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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寵的作偽與偽作

王寵(1494-1533),字履仁,後更字履吉,吳縣人。雖四十而卒,但其書法得到時人與後人的尊崇。祝允明期盼自己去世之後,王寵能夠「狎主齊盟」。[1]他的學生朱曰藩在他一件作品之後題道:「國朝書家譜系支山之後,其在伊人。[2]明正德、嘉靖間崛起的吳門書派,王寵乃代表人物之一,與祝允明(1461-1527)、文徵明(1470-1559)、陳淳(1483-1544)並稱四家。[3]

王寵生前雖不售而貧,但死後名滿天下,金俊明(1602-1675)稱其「遺迹珍重過於文、祝,人爭購之」, [4] 陳懿典詩有「太原片札千金傾」之句,[5] 但雅宜書贗本極多,張鳳翼(1527-1613)稱其「贗書盈市」,千金難求真跡。[6] 而由於王寵書法手祝允明影響至大,面貌與祝允明頗有相似之處,人們又常常將王寵視為祝允明書法的作偽人之一。這使得對於王寵傳世作品真偽的判斷變得異常複雜。

本文對於王寵的作偽和他的偽作進行了力所能及的研究,認為他並不具有偽作祝書的可能,而人們常常將之作為王寵典型風格的小楷恰恰並不可靠。

一 、王寵的作偽

劉九庵先生是筆者十分敬重的鑒定大家,他於祝允明、王寵的書跡素有研究。所作《祝允明草書自詩與偽書辨析》一文引故宮博物院藏文嘉(1501-1583)致其門下士浮玉一通信札云:

枝山文乃區區求送酉室者,真跡寫得極精,至今為酉室寶藏。此紙乃雅宜手摹,非元賓也。《五憶歌》乃吳祈甫所書,寫得亦好,近人不能為此。

他認為「從這簡短的幾行信札中,明確指出的王寵和吳祈甫都曾臨摹過偽作祝氏的書跡」,並由此推論王寵乃祝允明偽作的作偽人之一。[7] 劉先生還舉例上海博物館藏祝允明書《曹子建詩冊》,即王寵所臨,「其不求形似於祝氏筆法」。[8] 在《王寵書法作品辨偽》一文中,劉先生又引另外兩條材料,進一步判定《曹子建詩冊》為王寵所臨仿:

王寵跋祝允明草書《古詩十九首》:「祝京兆書落筆輒好,此卷尤為精絕,翩翩然與大令抗衡矣。寵從休承處持歸,臨摹數過,留案上三閱月,幾欲奪之,以義自止。休承再勿假人哉。」[9]

文伯仁《石湖草堂圖》款識:「雅宜先生書法特妙,嘗臨祝枝山所書《送楊侯入覲序》,以俾元賓,元賓入京攜以自隨,閑屬余補寫小圖,蓋當時石湖草堂故事也。」[10]

可知王寵又曾經臨過祝允明所書《古詩十九首》與《送楊侯入覲序》。但王寵究竟是「有意作偽」,還是「漫作臨寫」,劉先生覺得未可遽定。[11]肖燕翼先生《祝允明書法偽作的再發現》一文則完全肯定了劉先生的觀點。[12]

明正德、嘉靖間的蘇州,商業發達,人們亦熱衷書畫收藏,大量偽作亦應運而生。[13]如王稚登(1535-1612)記文徵明晚歲德尊行成,海內欽慕,「縑素盈尺,喧溢里門,寸圖才出,千臨百摹,家藏市售,真贗縱橫。」[14] 安世鳳(萬曆癸丑進士)也指出:「希哲翁(祝允明)書遍天下,而贗書亦遍天下。」[15] 然劉先生所引數條材料,無論是他人議論,還是王寵自述,都明確稱「摹」、「臨摹」、「臨」,而不是作偽,甚至不是仿作。仿作或是偽作的目的在於惑人、射利,揆諸王寵之品行、生活狀態以及與祝允明之感情,筆者以為,王寵有意作偽的可能性極小。換言之,他並不具備偽造祝允明書法的動機。

名譽一直被王寵視為性命,在公眾表現中,王寵善為雅言,不及猥鄙,[16] 且不以所學尚人,故人樂親附之。在他逝後,顧璘(1476-1545)懷念這位故友時說:「清夷廉曠,與物無競,人擬之黃叔度。尊官宿儒忘年友善,罔不樂其溫醇。」[17] 而劉鳳(1517-1600)的一則記載,足見其在利與義之間的斷然抉擇:「胡守纘宗尤所愛重。人有請寵者,千金欲得其一言,適又當償進,無以藉,寵竟不顧,麾之。父尤焉。跽謝曰:『人所為重寵者,能修耳。使自污傷,不乃見輕而又因利之耶?"」[18] 即使千金在前,加之父親的慫恿,但要讓他做於名節有虧的事,也是絕對辦不到的。

