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散文:放天燈
放天燈
孔明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十幾歲吧,日子不好,心情好的時候居多。記得一年的夏夜,和村裡人高卧在大場上,深情地注視那亮晶晶的滿天星斗,忽然有了好奇心,轉過頭問睡在身邊的一位老掉牙的過來人:「天上怎麼就有了星星呢?」過來人說:「那是天燈!每年正月天,人間放天燈,萬盞升天,好的被王母收了掛在天上,不好的會自動掉下來。」
我信以為真,心裡就有了期盼。來年的正月,我一直留神著天,果然有天燈冉冉而起,直上雲霄。就跑了去問過來人:「咱的村咋不放天燈?」過來人沒有門牙,說話漏氣:「窮呀!放天燈需要紙,紙在哪裡?」卻扭不過娃們死纏,帶了娃們找隊長,卻招來隊長一通吼罵:「你是有年歲的人了,跟著娃起啥哄?娃們寫作業都沒紙,我拿嘴給你吹一個天燈?」轉過身,看見自家的一堆娃也滿眼期待,就溫和了口氣說:「立到村口看去!他鄰村放燈,咱白看也是個樂!」孩子就蜂擁到村口,巴巴地眺望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天燈。有好熱鬧的大人看著孩子眼饞,自己也眼熱,跑了去對隊長說:「把報紙貢獻出來吧!」隊長沉默了一會兒,嘟囔著:「要犯錯誤的!」轉過身進了自家屋,從糧食瓮里取出捆紮得齊整的報紙,解開,一張一張地檢閱,凡是有偉大領袖毛主席頭像的報紙都留下,其餘的一卷,夾進自己胳肢窩。又吼叫飼養員把生產隊的馬燈添足了煤油拿來。
隊長被一幫孩子和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大人簇擁著走到大場中央。保管員殷勤地送來生產隊吆雞的竹竿,用刀破成竹篾,幾個大人動手,紮起了燈架子。飼養員是個老貧農,捨不得油,卻不敢不送來馬燈,只是連聲囑咐:「別糟蹋油!」自己悻悻地走開,又悻悻地踅回來,袖了手,立在不顯眼處。有人和了一碗糨糊端來,有人抱來麥秸。幾張報紙糊上去,天燈就成形了。弧形的頂,圓形的身,倒扣地上像個小蒙古包。先點燃一小堆麥秸火,把糊好的天燈由三人六隻手捏著口,扣到火上烘乾,再移開,迅速糊補了漏氣處。人人大氣不敢出,等著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村人多迷信,認為這時候說話不吉利。燈口對稱固定兩根十字形鐵絲,中間再豎立固定一枚長鐵釘,穿扎幾沓紙條,都滲透了煤油。重新燃火,把燈扣上去,燈里迅速熱脹。隊長一聲喊「放」,所有的手同時鬆開,天燈就離地而起,徐徐升空,向遠處緩緩移動。沒有風,升得高;起了風,飛得遠。村人都希望高,不希望遠。越高,越能引起鄰村人的吆喝。高得看不見了,老人說:「嫽,王母把天燈接走了!」老人們還說,燈被接走是好事,這燈掛在天上,就變成了吉星。吉星高照,一村的人都要走運了。
只要聽說放天燈,村裡男女老少都會跑出家,仰起脖子看。村村都放燈,就有望走眼的,把自己村的燈當成鄰村的,對著天罵:「啥臭燈!」又把鄰村的當成本村的,對著天讚歎:「高呀!」孩子們偏較真,非要為哪個燈是「咱的」爭得臉紅脖子粗。這時候,人心向背,不言而喻。大人孩子都盼自己村的天燈高、高、高,高到星星上頭才好;都咒鄰村的天燈落、落、落,落得越快越好。也有悠閑自得品評的,東村的燈升得最快,西村的燈上得最高,南村的燈飛得最遠,北村的燈亮得最長。末了,當然最值得驕傲的還是自己村的燈。
放天燈是喜劇,卻常常放出悲劇。天燈糊不嚴實,漏氣,會吃進風;鐵絲、鐵丁固定不牢,空中脫落;燃燒的紙條油沒有浸透,過早熄滅;燈體過大或過小,四周不對稱,遇上一陣強風,燈傾斜而失去平衡;凡此種種,都容易導致天燈升空夭折。失敗只是惋惜,但失敗里常常隱藏著危險。時常聽人說,東村的天燈落在西村的麥秸堆里,或者南村的天燈落到北村人的茅屋頂上,沒有被及時發現,著火了。老人說,天燈的火,是天火,看著滅了,過一會兒又復燃了。小時候每看見遠處著火,大人們必說:「那是天火!」說得人毛髮直豎。
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喜劇里有悲劇,這莫非是天燈給人的警示?
(選自孔明《紅爐白雪》)
(文中插圖均為孔明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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