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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妯娌

小說:妯娌

文/害蟲 來源/子魚ziyu

1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趙奶奶抬到大廳,臨時搭的榻,下面墊著草墊,草墊上面是破舊的藏藍的老粗布床單,那個年代的老物件,和趙奶奶一樣,被歲月蹂躪得氣息微弱的樣子。榻上的趙奶奶雙腳朝著大門。

有人叫把「老衣」快穿上,穿了到那頭體體面面的。有人問電話都打了嗎?都打了都打了。還差小兒子趙啟一家。

在300公里外的省城,趙啟收拾著行李。丈母娘趁趙啟進進出出的空隙,壓著嗓子對嚴玲說:「這回不會又是假死吧?」

嚴玲朝著媽媽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揚起嗓子問趙啟,妞妞要回去嗎?

趙啟還沒回答,丈母娘先說,妞妞這麼小,不回去了吧,別又像前幾次那樣,回家被叮了一身包回來。

妞妞才兩歲多,粉雕玉琢的正在姥姥身邊睡著。雖然丈母娘說話不太中聽,可趙啟也得忍,誰讓自己親媽不能來帶孫女,養不起全職太太也請不起保姆。

那行,我和嚴玲先回去,有什麼情況再說。

早上7點不到,趙啟嚴玲就出發了,分別給單位匆匆告了假。嚴玲說,這喪假我都請三回了……

抬頭看到後視鏡趙啟緊鎖的眉頭,吞下後面的話。

車子在空曠的高速公路上飛奔,嚴玲望著兩側蒼翠的樹木飛馳而過,想到一個生命的終結,眼淚來得順其自然。

趙啟的母親,嚴玲的婆婆,妻隨夫姓,且叫她趙奶奶吧,趙奶奶今年72歲,三年前摔了一跤,腦溢血搶救回來就一直癱在床上。剛開始還好,到現在第三個年頭,全身已經開始潰爛了。

趙奶奶命苦,5歲喪母,9歲喪父。從小跟著大她三歲的哥哥相依為命,在親族的幫襯下,也向著一畝三分地討口糧,肩挑手扛什麼活兒都干,過早的勞動讓趙奶奶身量矮小。熬到十七八歲,由族親做主,嫁給了趙爺爺。趙爺爺有一身力氣,窮是窮慣了倒也不怕。只是都命苦。

到家時快11點,親戚們都在,趙啟嚴玲一下車,匆匆奔向趙奶奶的榻前。趙奶奶滿是褐斑和潰爛傷口乾枯的手從親戚們讓出的通道中伸出來,像是從深深的井裡伸出來,嚴玲心裡打了一個激靈,但很快被壓住。

「老太太最疼小兒」,「老太太到頭還惦記著阿啟」,「咱家就屬你最出息了」。

嚴玲在這些聲音中毫不猶豫地握住了趙奶奶的手。

2

趙奶奶像是從地獄晃蕩一圈回來似的,緩緩地睜開也許什麼也看不清的眼睛,像每一個死過一回的人一樣留戀人間,渴望見到第二天的陽光。何況醒來這麼多人在身邊,趙奶奶拉著嚴玲的手,問妞妞可乖?沒讓她回來吧,家裡太臟太亂,孩子回來不習慣......趙啟最出息,你們最孝順……

舅爺接過話頭,老太婆在家總說著你的好,家裡冰箱洗衣機都是你置辦的,雖人不在家,有機器幫你盡孝。

說著話趙奶奶呀喲呀喲叫著,這半年多來,趙奶奶只有睡覺的時候才是安靜的,醒著哪兒哪兒都不痛快。嚴玲,來,你來給我按按,他們只會罵我。

嚴玲和趙啟給趙奶奶翻身,趙奶奶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著:「輕點啊輕點啊,疼啊。」

側身過來,身下是挖空放尿盆的位置。趙奶奶的屁股常年架在尿盆上。嚴玲忍著噁心,看著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臀部有碗大的潰爛,深深陷進去,靠腰的上部隱約可見骨頭。大姑姐舉著棉簽在那上頭撒著藥粉說:「以前用藥膏,整個屁股都濕噠噠的更壞,這天又開始熱了。現在醫生開的是消炎粉,撒上去還能吸點膿液。