王寵一生都很貧困,正德間他從學蔡羽於包山精舍,卒業後築室石湖越溪之上,以躬耕自給,非歲時省親不數數入城。由於屢應科舉,他耗費了大量的錢貲,所以經常向朋友借債度日,從他與長兄的家書可知,他常常向袁褒(1499-1577)、陳子魚、繆承祥等友人借貸銀兩。[19] 嘉靖七年戊子(1528),他又一次向袁褒借銀,並立券為證,由文彭(1497-1573)作中人。券文有云:「借到袁與之白銀五十兩。按月起利二分,期至十二月,一併納還,不致有負。恐後無憑,書此為證。」 [20] 這件借銀券後代遞藏,歸昌世(1573-1645)、趙宧光(1559-1625)、朱筠(1729—1781)、翁方綱(1733-1818)、錢大昕(1728-1804)等人都曾賦詩題品,傳為佳話。倘若可以仿造祝允明之書射利,王寵無論如何不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祝允明是吳門前輩中對王寵影響最大、同時也是王寵自認為「知愛最深」者。 [21]祝氏嘗作《懷知詩》十九首,懷已故及健在友人十八人,其中獨懷王寵二首。 [22]祝允明去世後,王寵為撰行狀,並為書墓志銘。同為嗜書者,王寵對祝允明這位長輩崇拜有加,以為其下筆無所不佳。他不僅曾直接臨摹祝允明的書作,且其對晉、唐、北宋的廣泛取法亦來自祝氏熏陶。王世貞(1526—1590)曾說:「京兆楷法自元常、二王、永師、秘監、率更、河南、吳興,行草則大令、永師、河南、狂素、顛旭、北海、眉山、豫章、襄陽,靡不臨寫工絕,晚節變化出入,不可端倪」,可知祝允明遍友歷代,而歸宿晉、唐。王寵的取徑正是藉允明書法而上攀晉、唐。

《明史》本傳記祝允明「惡禮法士,亦不問生產。有所入,輒召客豪飲,費盡乃已。或分與持去,不留一錢。晚益困,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隨於後,允明益自喜」,[23]儘管祝氏「墨客填門,購之厚直」, [24]但他並不貪吝,而是一派名士風度。王寵與之交善,必不至偽作祝書以斂財。

與祝允明一樣,王寵在書法上有著自樹立的精神,雖然他有臨摹祝書的經歷,但其目的並非亦步亦趨,更非以優孟混於孫叔敖,而是著意於個人面目的鍛造,在他去世之前,還常常以指畫肚,因為「祝京兆許我書狎主齊盟,即死,何以見此老地下」。[25] 以王寵對書法之用心,他所追求的乃是後世的傳播,絕非眼前的蠅頭細利。

劉九庵先生指《曹子建詩冊》為王寵仿本,理由是是作「無祝氏草書豪縱之氣,而具遒婉灑落之態」。但事實上,祝允明並非只有豪縱一種風格,張鳳翼《跋祝枝山書》有云:「祝京兆作書多似曼倩,高自許可,意在驚人,故每出入晉唐宋間,未免弄一車兵器。然亦投之所向,無不如意。」 [26]這就說明祝氏面貌眾多,但無不心手相應。事實上,祝氏傳世作品既有豪縱恣肆的一面,也有端謹詳雅、嫵媚流麗的一面。以豪縱代表祝允明的全部,竊以為不無以偏概全之嫌。

《曹子建詩冊》雖無系年,但與祝允明正德丁丑(1517)年四月一日所書《琴賦》用筆運意頗為相近,且款識章草亦祝氏所習書。[27]《琴賦》拖尾有吳寬跋一則,對於祝氏「筆下盡古人之致」羨慕不已,但自己年老而筆法已定,只能興望洋之嘆。祝允明在識語中談到此時對唐人李懷琳的取法,他說:「嵇叔夜作《琴賦》,可謂能盡其至者也。李懷琳仿叔夜《絕交書》,甚善,余書此賦少假懷琳腕下布置,虛擬古人用意所在。懷琳為唐時書法宗匠,其立意自不虛也。」【圖1】《絕交書》,唐人就下了斷語,是一件偽跡,而且俗態尤多, [28]但祝允明卻將李懷琳稱為「書法宗匠」。

