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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年味兒

全文4674個字,閱讀時間約15分鐘

謹以此篇獻給我的父親母親

這個春節,我們把父母接到南昌過的年。過完年後,我把父母送回老家。休息兩日,我獨自返回南昌。我在進入高速收費站之前,把車停靠在路邊,看到公路下面的小村落,綠色的農田、被竹叢簇擁的農房、遠方淺藍色的山嶺,一條高速公路在這個村落旁邊直通遠方,消失在遠山盡頭。行駛在大廣高速公路上的時候,我看到公路兩旁山嶺、河溪、田地、村落,還有些田地里油菜花已經開放了,點綴在暗綠空曠的田野上。

我聽著車載電台里放的歌曲,孤山遠嶺、綠樹矮叢、白牆青瓦、溪河荒灘一一映入眼帘。緊張的大腦間或開著小差,父親在家中搜羅各種好吃的讓我捎上,母親在村口凝望著我開車離開。我們時常說鄉愁,可鄉愁是什麼?我曾經說,是在外的遊子時常想起的父親的煙斗和母親釀的酒。我想的是「父愛母慈」,父親的愛裝滿了後備箱,母親的愛是後視鏡里漸漸模糊的身影。

遠山近庄·信豐

這是我居南昌以來第二次在南昌過年,是父母親第一次在南昌過年。我由於假期也在忙碌,家務活實際上都是母親默默地在做,一如在老家一樣。母親似乎對外界的變化並不敏感,她只在乎的是一家人吃飽吃好、把年過好。父親則不一樣,雖然生著肺病,走路大喘的他活動範圍有限;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也時常到小區的苑子里轉轉。看不到過年的氣氛,父親的「牢騷」遠比母親多。他「抱怨」最多的就是南昌沒有一點年味。

那麼?父親想要的年味是什麼?我想第一件就是放炮竹。在我的老家信豐,自打我記事起,我就知道過年的時節,家家戶戶放炮竹就像競賽一樣(其實是真有互相攀比的人家,比誰家放得響,放得長。要是聽到鄰居家放的炮竹像放悶屁一樣,准要幸災樂禍放聲大笑一番)。我給父親說,南昌禁燃了,而且信豐縣城也禁燃了。父親很激動地說:政府就是亂搞,那麼多年過年不都是放炮竹,現在老百姓放個炮竹都不允許!我說,現在不一樣了啊,城市建得密密麻麻,高樓大廈不同於農村裡的獨門獨戶,不說放個炮竹一不小心蹦到別人家引起火災,就是這放炮竹引發的煙硝霧氣也會造成空氣污染。我還舉例說,以前農村燒個秸桿、草堆都不礙事,隨便燒。可是,現在不同,像前一陣子南昌郊區一個地方燒秸桿引起南昌市區重度霧霾,相關人士還被處分哩!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理解,但即便是家鄉,放炮竹這個傳統也慢慢地在變。我的老家地處城鄉結合部,今天已經是規劃區。從小到大,我記得放炮竹的持續時間一直在壓縮,以前過小年(客家人是農曆十二月廿四)放炮竹,除夕吃年夜飯前要放一掛,這一掛很隆重,家家戶戶都在比誰家的年夜飯早;大年初一零點這一掛和迎春(立春)這一掛都是掐準時間來放的,生怕錯過了時間。大年初一大清早要放一掛,初一晚飯前放一掛;初二早上在家裡放一掛,上墳祭祖放一掛,晚飯前放一掛;初三一早一晚,有人家初四初五還放。中間消停到元宵,無宵放完,這年好像就真的結束了。現在,年青人大多數也不再追求誰家放得早,誰家放得準時。連大年初一一大早的這掛炮竹也沒有睡懶覺重要了,而放完祭祖這一掛炮竹,就要等到元宵再放一掛了。傳統在改變,年味兒在變淡,概因這個地處城鄉結合部的村落城市化進程在加速。