嚴玲沒忍住,急奔到門外,路上啃得一點饅頭牛奶全盤點在廊下。

父母疼小孩,不怕屎不怕尿,哪怕臭成黃鼠狼也覺的香噴噴的。孩子對年老的父母好不好就看反哺的態度了。

廊下那攤嘔吐物就是不孝的證據。

大嫂冷笑道,老太婆總說你們孝順,這倒是孝順一回給她看看啊。

說著端著一碗粥進來喂趙奶奶:「都說遠香近臭,天天跟前端茶倒水的沒撈到一句好話。」

趙奶奶癱瘓在床三年,多虧大嫂照顧。大嫂一說話大家都噤了聲。趙奶奶嘴巴沒接到勺子,湯水從嘴邊流到了下巴流進了脖子里,大嫂又說,你看你看,不給吃飯吧又說不孝,給吃點飯吧要接不接。屎尿拉在身上弄髒被褥,要換被褥衣褲就像要被我殺了一樣,死命和我扯拉著。

舅爺忙不迭地說:「是是,可是多虧了大妮兒。」

大嫂是領養的童養媳,趙奶奶嫁過來5年沒懷上,結果大妮領回來第三年趙奶奶就生了個男孩,也就是趙啟大哥,大妮是福星吶,福星怎麼能外嫁呢!女大三抱金磚,閨女變兒媳,親上親。趙奶奶眼見著熬出頭了。可大兒子38歲那年得病走了,留下三個兒女。趙奶奶哭瞎了眼。

大妮40出頭成了寡婦,高低不就,放不下孩子也放不下父母,就這麼熬著,一年一年的,鄉下孩子成家早,大妮兒也是快當婆婆的人了。

3

五天了,親戚們奔喪來的,見趙奶奶又精神過來,慢慢地都回家了。死者為大,沒死,那各家各戶的雞鴨牛羊嗷嗷待哺的牲口都比趙奶奶大。

親戚們一回去,大嫂的情緒又不太好了,一項持續三年的艱巨任務,眼看著就要殺青了,又被退回來重做,而且還不知道做多久,哪能不崩潰。

可是,閻王爺不收人,能怎麼辦?大嫂回望被親生父母拋棄的童年,短命丈夫棄她而去,如今又攤上了照顧癱瘓的老人。真叫人絕望。

大嫂從門檻外踏了進來,帶著哭腔道,我們雖為妯娌,但命運差太多,老趙沒本事,我跟著他種田挖山頭,孩子還小他倒撒手不管了,好不容易孩子大了,稍微日子好過一點,又攤上這事,我這是什麼命,欠趙家的!

舅爺說,那是那是,你們孝順。都說老人癱瘓,快者三個月,慢者三年,累著你們了。這也三年了……

舅爺說著微眯著眼看躺在榻上的親妹妹。農村兩口子吵架,女子不賢,夫家可以「投訴」娘家主持公道。舅爺倒也想主持公道,怎奈生死由天。

大嫂說:「她一個月吊20天的點滴,半夜身上麻了睡不著,喚人起來捶腰活動手腳,惜命得緊。村頭的李老頭活活拖了10年才走的,我再照顧她幾年,誰先死還不知道呢。」

嚴玲臉色不好看了。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她都出錢了難道還得出力?自打趙啟工作起,二老的開銷都是趙啟負擔,特別是她癱瘓後這三年,開銷更是大。嚴玲不常回家,趙奶奶身體若有好轉,打來電話總是問一家老小吃飽穿暖沒有,老婆子不中用了給你們添負擔了,我這命苦,日子剛好起來我身體又不行了,你們孝順,我多活一日都是賺的......絮絮叨叨。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嚴玲嫁給趙啟五六年,雖對著趙啟也叨叨,但還是和他一起填著這窟窿。也不知道是感動了別人還是感動了自己。嚴玲在別人吐槽婆媳矛盾時也能高高在上地勸兩句,算啦,你看我婆婆都那樣,一點忙都沒幫儘是拖累,我不還得擔著?