王寵行草之所以與祝允明比較接近,是因為他不僅臨摹祝允明,而且與祝氏一樣,也取法李懷琳。王世懋(1536-1588)曾洞察李懷琳與祝、王二人書法之關係:

吳人絕重李懷琳書,希哲書十九首古詩及王履吉晚年草法,皆從此出。祝書尤得其丰神;王草「欲」字、「強」字、「窮」字等規仿,不易一筆,他古帖所無也。世人不睹懷琳書,安知二先生書法之自哉?文氏《停雲館帖》雖刻此書,而筆意失真,後得此冊,真宋搨本之精者,二先生心印始見矣。[29]

因為王寵學習祝允明的書法,且二人皆學李懷琳,因此,王寵早歲(1518年以前)書風與祝允明此一時期的作品風格最為接近,[30]【圖2】這也許是我們懷疑《曹子建詩冊》為王寵偽作或臨作的主要原因。[31]

但是經過仔細比勘,我們又會發現很多不似之處:1,王寵早期作品字形縱長,此作則體勢略扁;2,王寵很少多字連綿,此作則較多牽絲引帶;3,王寵取勢較為單一,整體上重心偏右,而此作體勢變化多端,莫可名狀;4,王寵點畫簡凈,運行過程中較少提按,此作則大幅度提按很多,如「華」、「仰」、「當」、「何」、「雲」等字;5,此作「行」、「不」、「求」、「山」、「窮」、「聲」等字的草寫與王寵習慣寫法不類,而接近祝氏之典型特徵。

通過對王寵作偽動機的排除,與《曹子建詩冊》和王寵行草書之比較,筆者以為,將《曹子建詩冊》當作王寵的仿本或是臨本的說法證據不足。王寵更不能遽定為祝書的作偽人之一。 [32]

二、王寵的偽作

關於王寵書跡的研究,劉九庵先生有專文《王寵書法作品辨偽》詳加討論。他舉了兩件偽作的例子,一為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臨帖冊》,一為吉林省博物館所藏草書《游包山詩卷》,其主要依據乃是風格判斷,如他認為《臨帖冊》圓熟而有俗態,10個月之間所臨諸帖既看不出明顯的時間差別,也看不出臨寫諸家書法的變化;而且偽書大多是臨帖、抄錄古詩文,內容多得類於抄書。[1]在文末劉先生還列出了《王寵書法真跡作品要錄》與《王寵書法作品中的偽作要錄》。這對筆者的進一步研究有不少啟發。

然而,劉先生以「抄書」為據否定王寵書作的真實性實考慮未周。王寵是蘇州重要的藏書家,葉昌熾(1849-1931)嘗見滂喜齋藏宋刻《雲齋廣錄》,有「王履吉印」、「鐵硯齋」二朱記。「又宋刻《東觀餘論》,元本揚子《法言》,並有古吳王氏、王履吉印,與竺塢、玉蘭堂、翠竹齋、梅溪精舍、五峰樵客、文氏諸印,雜廁不分。當是雅宜遺書,身後盡歸竺塢。」[2]在王寵與長兄的書信中,多次談到購書之事。[3]藏書家買不到書時只有抄書。文徵明《王履吉墓志銘》有云:「君資性穎異,將以勤誠,於書無所不窺,而尤詳於群經,手寫經書皆一再過。」[4]金俊明跋王寵《高唐賦、游天台山賦》亦云:「雅宜先生獨喜臨池,尤邃於經學,於書無所不窺,經史子集,手錄殆遍。予曾見所書《史記》《離騷》及《壁經講義》。」[5]《平生壯觀》、《王氏法書苑》嘗著錄王寵所書《文選》全部、《詩經》全部、《樂志論》、《閔己賦》、《尚書》全部、《進學解》等。葉昌熾庚辰(1880)五月廿八日的日記記載其所見王寵自注《易經》稿本,[6]而現藏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莊子內篇》、藏於上海圖書館的《聖宋名賢四六叢珠》就是王寵家的抄本。可見,抄書(包括抄書贈送友人)於王寵並非是不可能之事。僅根據文字多寡,似不能決定書跡之可靠與否。

筆者目前所搜集到繫於王寵名下的傳世作品160餘件,其中有紀年和可以確定紀年的超過100件。但中間有一部分偽作,以楷書為多,[7]因此本文的討論也集中於楷書,而關於行草偽作的討論以俟他日。

(一)可靠的王寵傳世小楷作品

王寵較為可靠的傳世小楷作品一部分是沒有異議的墓志銘、抄本、詩稿、刻本,一部分是他人繪畫或書法作品上的題詩與題跋,這些作品大多流傳有緒,筆者編撰《中國書法全集-王寵陳淳卷》時曾做過部分考釋:

1、《文徵明聽泉圖題詩》,正德己卯(1519,文款),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2、《贈別家兄履約七首》,正德己卯(1519)十一月廿七日,上海博物館藏。

3、《祝允明楷書東坡記游觀款一行》,嘉靖辛巳(1521)八月廿又二日,遼寧省博物館藏。

4、《林翁蔡尊師衡山文丈偕計北征,軺車齊發,敬呈四首》,嘉靖癸未(1523)二月十四日,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3】

5、《太學生吳君墓志銘》,嘉靖癸未(1523),故宮博物院藏。(劉文已及)

6、《辛巳書事詩七首》,嘉靖甲申(1524)五月二十三日,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7、《陳淳合歡葵題詩》,嘉靖甲申(1524)中秋(王守款),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8、《秦漢文序》,嘉靖甲申(1524)冬十二月一日,刻本。[8]

9、《文嘉〈石湖小景圖〉題詩》,嘉靖乙酉(1525)五月,故宮博物院藏。

10、《琴操十首》,嘉靖乙酉(1525)十月朔,現藏日本。【圖4】

11、《文徵明石湖閑泛圖題詩》,嘉靖乙酉(1525),上海博物館藏。

12、《祝允明古詩十九首卷題跋》,嘉靖丙戌(1526),刻本。[9]

13、《送陳子齡會試三首》,嘉靖丙戌(1526)左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劉文已及)

14、《五柳先生傳款識三行》,嘉靖丁亥(1527)四月望日,美國藏。

15、《壽方齋袁君序》,嘉靖丁亥二月(1527),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劉文已及)

16、《摹東方朔畫贊》,嘉靖丁亥(1527)二月二十七日,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劉文已及)

17、《後赤壁賦》(與仇英《後赤壁賦圖》合卷),嘉靖戊子(1528)夏四月十二日,上海博物館藏。

18、《聖宋名賢四六叢珠》(與子王子陽,女王埰等合抄),嘉靖壬辰(1532)嘉平月(跋),上海圖書館藏。[10]【圖5】

19、《臨曹娥碑》,嘉靖癸巳(1533)三月七日,鈴木敬編《中國繪畫總合圖錄》一。

20、《文徵明綠陰草堂圖題詩》,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6】

21、王冕《墨梅圖》題詩,上海博物館藏。【圖7】

22、《文徵明繪畫題詩》,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23、《仇英松閣遠眺圖題詩》,上海博物館藏。

24、《吳偉鐵笛圖跋》,上海博物館藏。

25、《樂志論》(與《楞伽精舍同宿東橋顧丈贈歌》等合卷),上海博物館藏。

26、《莊子內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11]

27、王寵《春山圖》題詩,蘇州博物館藏。【圖8】

28、《為海濱先生書五言詩扇》,北京匡時拍賣會2007年春拍。【圖9】

王寵小楷出諸鍾繇、二王、虞世南,與祝允明在取法與面貌上都較為接近。虞世南楷書與王獻之一脈相承,在唐人的眼中,他比歐陽詢顯得更為含蓄,所謂「君子藏器,以虞為優」。藉助虞世南,王寵在小楷中更強調了含蓄的意致。而鍾繇小楷中豎畫寫成近似於撇畫,也為王寵所吸取。

他的小楷大約可以正德十四年(1519)為界分為前後兩個階段,前此的小楷書與行草書的取勢相似,字形亦縱長並向左傾斜,用筆起止顯得硬拙,如《文徵明聽泉圖題詩》《贈別家兄履約七首》等。其後期的楷書代表作如《林翁蔡尊師衡山文丈偕計北征,軺車齊發,敬呈四首》《太學生吳君墓志銘》《辛巳書事詩七首》《琴操十首》《送陳子齡會試三首》《赤壁後賦》等,較前期顯得老練,結構扁闊者居多,時有錯位,略有不穩定之感,點畫起止亦常隱其鋒芒。這與他的行草同調:因不穩而生古拙,因少鋒芒而得含蓄。無怪王世貞評價其個人風格時說「以拙取巧」。[12]如現藏於日本的《琴操十首》,書於嘉靖乙酉(1525),是一件典型的以拙取巧的作品,王世貞他在《三吳楷法十冊》跋中認為《琴操》「兼正行體,意態古雅,風韻遒逸,所謂大巧若拙,書家之上乘也」。與《林翁蔡尊師衡山文丈偕計北征敬呈四首》《辛巳書事詩七首》相比,《琴操》結構更為鬆散,不以整飭精準為鵠的,行氣的調節多賴結構長短正側之變化,時有出人意表的拗筆相雜其間,若不擅小楷者所為,與趙孟頫、文徵明萬無一失的精確營構別一意趣。是冊楷字當中羼雜了不少草書,如「我」、「得」、「龜」、「強」、「聲」、「履」、「霜」、「成」、「當」等字,概為草書楷寫,以較緩慢的書寫速度運筆。很顯然,他受到刻帖中王獻之楷草相雜的啟發,但是草字的摻入並不為了改變篇章的動態節奏,而是在布局上起潛在的調節作用。