高樓逼近·信豐

第二個是自製年貨的傳統。年前,我們帶著父母去麥德龍購買年貨,買的大多數是吃的東西。挑選零食的標準仍然跟過去相似,買一些平時捨不得吃的。父親看到進口的食品,不無感慨,還是覺得傳統的食品好吃。典型的客家男人是不做家務活的,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是背著手在家裡踱步,看著母親忙前忙後。在我們小的時候,每到放寒假,就看到爆米花師傅扛著葫蘆狀的爆米花機,另一個師傅或徒弟扛著一個長筒狀竹篾編的大籠子和一個鼓風機走家串戶。如果能把師傅們請在自家院落里製作爆米花,彷彿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因為這樣,不僅方便了自家,還會吸引別家也把原材料帶過來,這裡就臨時成了全隊(村莊分成若干生產隊,後來改稱小組)的中心,熱鬧得像個集市。準備爆米花的材料往往是大人小孩一起完成的,大人們用米升(圓筒狀的量米器)量好需要的米,小孩子們則負責劈柴,把柴劈成小塊,以便放入葫蘆狀爆米花機下面的小爐子里。師傅不斷地轉動通體黑色的「葫蘆」,看著上邊的壓力表;同伴或徒弟搖動鼓風機。等到一定的時候,徒弟頂著大籠子,師傅踩著「葫蘆」,「嘭」一聲,白色的爆米花炸在了大籠子里。爆米花是用來製作凍米糖的,那時候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都飄出來甜甜的熬糖味道。熬糖是一個技術活兒,在燒柴的土灶上架著大鐵鍋,多少水,多少糖都有一定的比例。總是能聽到因為熬糖失誤,大人們互相埋怨的聲音。熬好糖就把爆米花放入大鐵鍋里攪拌,一個正方形的木架子放在製作台上,攪拌好的爆米花就倒在裡面,再用圓形的木頭碾子碾平,碾結實,最後用鋒利的菜刀和直尺比劃著切成小塊。稍微晾一晾就裝進鐵筒里,一直能吃到清明節前後。自製凍米糖似乎是過年最重要的事情,甚至製作成功與否被視為這一年運氣好壞的最終結論。還有油炸果條(類似肯德基里的薯條),先是把米拿去碾米廠碾成粉,回來和面,切成薯條狀,放入油鍋,炸成焦黃色撈起濾干油,裝進鐵筒里。此外還炸魚脯,就是把魚去骨碾碎,加入一定的澱粉和雞蛋,碾成糊狀放入油鍋炸成一個個乒乓球大小的小圓球。等等,這些都是過年的象徵。就連排隊碾粉、排隊碾魚脯糊都意味著年味兒。其實,傳統的年味還包括殺豬和網魚,這些都是自備年貨的傳統。養了一年的豬選擇合適的時間殺了,一早,族人可以喝上一碗新鮮烹制的豬血湯,寓意掃除一年的灰塵。喝完豬血湯,大傢伙就把豬肉分了。網魚也是分魚,魚塘主人選擇好時間,請族人或朋友一起布好大網,收網和最後的收穫都被視為與運氣有關,運氣好,會有大收穫。如果收網後魚量少,會被視為運氣差。然後附近的人都會趕來看網魚,再一起按斤論兩買幾條草魚和鯉魚回去。

葫蘆狀爆米花機(圖片來自網路)

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們的生活水平已然提高,物質極大豐富。處於城鄉結合部的人們更乘便於城市化,能夠在城市中購買到大量食物。凍米糖、油炸果等傳統必備的年貨如今每天都見諸超市中,早就不是稀缺物。小孩們可供選擇的零食大量增加,已經不再需要爆米花師傅扛著設備走村串鄉給他們帶去爆米花了。而城市化的發展自然也壓縮了鄉村的自然空間,以前家家戶戶都有豬圈,有魚塘,現在這些空間都成了房地產開發商的地盤。我們也就看不到架起木梯殺豬,一群人網魚的場景了。老家尚且如此,南昌市區更無從得見這種傳統的置辦年貨的場景。

父親想的第三個年味兒恐怕是他們常說的「合家團圓」。父母親都說,過年就是一家人團聚。回家向來是過年的主題之一,他們很難理解,過年不回家。初一那天,父親發現,南昌人原來初一也會走親串戶;初二那天,母親發現,這裡也時興初二回家看父母,剛在小區看到父母把小夫妻送出門。在老家,以前大年三十是一家人吃團圓飯的日子,吃完飯就是守在電視機前看春晚。大年初一去寺廟和逛街,不串門。大年初二開始走親訪友,親戚們輪著請吃喝,彷彿有說不完的話,喝不完的酒。必須輪完一遍才是過年。而這幾年,我們吃完年夜飯就不只是春晚了,也會玩玩其它的,小孩子有平板,有手機,我們當然也是如此。搶紅包,和遠方的朋友聊天,吐槽春晚,刷微博。也就是說,即便合家團圓,這合家團圓的方式也已經改變了。而不合家團圓的方式也越來越多。在父親說過年還是要回家的時候,我說:我身邊越來越多的同學、朋友選擇春節旅行過年。因為像我這個年紀,我當然是比較幸運,有兄弟姐妹,但是獨生子女就不一樣了。他們把父母親接出來一起居住,或者旅行過年,不再回老家,這會越來越常見。而隨著父母老去,由於沒有兄弟姐妹,這種與家鄉的血緣聯繫也會越來越薄弱,再下一代,他們與家鄉的聯繫就幾乎沒了。父母親以前總覺得不回家過年就是孩子沒有良心,但他們現在也愈加理解這種現象,也會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比如父親原來的一個工友,他的兒子是我的同學,就把父母倆接到他工作所在城市過年去了。

