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時代的孤獨者，他扛起了初唐詩歌改革的大旗
文/謝大力
1、
初唐的詩歌江湖，那是初唐四傑的天下，他們的作品席捲大江南北，傳誦一時。在初唐四傑之後，王孟、李杜橫空出世之前，卻有這樣一位猛人，他以個人之力，力洗六朝詩歌之綺靡餘毒，令詩壇一度恢復建安風骨。
他主導的復古運動，後來的繼承人是大名鼎鼎的李白，他的主張對此後大唐詩歌的走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他就是寫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陳子昂。
在《笑傲江湖》里，華山派內部因理念不同分成了兩派，分別是氣宗與劍宗，這兩派勢不兩立，最後氣宗成為掌門，劍宗只好隱居華山深山裡，再也不問江湖。
華山派紛爭的根源是理念之別，氣宗認為氣主導一切，而劍宗認為劍法主導其他。這種紛爭，在初唐詩歌江湖也曾出現。
初唐的唐詩，一邊是沈宋、文章四友、初唐四傑，大咖雲集，但都無法擺脫齊梁舊音，「采麗競繁，興寄都絕」，太過於注重外表辭藻的華麗與聲調的和諧，而忽略了整體的內涵與情感。
而另一邊，就是陳子昂，他以一己之力，要把這種不良之風從根本上扭轉過來。
2、
一般來說，我們講一個猛人的故事的時候，往往都會說他小時候就天資過人，三歲識幾百字，四歲會作詩，五歲成為作文大賽的冠軍等。
就像初唐四傑的天才們，恨不得一個比一個出名早。駱賓王七歲寫《詠鵝》，王勃九歲寫專業論文《指瑕》十卷專門指正《漢書》的錯漏，楊炯十歲被當成神童，盧照鄰十幾歲被朝廷高官稱讚為司馬相如再世。
但是陳子昂，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套路。
公元659年，在遠離京都的四川梓州射洪，一個小生命誕生在一個富豪家庭里。由於家裡很有錢，父母對這個孩子寵溺有加，小主子衣來張手、飯來張口，每天吃喝玩樂，但就不讀書。長大一點後，還是不願意上私塾，每天背著劍在大街上閑逛，以為自己任俠仗義，其實就是個紈絝子弟，無所不為。
這樣一直混到十七八歲。有一次，他打架鬥毆鬧出人命，才突然間幡然醒悟，棄武從文。立下志向後，他發奮讀書，謝絕以前往來的友人，刻苦專研，不出幾年，就已涉略百家。
此時，正是武則天當政，朝廷上的主流詩歌圈裡，是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李嶠等人，這些人面子熟門路廣，與武則天的男寵張氏兩兄弟也很好，在朝廷里說得上話。
另一撥則是朝廷外的詩歌圈知名人士，代表是初唐四傑，這四個人才高縱天，不論在朝廷還是在江湖，作品都被廣泛傳頌，知名度堪比當紅炸子雞。
陳子昂，後起之秀，他也想在這個時代有所作為，唯一途徑就是出仕。雖然他也不認同女性當權，認為這是傷風敗俗的。但是，為了實現讀書人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只有出仕，唯有出仕才能夠有話語權，才能夠從仕為民。
公元681年，陳子昂進京科舉，落榜，重返家鄉苦讀。公元684年，二十四歲的陳子昂再次進京考試，一舉中進士。要知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就是說，五十歲能夠考中進士就已經很年輕的了。而陳子昂，十八歲才開始讀書，二十四歲就中了進士。
3、
此時的他雄心勃勃，躍躍欲試。他寫了一篇《大周受命頌》，投稿到朝廷。武則天看了，大為稱讚，便把他招來朝廷，授以官職。一開始做的官是麟台正字，不久就升為右拾遺。左右拾遺是唐代的諫官，唐代的大牛中，做過拾遺的有杜甫、白居易，這個職位是皇帝的近臣，做得好前途無量。白居易晚年就官居正二品。