除了古拙、含蓄、鬆散的風格特點之外,王寵小楷還有兩個書寫習慣值得注意:

1、王寵小楷基本採用有列無行的章法,即使是書寫墓志銘也是如此。這與文徵明、祝允明的整飭作風迥然不同。這一章法特點來源於晉人小楷(如《玉版十三行》)。

2、吳門書家如祝允明常書寫古體字,王寵較之更甚。如《林翁蔡尊師衡山文丈偕計北征,軺車齊發,敬呈四首》中的「首」、「南」、「射」、「榜」、「皇」、「草」、「插」、「裝」、「報」、「明」、「遺」、「年」等字,《太學生吳君墓志銘》中的「歡」、「儒」、「祖」、「撰」等字,《辛巳書事詩七首》中的「隱」、「垂」、「低」、「插」、「虎」等字,皆為篆書楷寫。[13]明末書家喜寫古體字的風氣,或即濫觴於斯。

(二)可以確定的王寵小楷偽作

1《五憶歌-黃庭經冊》,上海朵雲軒藏。【圖10】

《五憶歌》款識為:雅宜山人王寵書於石湖草堂。《黃庭經冊》款識為:甲午三月上巳,雅宜子王寵臨於石湖精舍。按,王寵於前一年已去世,二冊用筆結字殆出一人之手,許多學者已經指出這是一件偽作。[14]

2《抄錄信札及五憶歌》(與祝允明書法合裝),上海博物館藏。[15]

是作小楷書《答湯子重書》《答陸之裘書》《與王憲齋》《與陸北沙》《與衡山先生》《與朱東溪》《與丰南隅》《與陸五台》七札,款識曰:「余自書稿詩文,稽之篋笥,未暇重整,今子重兄檢出數種,屬余小楷勒之石。避暑石湖草堂,漫書勉而應命,自愧不工。昔王荊公嘗選唐詩,謂費日力可惜,余之為此,豈特可惜而已哉?嘉靖庚寅三月廿又二日,王寵識。」按,所書七札其二為《答陸之裘書》。陸之裘,字象孫,號南門,太倉人。容孫,伸子,之箕弟。正德間貢生,官景寧教諭。嘉靖十一年壬辰(1532),陸之裘函慰王寵鄉試受挫,寵答書辯論[16],即此卷中的《答陸之裘書》。1532年信札,而1530年書,必偽無疑。

3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王寵題詩,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顧文彬《過雲樓書畫記》畫類卷四著錄,文畫無款,鈐「文徵明印」、「悟言室印」。卷後有蔡羽《惠山茶會序》。款識為正德十三年戊寅二月清明日(1518),更系湯珍詩八首、王寵詩九首。皆楷書。參與茶會的文徵明及王守(1492-1550)詩缺。按,上海博物館亦藏有一卷文徵明《惠山茶會圖》,引首「惠山茶會」為鄭鵬所書,繼為蔡羽(1477或1478-1541)《惠山茶會序》,款識為正德十三年戊寅春三月朔旦,楷書。繼為文徵明製圖,題「惠山茶會圖」,鈐「文徵明印」、「玉蘭堂」。卷後有文徵明詩十二首、湯珍詩十六首、王守詩五首、王寵詩五首。乃文徵明一行常州無錫之行歸後贈鄭鵬者。是作筆者曾經寓目,所有題詩當是真跡。非獨風格,蔡羽題詩之末的稱謂亦是其習慣作法。[17]卷末吳大澂(1835-1902)篆書兩跋,稱其嘗見三本《惠山茶會圖》,除是卷為宮爾鐸收藏外,一為蘇州胡氏藏,「有蔡九羽敘及雅宜山人昆仲、文門弟子題詠數十首,皆正書」,一為都門所見,「亦似《惠泉圖》,惜有款無題也。」吳氏所見另二卷當非今故宮本。