第八天了。

趙奶奶還沒有謝世的意思。嚴玲也急了,單位一堆的事,三天兩頭一個電話。

妞妞姥姥也急了,妞妞發燒了,鬧得很。電話打回來,完事了沒?嚴玲一急,把情況說了一下。

妞妞姥姥一聽,一把火快燒了300公里。就你軟蛋才被她欺負!你不會還嘴?老太婆年輕時幫你大嫂帶過孩子,她幫你帶過嗎?這人情都是相互的,你那老太婆就是嘴上好聽,你一嫁過去就填她那窟窿,沒得過她一分好處,買房買車出過一分錢?結婚生子出過一份力?攤上這樣的家庭夠背了,你大嫂還好意思說?那親戚們是什麼態度?趙啟什麼態度?怎麼滴?讓你辭職回家照顧老婆婆?我跟你講!你嚴玲的工作還是我護著的!你爸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我跑來照顧妞妞,這事兒本來該是他老趙家的事。

媽媽一番話,嚴玲腹背受敵。奶奶帶孫子孫女是責任義務,姥姥帶外孫那是情分了。誰讓妞妞姓趙不姓嚴呢?

嚴玲是獨生女,當年父母想讓妞妞姓嚴,趙啟不同意,嚴玲也不同意,但凡有點血性的男人都不會同意孩子不跟自己姓,嚴玲不希望趙啟為這矮人一截。

但現在嚴玲忽然覺得孩子不姓嚴簡直是對父母的背叛。

爸媽在小縣城,不好不壞這些年也攢了些辛苦錢,嚴玲首付,爸爸給她打了6萬,房子裝修又給她打了3萬,她買車又給她2萬,平時妞妞回去,更是這個紅包給妞妞買吃的,那個紅包給妞妞買穿的,總說嚴玲又是房貸車貸又是供老婆婆那病歪歪的身子負擔大。

她嚴玲嫁到趙家為趙家出錢出力倒也罷了,這不明擺著掏娘家的錢貼補婆家嗎?妞妞還是姥姥帶,她還不姓趙!

4

回到屋裡,趙奶奶醒著,睜著渾濁的眼珠子,面無表情,不知道聽不聽得到,拿掉假牙的嘴巴癟了,四周的皺紋一條條像旋渦一樣奔著同一個方向。死亡的氣息沒有遠離。

大嫂攤著手和舅公爭論著:「這一回要再沒走,會撐多久就不知道了。也不是我不孝,她一肚生了兩男兩女,我且不說老太婆平日里最疼誰。父母是大家的,該輪流也得輪流,誰伺候誰怕。」

大嫂說完定定地看了趙啟嚴玲一眼。

趙啟在一旁一副理虧的模樣,沉默中抬起頭看到嚴玲,外強中乾搖搖欲墜的男主人的態度對嚴玲指揮著:「要不你請假幾天在家照顧照顧。」

嚴玲頓時炸了!對趙啟吼道:我不是家庭婦女,我也有工作也有責任。趙啟你女兒生病了飯都不吃還是我媽在照顧,要不是我媽,我工作都保不住,我能掙錢和你一起填你這個大窟窿的家?你給想清楚了,你要覺得不合意我們各自重新打算!你好好想想,我得你家什麼好處了?我媽給你帶女兒!我爸存錢貼補你買房買車,我賺錢和你一起養家!

嚴玲這一吼,大嫂先是愣一下,接著又哭起來,大聲嚎啕,哭她前半生的遭遇和後半生的拖累。接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大嫂身上了,勸解的,安慰的。舅公只說別吵了別吵了,我們再想辦法再想辦法。

嚴玲反倒像個肇事者,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嫂捶胸頓足。嚴玲真是受夠了,拎起包包就往外走,回去!我TM地回去上班!這一家子烏煙瘴氣的,真是一刻都呆不住!