然而，陳子昂從政卻有一個「弱點」，他從不拐彎抹角，從不拍馬屁，說話一語中的，直言進諫，這就很容易觸犯權貴。別人不願意觸及的敏感領域，他都要去批評，在內政、民生、刑獄、邊事各方面都要諍諫，事事針砭時弊，這給他後來的不測遭遇埋下隱患。
公元696年，陳子昂自請從軍，跟隨武則天的侄子武攸宜北征契丹。靠裙帶關係上來的武攸宜志大才疏，全然不曉軍事，輕率而無將略，導致前軍陷沒，軍心大受影響。
此時，豪情勃發的陳子昂進諫武攸宜，請求他分配一萬兵馬給自己作為前驅，親自出戰沙場，為國立功。然而，武攸宜認為他只不過是一介書生，建言並不採納。陳子昂的滿腔熱情就這樣一次次被澆滅。
4、
鬱郁不得志的陳子昂，心裡無比鬱悶。這一天，他騎馬離開軍營，在薊北周邊游訪古燕都遺迹。他登上了幽州台，他彷彿又看到了一千年前燕昭王在此成就霸業的情景。
戰國時，諸侯爭霸，燕國在齊國的侵略下，國勢日益窮蹙，國土逐漸縮小，勢如累卵，岌岌可危。公元前312年，燕昭王繼位，他痛定思過，築起高台，以黃金作為獎賞，吸納天下賢能之士。後來，蘇秦、樂毅、秦開等賢士都來到了燕國，燕國逐漸強大，最終打敗齊國，燕國得到中興。
蘇秦、樂毅是何等幸運，因為他們都遇到了賞識他們的伯樂。而我自己呢？生於亂世（女皇當政），縱有滿腔熱忱，滿腹才華，卻無用武之地！
站在高高的幽州台上，陳子昂極目遠眺，城池早已不在，眼前一片蒼茫大地，歷史長河滾滾，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滄海一粟。
陳子昂筆尖飛動，一連寫下七首詩，熱情歌詠了七個和幽州燕國有關的英雄人物，分別是「黃帝」「燕昭王」「樂毅」「太子丹」「田光」「鄒衍」及「郭隗」。
七首詩寫畢，他意猶未盡，泫然流涕，寫下最後一首四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北風吹著他的衣襟，他並不知道，就是他最後的這一首，成為了此後一千多年裡刷屏率最高的詩句。他的情感，得到了億萬後人的感同身受。
回到軍營里，陳子昂再提意見，希望帶兵出征，武攸宜對他的嫌惡日益加深，最後把他從高級參謀貶為了軍曹。
陳子昂一言不發，他交上了自己的制服、肩章和領花，他提出辭官回歸故里。他被批准了，他回到了梓州雙親身旁。
他以為，遠離了官場和政治的漩渦，歸隱鄉里，就可以平安無事了。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陳子昂早年在朝廷時直言進諫得罪了不少權貴，特別是武家的人。當時，在朝廷里掌權的是武家的武三思，在陳子昂辭官回到梓州老家後，武家人就指示梓州射洪縣縣令段簡，誣陷陳子昂，說他家裡的錢財來源不當。就這樣，把陳子昂抓入監牢，後來他就死在了牢里，死時年僅42歲。
5、
陳子昂成名較晚，死得又很早，但就在他短暫的生命里，他卻完成了一個壯舉，以一舉之力搞起了詩歌復古運動。
復古，就是復建安風骨，即是漢魏之際雄健深沉、內涵深刻的詩文風格（這一時期代表人物是三曹、建安七子）。歷經齊梁之後，初唐的詩歌變為更注重聲律，辭藻華麗，風格軟靡無力，詩人們往往受到對偶、平仄等諸多拘束，注意力重點就放在了形式方面，導致內容空洞。
當時，武則天身邊的紅人，初唐詩歌界大咖宋之問，他的名作之一《度大庾嶺》里的「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一句，景物寫得異常美而細膩，山上剛下了場雨，即將要放晴了，日落時分，江上的雲彩被緩緩露出來的夕陽映照，將要變成漫天彩霞。但是在情意、思想方面，卻比較空泛。
陳子昂寫的《感遇》詩38首、《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7首（現存詩歌100多首），跳出聲律、對偶的拘束，更為風骨崢嶸，寓意深遠。
也許由於《登幽州台歌》實在太光芒璀璨了，以至於淹沒了他的其他作品。我們讀一下他的《感遇》詩會發現，原來也好贊。