故宮本疑竇有三:(一)故宮本落款「太原王寵」,乃署其郡望,為王寵傳世作品所僅見者。上博本王寵行草題詩,款署「吳郡諸生王寵」。稱吳郡、吳門,在王寵的作品中十分多見。如中國歷史博物館藏《約齋記》、上海博物館藏《牡丹卷賦》、天津藝術博物館藏為王表書《西苑詩、海印寺閣眺及郊遊與諸公作等三首》,皆稱「吳郡」。(二),是作鈐白文印「王履吉印」。王寵是時已經改字履吉,上博本蔡羽有詩《留宿履約履吉》,但文徵明仍以「履仁」相稱,如同卷文徵明詩《望日無錫道中乘月夜行與履約履仁同賦》。但王寵更換印章大約在次年(1519),如是年十一月廿七日為顧嶼所書《贈別家兄履約七首》即用「王履吉印」。然此前的作品如上博本王寵題詩(1518年三月)、上海博物館藏《送孫太初卜隱苕溪等十首》(1518年季冬十日),仍用「王履仁印」。如果故宮本乃真跡,那麼王寵在1518年的二月用王履吉印,三月至季冬用王履仁印,次年再改王履吉印,就顯得過於混亂,也不合情理。(三)同卷有湯珍楷書題詩,按諸南京博物院所藏文徵明《中庭步月圖》畫幅湯珍楷書題詩,差距較大,而上博本湯珍楷書題詩,與《中庭步月圖》畫幅湯珍題詩則相當接近。故宮本所鈐二官印「司空之章」、「雁湖長印」與湯珍毫無關係。蔡羽傳世行、楷皆極生動,而此作楷、行二體卻顯得比較僵硬。

4《聖主得賢臣頌》,揚州博物館藏。【圖11】

是作書於正德辛巳(1521)三月六日,後有王寵嘉靖壬辰(1532)行書自跋:「右楷書《賢臣頌》,乃餘閒中所作,欲學《黃庭經》之古而近於拙;學《樂毅論》之勁而近於生。信古人之難摹仿也。吾友陸子行裝潢成卷,索余跋語,嗟嗟,穢惡之筆,奚足跋哉,只以增愧耳。嘉靖壬辰長至日寵重題。」此跋與故宮博物院藏文徵明《小楷冊》跋文十分近似。文跋云:「右楷書數幅,乃余往歲閑中所書,欲學《黃庭經》之古而近於拙;學《樂毅論》之勁而近於生。信古人之難摹仿也。吾友陸子行裝潢成卷,索余跋語,嗟嗟,穢惡之筆,奚足跋哉,只以增愧耳。嘉靖庚戌(1550)四月,徵明題,時年八十一。」兩件作品的題跋必有一偽,或即是說兩件作品必有一偽,否則不必畫蛇添足。

陸子行生卒不詳,大約與張鳳翼同時。張鳳翼《祭陸子行文》有云:「方吾與君翱翔黌校,砥礪行藝,相觀於古,抗蹤於今,志何壯也。徜徉山水,嘲弄風月,談玉交飛,坐香不散,度何遠也。無何而豎據膏肓,分發心腑,形神凋弊,言論阻澀,抑何憊也。某等方奔走先慈襄事,未遑問訊,而匍匐之餘,乃得訃音,嗟乎痛哉。……而身未離上庠,齒不登下壽,數奇於一命,志齎於九原,可勝痛哉。」[18]則張鳳翼與陸子行同學,張鳳翼,字伯起,長洲人,嘉靖四十三年舉人。陸子行與其年齡相仿或略長,去世時年未及六十。那麼在王寵題跋的1532年,陸子行尚在童髫。而文徵明1550年作跋,則陸子行年20餘歲。因此文跋可靠性更大。

是作採用縱橫界格,為王寵真跡未見的情狀,同時書寫整齊,結構穩妥,亦與王寵的書寫樣式不相侔,我們還可以以是作中之「辛丑」與是年八月廿又二日《祝允明楷書東坡記游觀款一行》略加比較。此外,是作中「皇」、「祖」等字,王寵他處皆寫成古體,而此處卻是俗寫。

綜觀上述偽作,有這樣幾個主要特點:

1、界格整齊,橫平豎直,如《聖主得賢臣頌》《祝允明、王寵書法合裝》;

2、書寫工緻,結構穩妥,微類衡山風氣(如程式化的肥重捺畫與框結構的寫法),而絕無「以拙取巧」之意;

3、忽略了王寵對篆書楷寫的偏嗜。

此外,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的《王雅宜詩文稿墨跡》冊一直被認為是王寵手跡,這裡順帶澄清。【圖12】是冊明季嘗經華氏劍光閣收藏,入清以後,歸嘉興汪季青文柏,汪氏收蓄名跡至富至精,嘗築屐研齋以藏之,其後端方得是冊於都門,張之洞嘗為審定並於扉頁題《明王雅宜自記稿》。