迎春燈·南昌

城市化不只是城區逐漸地蠶食郊區和城鄉結合部,城市化還有人口的移動,從農村向城市(包括更遠的城市)移動。當各個小城鎮的人口向諸如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移動的時候,推動了大城市的進一步城市化。而小城鎮在這個「城市化」進程中實現了「間接城市化」——即由於大城市的城市化將其中一部分人口吸引走造成的人口空間由鄉鎮、農村人口填補。然而,總體的城市化水平提高與合家團圓的傳統其實是「相反相成的」,人們越走越遠,家庭越遷越散,遠到合家團圓的成本越來越高。

父親是一個極喜歡熱鬧的人,而熱鬧無疑也是年味兒的重要特徵。以前過年的時候,當母親在家裡準備各種美食的時候,父親會騎著單車,帶著我們上街瞎逛,到處看張燈結綵,賣年貨的吆喝聲響徹在城裡的每個角落。轉了一圈父親把我們帶回來,我們手上可能會多幾樣東西,木殼槍,小炮竹,小喇叭等。被父親打發在家,他還會騎著單車到外面去,回來的時候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來許多東西。有時候是百貨公司年末清倉的皮鞋、涼鞋等,特別難看。有時候是新華書店年末清倉的各種小人書,特別受用。然後是春聯、炮竹、香燭等過年必備的物品。我們長大後,父親還是喜歡逛街,單車換成了電瓶車。年貨已經不需要他來置辦,但哪怕是什麼都不買,他還是習慣了去看看街上的熱鬧,回來向我們描述各種他前所未見的東西。有時候還會買回來地攤上的5塊錢一條的褲子、10塊錢一條的皮帶,結果是供我們一笑罷了。當他發現上當受騙的時候,只好感慨世風日下:以前過年都是實實在在的年貨,童叟無欺,現在過年是魚龍混雜,琳琅滿目的年貨里總有那麼幾件「誰買誰上當、誰買誰後悔」的東西。從小城鎮的熱鬧到大城市的熱鬧,熱鬧本身也經歷了城市化。以前的熱鬧可以用腳步感知,在城裡的大街小巷中慢慢悠悠地感受熱鬧。今天的熱鬧不在一座城市的街道上,往往集中於一個個的商業中心裡。「逛街」不是真正的逛「街」,而是逛「商場」,而這商場中有吃有喝,有玩有看。可以買新衣服,可以健身,可以看電影,可以打電玩。對於父親來說,這種地方一年四季都一樣,甚至都賣一樣的衣服。而以前不同,有些東西只是過年才有,人們翹首以盼新春的到來,這意味著新衣服、意味著可以吃到平時捨不得吃的東西,這就叫年味兒。

南昌某商業中心

就現狀而言,城市化這趟列車載著現代化與傳統背道而馳。城市化發展程度越深,與傳統的距離越遠。不過,城市化本身並不「背鍋」,城市化是一個不可遏抑的趨勢,而城市化中的人卻可以大有所為。在城市化的過程中,如何把傳統帶進城市生活,使傳統與現代相輔相成,使傳統以更適合現代的方式生存下去,這是我們這一代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當然,只是鄉愁是沒有用處的,一味地懷念地過去,緬懷支離破碎的鄉村傳統,用城市的優越性去反思鄉村的粗鄙,因城市的問題(高密度、空氣污染、堵車等)而又主張回到鄉村,誠然都不是合適的方式。鄉村已難回去,城市不能適應,這才是最大的問題——人的問題。但是,重點要強調的是,這裡的「人的問題」在今天的城市化中國,往往不是普通人的問題,是決策者的問題。中國的城市化是行政(政治)主導下的城市化,大多數普通人習慣了以決策者理念為指針(雖然如此,也不否認普通人的主觀性)。

我送父母親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我們老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父親沒有聽明白,我改問:我是說,第一批在我們老家安家的人是什麼時候來的?父親說:唉呀,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解放前王、劉等幾個大姓已經在那裡住了。化肥廠原址是信豐中學,建立於1941年的信豐中學最初建在龍舌(信豐縣轄鄉鎮),後來搬遷於此(我查了一下時間是1944年,搬到我老家附近,也就是後來化肥廠所在地)。許多往事值得敘下一筆,因為它們都不可能再現了,就像我們家的故居,也淹沒在了城市化的進程中。我父親的年味兒,我童年的年味兒,隨著故居一同被埋進城市的街道之中。

這裡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故居)

除註明外照片為老肆所攝

2018年2月24日

關心家人和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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