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秦腔中的張居正
手邊有三本書,分別是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及收有秦腔《假金牌》(又名《三上轎》)的《中國傳統戲曲劇本選集》第二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版)。
前兩本書,都肯定了在明神宗朱翊鈞最初登基的十年內,作為內閣首輔的張居正所起之巨大作用。而在《假金牌》一劇中,閣老之子張秉仁則成為危害一方之惡霸,謀害書生李通(一說為李有才),以圖其妻崔氏,終至崔氏被殺,而張居正父子還謀篡皇位。另有一種本子中還牽扯到海瑞,言海瑞出朝查訪,審明案情,斬張秉仁。何以出自民間文人之手的劇本,與歷史事實間差距如此之大哉?
查《明史·張居正傳》,朱翊鈞十歲登基,張居正既是他的老師,也是皇帝的首輔,
「當是時,太后以帝沖年,尊禮居正甚至,同列呂調陽莫敢異同」,「帝初即位,馮保朝夕視起居,擁護提抱有力,小扞格,即以聞慈聖。慈聖訓帝嚴,每切責之,且曰:『使張先生聞,奈何?』於是帝甚憚居正。及帝漸長,心厭之」。
此時的張居正是尚未成年的皇帝之嚴師。而一旦皇帝成年,大權在握,嚴師的命運可想而知。
「帝虛己委居正,居正亦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中外想望丰采」,「居正為政,以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為主,雖萬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居正用李成梁鎮遼,戚繼光鎮薊門。成梁力戰卻敵,功多至封伯,而繼光守備甚設。居正皆右之,邊境晏然……故世稱居正知人」。
可見這位嚴師也是個好宰相啊。
萬曆十年,也就是皇帝二十歲時,張居正因病去世,
「及卒,帝為輟朝,諭祭九壇,視國公兼師傅者……至是,贈上柱國,謚文忠,命四品京卿、錦衣堂上官、司禮太監護喪歸葬」。
誰知世事難料,張居正去世兩年後,
「帝疑居正多蓄,益心艷之……新進者益務攻居正。詔奪上柱國、太師,再奪謚」,最後來了個抄家,「荊州守令先期錄入人口,錮其門,子女多遁避空室中。比門啟,餓死者十餘輩」。
其長子敬修自縊死,子編修、嗣修及弟弟居易「俱發戍煙瘴地」。
根據明朝的法律,關於抄家的法律有三:一謀反,二叛逆,三奸黨(據《明史》卷一九三《翟鑾傳》)。而在抄家四個月後才宣布的罪狀為:「誣衊親藩,侵奪王墳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聰,專權亂政」(據《萬曆十五年》),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終萬曆世,再無人敢替張居正辯解。直到三十多年後的朱熹宗世,才「詔復故官,予葬祭」,徹底平反,要等到崇禎三年了。
傳記最後這樣評價張居正的一生,
「贊曰:張居正通識時變,勇於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謂非幹濟才。而威柄之操,幾于震主,卒致禍發身後。《書》曰『臣罔以寵利居成功』,可弗戒哉!」
總之,皇帝永遠正確,錯處總在臣子,哪怕這個皇帝貪婪、昏庸無比,良可嘆也,良可嘆哉!
明神宗加給張居正的罪名應為「奸黨」,而民間文人在編寫劇本時,則自作主張改成了「謀反」。請看《假金牌》第一場《定計》:
張秉仁:(引)父為閣老鎮朝綱,誰不尊仰。(詩)
荊州修下金鑾殿,
家奴院公做高官,
八月中秋興人馬,
要奪萬曆錦江山。
俺,張秉仁,想父在朝官居閣老,是我在府內私制八寶帶履,要奪萬曆江山,他日功成,我父登基,享不盡榮華富貴……
第七場《上任》中:
孫安 (唱)在金殿辭別了萬歲爺,
長亭上作別文武官,
閣老居正心不善,
私下弒位謀江山。
他兒秉仁太兇殘,
黎民百姓受屈冤;
萬歲吾主傳旨意,
荊州地面去一番,
催馬加鞭往前趕——
我感到不解者,張居正之冤案早在明崇禎朝就已經平反,清人張廷玉撰寫的《明史》里更是交代得分明。何以民間文人不顧這一切,硬是要把這頂臟帽子戴到張居正父子頭上呢?也就是說,後世給張居正平反,就證明當初神宗皇帝做錯了。廟堂之上雖然這麼做了,當然目的還是為了維持廟堂的統治,
「思宗復敬修官,並授同敞中書舍人。國家到了艱難的時候,才想起往日的功臣。復官復蔭,一切都是激勵當日的臣工,但是事情已經太遲了」(朱東潤《張居正大傳》)。
可底層的民眾依然不買賬,在他們的意識里,皇帝永遠是對的,不管哪朝與哪代,就是張居正父子要謀反。所以才虛構此情節,讓其遺臭萬年。秦腔《假金牌》今日就依然在演,對於那些沒有多少歷史知識者,戲文中所演的就是信史。假如這位當初「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首輔地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二O一六年元月二日下午


※郁土:康熙是如何巧妙地「剔除被支配民族的脊骨」?
※郁土:泛哲理等於無哲理
TAG:郁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