是作卷末華天銈跋有云:「右為先哲王雅宜先生自記稿一軸,計得詩五言古二首,七言古四首,五言近體十一首,七言近體七首,七言截句十一首,墓銘文二首,《雅宜山人集》載為嘉靖中作。」今所見印本所錄詩文數量正與華氏所統計相同。惟《虛白上人墓志銘》及《秋風》不載《雅宜山人集》,其餘分見卷二、三、五、六、八、十。《虛白上人墓志銘》可從一個側面窺見其與蔡羽的師生關係,比如一般認為王寵師蔡羽在正德辛未(1511),而此銘則稱「正德庚午(1510),余師受《易》於林屋蔡先生所,時先生寓吳城馬禪禪舍」。王寵習《易》,乃為科舉。又,《李三塘陸叔平冒雪過訪贈歌》正可補刻本《李陸叔平冒雪過訪贈歌》之闕。李三塘名見推,蔡羽有《陸包山述李三塘見推為題畫》詩。

李葆恂在是冊之後有跋云:「半生所見書畫,凡有鈐季青真賞小印者無一偽本,可知其鑒賞之精矣。」汪氏雖以精審見稱,然此冊卻非出自雅宜之手。筆者注意到,是冊乃王寵詩文的一份定稿,但抄寫錯誤頗多,後經修改。這些錯誤必非作者王寵所能犯,而為抄寫中不明文意的疏忽,且一犯再犯。比如,「概」寫成「蓋」;「執弟子禮」中的「執弟」連寫成了一個字;「暨」分拆成了「既且」兩個字;齋寫成了「亝三」,顯然重複;兒、鯢的「兒」都寫成了「既」;有三處「儒」都寫成了「傳」;「病」誤為「廢」,也有若干處;多個「宿」字、「壁」字都被修改過。可知此冊乃王寵身邊學生或友人的抄本,而非出自他本人之手。但是,這不能被稱為一件偽作,只不過一直被我們誤認為王寵的作品。

(三)不可靠的王寵傳世小楷作品

以上述王寵真跡與偽作的主要特點,對照筆者所搜集到的王寵傳世小楷,我們嘗試著列出不可靠的作品:

1、《南華真經內七篇》,正德十一年(1516)寎月(三月)之望,北京榮寶齋藏。[19]

2、《文徵明〈惠山茶會圖〉王寵題詩》,正德十三年戊寅(1518)二月清明日,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3、《高唐賦》《游天台山賦》,正德庚辰(1520)四月,廣東省博物館藏。(劉文已及)

4、《小楷三賦》,正德庚辰(1520)五月中浣,Chris.NY,1998。【圖13】

5、《書經纂》,嘉靖辛巳(1521)十月,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14】

6、《聖主得賢臣頌》,嘉靖辛巳三月六日(1521)。揚州博物館藏。(劉以為真)

7、《洛神賦》,嘉靖乙酉仲冬望後(1525),《中國書法大成》發表。(劉文已及)

8、《西廂記》詞錄,嘉靖丙戌(1526)三月望,美國私人藏。

9、《刺客列傳》,嘉靖丙戌(1526)夏五月望,羅振玉《貞松堂藏曆代名人法書》。(劉文已及)【圖15】

10、《千字文冊》,嘉靖丁亥(1527)四月既望。《百壽齋藏曆代名人法書》卷下著錄,嘗見印本。

11、《游包山集》,嘉靖丁亥(1527)二月,上海博物館藏。(劉文已及)

12、小楷《臨帖冊》,嘉靖丁亥(1527)七月至十月,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劉文已及)

13、《花蕊夫人宮詞三十首》,嘉靖丁亥(1527)秋日,Chris.NY,1997。

【圖16】

14、《抄錄信札及五憶歌》(與祝允明書法合裝),嘉靖庚寅(1530)三月廿又二日,上海博物館藏。

15、《謝康樂詩扇面》,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16、《長樂宮賦》,《中國書法大成》發表。

17、《蓬萊宮賦》,《中國書法大成》發表。

18、《琵琶行扇面》,吉林省博物館藏。

19、《書詩扇面》,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20、《陶靖節詩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21、《詩餘》,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22、《五憶歌-黃庭經冊》,上海朵雲軒藏。(劉文已及)