到縣城晚了,又沒買到車票,只好先在快捷酒店呆一夜吧。

到了夜裡,趙奶奶發起燒來,嘴唇都幹了白了,不停地舔,壽衣壽帽都穿戴整齊,五月的天已經入夏了,趙奶奶不時地轉轉頭把帽子蹭松,但很快又被人戴整齊,額頭冒一層細密的汗珠。

趙奶奶舔舌頭,趙啟拿棉簽沾水給她潤潤唇,趙奶奶嘴唇往裡抿著那根濕棉簽,趙啟找勺子喂水,舅爺神情肅穆又沉痛地沖趙啟擺擺手,暗示他不要餵了。親戚們又都來了,帶著隱隱的輕快,像談論天氣一樣,說,現在高燒了,這是彌留之際最後一把火,骨頭裡的火氣燒完了,人就如灰燼了。

挨到凌晨5點,趙奶奶忽然清醒了一下,拉著趙啟的手說,家和萬事興,兒啊,你們都好好的。說完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趙奶奶去了。

5

嚴玲迷迷糊糊中接到趙啟的電話,從床上坐了起來。昨晚就去世了?生死大事總叫人心裡打顫,因為昨晚那一吵才走的嗎?這是逼死趙奶奶嗎?嚴玲頭皮一陣發麻,胡亂洗漱一下攔一輛車就回去了。

所有親戚都來了,送喪的隊伍很大,舅爺提議請個樂隊發送,熱熱鬧鬧地辦一場。

陸陸續續有人來看趙奶奶,街坊鄰居這麼多年,臨走總要來探望一下,這是村裡頭的人情。

隔壁的李奶奶拉著大嫂的手說,你是好兒媳,三年了,好好的一個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全身關節的肉都爛掉了,屁股後背都化膿了,走了也是解脫。」

「虧是你們子孫孝順,在身邊能照應,我不求長壽,只求健健康康的,走的時候利索一些。」

李奶奶哭趙奶奶,「老妹啊,你先走著,在前面等我。你有福氣啊。」

李奶奶長壽,今年89了,兒子也出息,在北京買房定居了,自打老伴兒15年前去世,李奶奶就一個人守著老宅,李奶奶去過兒子那兒,沒幾天就回來了,回來逢人就說,咳!外頭房價貴,他們攏共就兩間房,小兩口住一屋,我跟孫女住一屋,孫女在上鋪我在下鋪,那屋子小的喲,轉個身就能撞到人,呆不住呆不住,還是鄉下舒坦。

天長日久說一件事,總要添點新鮮的——我那兒媳婦愛乾淨,規矩多,進門要換鞋,夾菜要用公筷,可不是嫌棄我這老太婆臟嗎?咱是知趣的人,不在那跟前討人嫌。

李奶奶多「知趣」了幾次,心裡便有了怨氣。

嚴玲趕到家的時候,李奶奶正拉著大嫂的手說著什麼,看見嚴玲,她「知趣」地閉了嘴。趙奶奶已經停靈,蒙著一塊黃布,李奶奶鬆開大嫂的手又蹲到趙奶奶面前:「你好福氣啊,有個在身邊的媳婦,疼了痛了有人端茶倒水,今日我來送你,明日不知道誰送我呢……」

嚴玲還是跪下給趙奶奶燒紙,燒著燒著也哭起來,有點自責,也有點難過,還有點說不上來的人世感慨,酸辛。

舅爺在後面擦著眼淚,給了句總評價,都是好兒媳了,我妹該知足!

大家也都說趙奶奶有福。

這是趙奶奶蓋棺定論的一句話了。

人死了魂大概也走了,殯儀館的人來的時候,趙奶奶又瘦了些,紙片兒一樣地被抬進棺里,沒有往事,沒有怨念,聽不見爭吵,這一世總算挨到頭,慈祥安靜得像個嬰孩。

哭聲淹沒在哀樂喪曲中,撐起的大布帳白底黑字寫著「榮歸天家」。

真是一場熱熱鬧鬧的喜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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