂給他，他說自己糖尿病太厲害喝不了；我說那我這沒你能吃的了，老墨說太餓了薯條給我勉強一下吧。老墨吃了幾根薯條，不停對我點頭感謝，說自己剛剛被遣返回來。個把月前偷渡美國結果被抓個正著，但是美國人畢竟號稱講人權，知道他有病後給他吃藥加護理，感覺達到了能遣返的身體條件了再把他趕了回來。他說他來自哈利斯科（JALISCO，距此地大概兩千公里），在這一個親屬也沒有，身上也沒錢，身體不好也找不到工作，在漢堡店門口要了幾天飯了。我記不清給了他100還是20比索，得到了老墨的再次感謝。

邊境的車輛長龍前會有很多打雜的墨西哥人，擦車玻璃的，強行擦車玻璃的，賣水的賣餅的賣報紙的。幾天以後再次拿著錢去美國，隊伍很長我順手買了一份當地的報紙，也順手打開看了看。漢堡店門口那個老墨上了新聞——死了，屍體剛被人發現，死因不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病死的，反正當時自己的心情不太好受。幾年後跟朋友說起這事，朋友說你要想你為什麼偶然就買了這麼一份報紙，可能是他來跟你告別呢。說這話的朋友，你真的是個很聰明通透的人。

這麼強行偷渡的，都是窮得揭不開鍋的人，付不起太貴的費用。很多窮人會從亞利桑那和索諾拉邊境的沙漠里走路過去。那裡的邊境沒有牆，只有大概一米不到的象徵性的欄杆。這個設施攔不住任何人，但是環境布下的天羅地網足夠也足夠讓任何人有去無回。夏天的時候沙漠里氣溫能到五十度，地表能烤牛排，過了邊境後最近的居民點在一百英里開外，在仙人掌叢中穿梭的還有滋滋作響的響尾蛇。忘了具體數字，但每年都有不少懷揣美國夢的白骨永遠留在了這片沙漠里。小洪手下有個開車司機，白鬍子老頭牙掉了好幾顆。我們一起去墨城附近幹活，吃飯的時候聊起了他家裡人。他說自己有個哥哥很多年前去了美國，從陸地走的，從此杳無音信。這裡單獨寫出來是因為我很想描述下他臉上一邊說一邊喝湯的鎮定神情。

也有同樣去美國的卻命好很多的老墨。13年從墨城機場飛波士頓，在亞特蘭大轉機。出發前在候機廳掏出自己護照翻一翻。這時湊過來一個20出頭的小伙，問我是不是經常旅行。我說現在不是了，以前是，現在沒錢。小伙說這是他的畢業旅行，人生第一次去美國，很緊張，能不能問我些問題。我被一路問到上飛機，上去以後這個人居然正好坐我旁邊。不過路上他比較安靜。在亞特蘭大出關時我倆一前一後排著。他在我前面先過關，邊檢大概問他有沒有同伴，他回頭指了指我說這是我同伴。邊檢揮手示意我也過去。我快氣得吐血。隨後我的行李被翻了個底朝天，祖宗十八代都被調查了，過了個把小時才放我走。墨西哥小伙居然還跟我抱怨這些美國人陰毛當綠箭就會折騰然，他不過是來旅個游。

現在我的FACEBOOK上你可能認識的人選項里還會經常蹦出這個人。從13年到現在快五年了，小伙一直待在紐約一個酒吧里當酒保，進行著我所知道的為時最長的一次畢業旅行。想起當時那個邊檢看他時候犀利的眼光，我不由覺得機場海關確實眼光很毒。

回到幾千公里外遙遠的陸地邊境。有次幾個朋友從加拿大飛過來，約我從聖地亞哥去墨西哥蒂華納玩。我說到時直接一起開過去就好了，去墨西哥是沒有邊檢的。他們不信。大部分沒去過的人應該都不信，從墨西哥到美國入境算是戒備森嚴，從美國回墨西哥則暢通無阻，墨西哥這邊根本不設防。有兩個中國留學生，應該是比較水的那種，從北往南開發現自己不小心到了墨西哥，因為沒帶護照差點進不來美國。我覺得墨西哥政府的思維也算比較清晰，除了逃犯應該沒什麼會想著從美國偷渡到墨西哥去。

二三十年前，邊境還沒有這些巨型籬笆一般的牆。那時候的墨西哥跟美國差距不大，賺得不少，生活比對面悠閑很多，很多人求著他也未必願意去美國。二三十年過去了，對面蓬勃發展，墨西哥則看起來都在原地踏步。然而原地踏步在拉美都未必算差的。整個拉美這些年宛如一個跟世界脫節的地方——你幾乎聽不到任何新興產業或者技術在拉美國家發芽，大部分國家可能連個像樣的USB都造不出來。幾十年前，很多中國人歷盡艱辛跑到拉美討生活；幾十年後，拉美認自己開始試圖逃離自己的國家。

於是很多其他拉美國家人民，尤其中美，也順著大陸從南往北往美國跑。他們的通關難度比墨西哥人要大很多——他們從進入墨西哥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算是非法移民。拉美也有自己的鄙視鏈，墨西哥人不太看得起中美的窮親戚們。老墨的鄙視有時候來得窮凶極惡。10年在靠近墨西哥德州的SAN FERNANDO，一共73個中美移民被黑幫劫持，處決了72個。強調一下，是處決。剩下的一個被迫目擊全過程的厄瓜多人，我很難想像他的精神狀態。如果覺得這個還不過癮，一年後，在同一個地方發現了一共193具屍體。這次比較講究政治正確，死者中夾雜了不少墨西哥人。

如同之前一篇文章里寫的，沒有人會因為這些人把頭像改成墨西哥國旗或者其他拉美國家國旗顏色，他們的名字很快除了家人也沒人記得，他們死的原因甚至有可能只是黑幫為了炫耀下武力樹立威信。最早我知道這些消息時，想起被處決的人死前的絕望會覺得喘不上氣。現在我只能說，有的人就是倒霉吧。人人平等是一句非常華而不實的口號——從你投胎的那一刻起，這世界就沒有平等可言。

這篇的最後，很想放一張自己拿著AR15步槍放槍的照片，找了半天沒找到。15年時候有個人從國內過來，要體驗點在國內體驗不到的事情。拍檔和我就帶著他去野外打槍。車開出城很遠，拍檔選了個塊他覺得晚上不可能有人過來的路邊野地停下來放槍。剛打了兩槍一輛車打著刺眼的眼光燈開了過來。拍檔說你們放心，不可能是警察。話音剛落車上的警燈就亮了起來，下來兩個拿著長槍全副武裝的警察，我們仨繳械投降後全被拷了起來。

這個故事的結尾是，在一番討價還價後，警察把我們的槍還了回來，並表示這些太爛，然後把他們的AR15借給我們練手。我們射擊時，一個警察把他們的皮卡橫在路上替我們望風。錢都交過了，以後大家是好朋友。

備註：還是要有圖，給大家放兩張坎昆的海吧，分別攝於酒店陽台和直升機上。宛如天堂的地方。以後我可能會用很大的篇幅講述墨西哥魔幻般的兩個平行世界——其中一個安全而寧靜，歡迎來玩。

另外，之前可能更新得太勤快，有朋友隔一天就問我今天怎麼沒寫。我也不是浙江晚報呀，哪能天天更。最近有點累，寫得會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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