這些託名王寵的小楷都具有前文所揭示的偽作特點,而與真跡之主要特徵不侔。當我謹慎地列出這份目錄之後,再次發現了這些作品的又一罅漏:系年在1516到1530這15年間的楷書作品,風格竟然完全相似,絲毫不像王寵的真跡那樣,有一個明顯的發展過程。如《南華真經內七篇》(1516)、《高唐賦》《游天台山賦》(1520)、《書經纂》(1521)、《刺客列傳》(1526)、《花蕊夫人宮詞三十首》(1527)、《抄錄信札及五憶歌》(1530),以及一些沒有紀年的作品如《長樂宮賦》、《蓬萊宮賦》、《陶靖節詩頁》等,用筆、結字、布局如出一轍。這些作品基本上仿造的是王寵1520年代中期的小楷風格,如《太學生吳君墓志銘》《文徵明石湖閑泛圖題詩》、《祝允明古詩十九首卷題跋》等,只不過將之簡單化與程式化,同時,又吸取了文徵明楷書的一些特點,如撇短捺長,撇細捺重,框結構上橫覆蓋左豎等。

饒有意味的是,這些作品恰恰代表了我們過去印象中的王寵典型風格。

[1]《中國歷代書畫鑒別文集》,頁156。

[2] 葉昌熾,《雅宜山人王履吉》,《藏書紀事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卷二,頁169。

[3] 上海博物館藏王寵《致長兄尺牘》。

[4] 前揭《雅宜山人集》附。

[5] 廣東省博物館藏。

[6] 葉昌熾,《緣督廬日記》(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第2冊,頁664。

[7] 明清以來,人們已經注意到王寵偽作以楷書為多的現象,這與傳世王寵作品的情況大抵相仿。如安世鳳《王白雀寺帖》:「雅宜山人以書名,人多仿其真楷。」《墨林快事》,卷十一,頁405。

[8] 胡纉宗編,《秦漢文四卷》(嘉靖三年序胡氏鳥鼠山房刊本),集前附。王寵所作序言收入《雅宜山人集》,卷九,頁100。

[9]《影印明拓停雲館法帖》,卷十,頁658。

[10]《續修四庫全書》第1213-1214冊。王寵跋有云:「因從吳從明宗丞家借得,命兒女子輩鈔之,以作每日字課,余偶得暇,亦間為書寫,斯亦家庭中之一樂事與。」按,王寵一子名子陽,字玄靜,號龍岡,娶唐寅女。一女名埰,字慧貞,書肖乃父,工白描人物,適諸生歸士琯。《續修四庫全書》目錄標「王寵王陽抄本」,不確。

[11] 是作朱絲欄精鈔本,無款識,且有缺頁,為楊賓所補。書皮有「雅宜山人王寵墨跡,山陰楊大瓢補,江都秦澹生藏」。曾經儀真阮元、揚州秦恩復、常州繆曰藻等人收藏。首頁有「王履吉印」、「棱伽居士」印,根據後一印的使用情況,是作當書於王寵晚年。

[12] 前揭王世貞,《像贊》:「晚節稍稍出己意,以拙取巧,婉麗遒逸,為時所趣,幾奪京兆價」。

[13] 王寵的友人胡纘宗、徐霖、文徵明、文彭、許初等皆擅長篆隸,文彭、王谷祥等則擅長篆刻,文徵明、祝允明偶用異體字,這些對王寵的篆書楷寫應有影響,但關於王寵好寫古字的深層原因,尚需進一步的研究。

[14] 仁和,《王寵小楷偽品辨析一例》。《中國書法》,1996:1。

[15] 此札亦收入王含章、程漢乘輯,《明人尺牘選》(清刻本)。內容略詳。

[16] 陳去病輯,《松陵文集》三編,卷二十四。轉自張慧劍編著,《明清江蘇文人年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頁190。

[17] 是作蔡羽題詩末稱「呈蒲礀老先生改教」,北京文物商店藏蔡羽《行書七律二首》,乃寄陳沂者,末亦稱「呈石亭老先生改教」。

[18] 《處實堂集》,卷七,頁349。張鳳翼與陸子行交往較多,同書卷一有《懷南園寄陸子行》,頁221。

[19] 《石渠寶笈》,卷三十一著錄,清人已指為偽本。他們認為,《石渠寶笈》卷五著錄一卷為真跡,書寫時間為正德十一年寎月二日,而卷三所著錄一卷亦為偽作,書寫時間為正德十一年寎月廿二日。此外《岳雪樓書畫錄》(咸豐十一年刻本)卷五所著錄一卷亦為明顯的偽作,跋文稱丙子春王(1516年正月),過梁鴻溪上,華雲托書南華七篇,歷三月完成,而款識卻為正德十年寎月(1515年3月)之望。

文 | 薛龍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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