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紅羊劫外身

《中國美術報》第99期 美術副刊

昨日朝覲天下名山司空山，歸來在山下冶溪小鎮吃羊。人笑說佛山不可褻瀆，拜後不可沾葷腥。我說，東坡、佛印與黃山谷都是或者自稱是佛門弟子，東坡好肉，有東坡肉為證；佛印不僅吃肉，還有酒肉之後琴娘侍寢故事。至於山谷道人，肉也可魚也可，詩也可茶也可，風也可月也可，風月也可無風月也可。都可稱大方之家。所謂大方之家，和其光同其塵，我本無塵埃，任它染塵埃，如道濟禪師佳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司空是聖山，聖者，超凡入聖，經歷了紅塵數十萬劫，才可以談釋，談道，談儒，談戒，談出世，談看破，談遁入，如弘一法師。李叔同說：「我本紅羊劫外身。」酒可飲，肉可食，溫香可在抱，都不耽誤成仙成佛成聖，只是不能忘記道濟師警句：「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也不可忘記弘一法師那首清蒼的《送別》。

【南宋】佚名 三羊圖

冬日枯寂，眼中瘦枝敗葉殘山剩水，風物一無可觀。賞心樂事，不外乎與一幫老漢在大澡池中搓肉上之垢，不外乎與三五同道河邊看雪，不外乎與一眾食客大汗淋漓吃羊肉。

盛世的表徵之一，是賣漿者流缸中米常滿，樽中酒不空。今日城中多酒肆，肆中多肉食，多是荷囊鼓鼓的引車賣漿者設下的私宴。老父每每參加宴會回來，總要說一句話，飯店裡沒東西吃。母親也每每取笑他，就你家的東西好。從前窮愁，鄉里有人家娶妻生子、老人做大壽或者仙去，湊了份子要去喝酒，父母每每謙讓，一個說頭痛，一個說胃不舒服，末了，我代表他們去吃肉。從前他們是矯情，今天他們是實話。

從前我不喜歡吃羊肉，這也是實話。我家鄉木瓜沖的飲食習慣是看牛，不養羊，不吃羊肉，也不吃牛肉。牛肉，是不忍心吃，耕田的老夥計，忍心食其肉剔其骨寢其皮么？羊肉則是太膻，太難吃。我第一次吃，如七八歲男兒與十八歲大妻初共枕，嚇得捂鼻而逃。

人生最可恨者，莫過於東逝之水，莫過於人會老。昨年寫文章說，老，本無多妙處，皮厚大約算得一個。其實不僅是皮厚，不僅是肉糙，舌苔也厚也糙。七八歲男兒要的是媽媽，不是嬌妻，一旦到了壯歲，則不然。嬌妻嬌嬌滴滴鶯鶯燕燕，宜其室家，宜其子孫，其樂處與妙處不足為外人道。《禮記》之《曲禮篇》說：「三十曰壯，有室。」《詩經》說：「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翅。」一言以蔽之，覺醒。我識得羊肉之味，其情其理也大致如此。

膻，古字是三隻羊，羴。三羊相疊，是大味。

羊肉之味，妙就妙在一個膻字。膻之味，非驢，非馬，非辛，非咸，似芫荽，似茼蒿，似胡人，似草原上猛獸相逐。其滋味不可道，非常道。嘴可品，舌可嘗，卻不能形之於嘴舌，也難以形之於文字，不像世間其他滋味，都可以數出個子丑寅卯來。膻字，從肉，從亶。肉是坦誠，類似於當年廉頗藺相如故實，所謂肉袒相見。亶本義是誠，是信，是裸露的身體。兩個字合為一個字，就是你儂我儂兩小無猜。兩小無猜，是世間情義中最可珍貴者，「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也是滋味中的絕配，如桂花酒遇陽澄湖上的秋風肥蟹。

【元】趙孟頫 二羊圖

少年不識羊滋味，而今補牢並不晚。最可惦念的，是羊肉卷的紅白，紅脊白里，顏色好看，樣子也好看，似先秦的竹木簡，一卷卷堆在案頭，斯文道學，有書卷氣。吃羊肉而得書卷氣，如和雪嚼梅花，可與莊子同作逍遙之游。蘇州有一道名菜，與羊有關，名之為藏書羊肉，名字也有芳香的書卷氣。我沒有吃過，想來滋味一如在古意蒼蒼的蘇州園林中聽崑曲。手撕羊肉，以及手抓羊肉，都有英武之氣，有張良博浪椎之勇，有虯髯客之膽，有夜奔紅拂女之決絕。《史記》《漢書》均不載霍驃騎深入胡地萬里時是否吃過羊肉，臆測他吃過，否則難以說出「匈奴不滅，何以家為」這樣豪情萬丈的話。至於羊肉火鍋，平民之食，也是廟堂之食，燴羊頭羊腦羊骨羊血羊肝羊肺於一勺，座中諸人的吃相像一群小豬拱奶頭，一團鬧哄哄的和氣，也一團鬧哄哄的義氣。

《禮記》又說，孟春「食麥與羊」。還說，「天子社稷皆太牢，諸侯社稷皆少牢」。少牢祭祀之禮，是敬獻羊與豬各一頭。太牢加牛，為「三牲」。與狗肉上不得席面正好相反，羊是三代以來的帝王之世供奉山川鬼神的莊重祭品，是神聖之物。古語中羊即是祥，羊致清和，食羊者大吉祥。祖先以為，羊是最智慧、最溫順、極美好的動物。所謂「羊氣上出為羋」，楚王羋姓，羋是羊叫，羊的兩角是兩個人，意思是於人人有益。

羊肉也溫補，醫家以之為葯。古來葯食同源，書畫同源，藝術同源，都可以追溯到上古以羊為犧牲之世。上古之世，雍雍熙熙，如《尚書》所言，「賓於四門，四門穆穆」，四方諸侯來朝，萬岳歸宗，百姓樂其業歌其事，天下如羊，諸事如意吉祥。

寫到這裡，耳中群羊咩咩，奶聲奶氣。那一日在一古村落中，遇一羊倌，牧羊於大別山中，數百上千隻，究竟有多少只，他也心中無數。只說，有野羊來加入的，有家羊成野羊的，又有羊生羊又生羊的，都不管許多也管不了許多，來的儘管來，去的儘管去，他自己只管在野澗中打盹做夢，夢裡散落山中食草食木的，不是羊，是一山飄來飄去的紙幣。羊得自在，他也得自在。真是大智慧者，如古希臘那個住在木桶里曬太陽捉虱子的偉大哲學家。

人間最適意，莫過於得自在。文章最難的，也是得自在。羊能致吉，文能壽世。食羊而有文章，其文章也當有雲篆之跡龍鳳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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