《感遇》之二十六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
何知美人意，驕愛比黃金？
殺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陰，
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
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
多材信為累，嘆息此珍禽。
翡翠鳥築巢生活在遙遠的南海，雄雌出雙入對在美麗的珠樹上棲息。（鳥兒出雙入對語出《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表達生活安樂。珠樹語出《山海經·海外南經》「其為樹如柏，葉皆為珠。」珠樹是很珍貴的樹，說明生活環境優美。）
不知道京城裡美人的真正意圖，她們驕愛翡翠鳥（的羽毛），看得比黃金還珍貴。
在炎洲島上殺死了翡翠鳥，把美麗的羽毛帶回京城美人所住的玉堂中。（炎洲語出《十洲記》，炎洲是南海之中一個炎熱的島嶼。）
旖旎的羽毛增加首飾的光彩，葳蕤的翠羽讓被子更為燦爛。
那翡翠鳥原來不是在很遙遠的南海炎洲嗎？被貴族看中了，最終也未能避免殺身之禍，忽然有一天，就被虞人找到用網捕獲了。（虞人，語出《周禮》，虞人掌管山澤，負責為朝廷貴族搜集高山大澤中珍貴的物產。）
一個人有美好才能，果然就成為自己的連累，我嘆息這麼珍貴的鳥，生來有這麼美好的資質，卻被這樣殺死了。
其實，這首詩哪是寫翡翠鳥呢？這其實是陳子昂的人生真實寫照，也是封建社會很多才子能人的寫照（例如李白）。武則天當政，欣賞陳子昂的才華，起用陳子昂，但他沒想到自己還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就捲入政治鬥爭中，被人迫害而死在了監獄裡。
雖然，權貴看似在網羅人才，但並不是按照人才的理想來任用你，只是希望你給他作裝飾罷了。就像美人喜愛翠羽一樣，他是把你的天才作為他享樂的裝飾。
6、
唐詩經常用典，為什麼要用典？第一，古人從小就是讀《詩經》《史記》《漢書》等典籍長大的，典故可以隨手拈來；第二，用典可以在唐詩苛刻的字數限制里，最大化地表達自己的意思；第三，用典可以很容易讓同水平的讀者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情感，產生情感共鳴。
陳子昂死後，李白扛起了他的大旗，李白成為唐代古體詩的最巔峰。他的《將進酒》、《蜀道難》等名篇，你看，並不是每一聯的字數都相等的，不像杜甫的律詩那樣必須全篇對仗，李白的詩在平仄音律方面也沒有很嚴格，但是這不妨礙李白的成就，他的詩還是那麼朗朗上口，那麼氣勢磅礴，還是受到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的喜愛。
陳子昂的文學主張在唐代產生很大的影響。一代文宗韓愈就曾贊他「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意思是說，唐朝的文章很發達，但只有等到陳子昂出現後，人們才真正走上了一個更高遠的詩歌創作境界。
即使是寫近體詩見長的杜甫，也是陳子昂的死忠粉。
在陳子昂死後多年，杜甫跋山涉水來到他的家鄉。他爬上金華山，瞻仰陳子昂的讀書堂遺址，親手撫摸石柱上的青苔。又去到東武山偶像的故居，凝視陳舊的磚石，斑駁的牆壁，久久不願離去。杜甫為偶像寫下這樣一句詩句：
公生揚馬後，名與日月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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