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若愚發:塵封的農耕文化——蔚州青砂器

若愚發:塵封的農耕文化——蔚州青砂器

塵封的農耕文化——蔚州青砂器(上篇)

文/若愚

當一種農業文化被歲月塵封以後,那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因為農業生產技術的進步代替了舊的耕作方式,伴隨著農業生產的農業文化也被歷史拋棄了。人們應該慶幸這種拋棄,這是一種辯證法的「揚棄」。沒有這種拋棄,社會就不會進步。但是,塵封已久的東西往往是人們最最懷念的對象,蔚州青砂器正是這樣一種被人們從火熱的農家土屋裡扔進歷史塵埃中的帶著農耕文化的歷史產物。人們拋棄了它,卻又懷念它,因為蔚州青砂器明顯帶著蔚州幾千年農業社會的印痕,融入了祖祖輩輩農民們的火熱生活和悲苦辛酸。它退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和視野,卻在人們的思想里閃著璀璨的光芒,被老一輩農民們當做永不厭煩的歷史故事講給後人們聽。

蔚州青砂器是用沉積在古老河床中的一種叫做「矸子泥」做成的普通百姓日常使用的生活器皿,是被老蔚州人多少年多少代當做鍋碗瓢勺甚至拉屎尿尿來使用的家俬。蔚州是我國最早就有先民生存繁衍的地區之一,他們也是華夏子孫中最具優良傳統的人群之一。億萬年前,古老的桑乾河盆地沉積以後,在蔚州小盆地里留下了一條母親河——壺流河,它彙集了來自金河口、松子口、石門峪和平舒邑境內山川等眾多的河流和泉水,形成一條僅僅幾十公里長的洶湧河流,同樣也彙集著這一帶先民們的智慧和思想。壺流河兩岸水草充盈,土地肥沃,最利於先民們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和才智。

早在仰韶前期、後期、龍山時代,乃至夏和早商時期,蔚州的先民們就集中在壺流河兩岸。那時,種植農業和手工業就得到迅速發展。其中,制陶業伴隨著農業、牧業的發展而發展。上世紀八十年代蔚州大地上出土了大量陶器,主要有盆、甑、壺、鼎足、紅頂缽、罐、瓮、圜體缽、小口尖底瓶、葫蘆口平底瓶等中華大地中並不少見的陶製品。仰韶後期,蔚州制陶業又放異彩,主要有鬲、斝、盉、豆、深腹盆、碗等,彩陶製作也達到一定水準。它們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那時這種類眾多的陶器產品還不能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底層老百姓由於社會地位的卑微和經濟收入的微不足道,還不可能家家擁有一件心滿意足的陶器用品。

在漫長的歲月里,人們在壺流河兩岸放牧、從事農業生產,他們在農牧業生產勞動之餘,發現了沉積在溝壑中和河床里的「矸子泥」。矸子泥和人們祖祖輩輩種植的谷黍顏色大致相同,甚至和谷黍比起來還略略發白,人們欣賞這種上蒼帶給他們的特殊泥土。矸子泥帶著淡淡的清香,和黃土地比起來,更具誘人的芬芳。農作空閑,有人把矸子泥和著壺流河水柔和成泥塊,捏成「盆、碗、鍋」的形狀,代替陶器製品來使用。隨著佛教的傳入和道教的普及,人們又把矸子泥塊反覆揉搓,使矸子泥更具韌性。矸子泥用水攪成泥塊,變成黑褐色,人們就效仿古人制陶的方法,把變色的矸子泥塊捏成「缽、甑、罐、壺」的形狀,用來盛放糧食和各種雜物。

各種用矸子泥做成的器皿畢竟是泥土,遇水而化。人們從古人製作陶器的方法中得到啟示之後,就用柴草和秸稈來燒制,在烈烈的火堆中,矸子泥漸漸變成灰色和褐色交雜的器物,但和古老的陶器製品比起來,還很不如意。隨著日月的推梭,人們不斷總結經驗,反覆試驗。有人在土崖上挖出了窯洞,並在窯洞中搭建了灶台,在灶台上挖出三、四尺的柴坑,放上柴草秸稈,把事先捏成的器皿坯子晾乾後放在上面,蓋上跟灶坑大小一樣的泥制「鍋蓋」,點燃柴草,經一個時辰左右,「鍋碗瓢勺」就燒成了。出窯後的土質器皿,果然大不相同,不僅盛水不漏,而且更具普遍的實用價值。人們不僅居家使用這類製品,還把這種製品帶到田間地頭,用來盛放打尖的乾糧和稀飯。隨著煤炭的開採,人們開始用煤炭燒制,使這種矸子泥製品更加堅硬,百姓們給它起了一個不俗的名字,叫「青砂器」。青砂器說到底,跟其他陶製品一樣,都是泥土和烈火的結合物,因為烈火讓泥土發生了質的變化。

青砂器的日趨成熟,是社會的進步。它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人們相信這是神的指引,在慶幸之餘,人們圍著窯坑裡越千度的烈烈火焰,載歌載舞。火焰把每一個農業勞動者的臉頰照耀得斑斑駁駁,讓那種發自內心的歡樂和喜悅更加絢麗多彩。人們宰殺了牛羊,供奉了雞鴨魚肉和自家出產的土特產,祭拜上蒼賜給他們的財富——青砂器。有古辭云:茫茫眾象,迷離上古之望。楚有東皇,統天下洪荒。俯首為拜,酹之以椒漿。成禮會鼓,傳芭代舞,盡滄桑。人們敬奉的不是神靈,奏響的也不是楚風韶樂,而是頗具特色的蔚州秧歌,頗具地方風情的秧歌也是伴隨著農業生產和青砂器產生的。秧歌調和其中質樸的歌詞飽含著當地人們的土語方言和滿懷的激情,人們用最樸實的方式頌揚古老蔚州悠久的農耕文化。與其說,蔚州青砂器是上蒼賜給蔚州人的特殊禮品,不如說蔚州青砂器是蔚州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共存共享的特殊文化。後來人們把青砂器作坊搬到村莊附近,開始大規模生產。青砂器帶給蔚州人是生活上的便利和精神上的快樂。土炕、灶台、青砂器構成一幅帶著地域風情的蔚州農業社會歷史畫卷。

專家們推斷,蔚州青砂器產生的年代約在六百年前。那時正是封建王朝——明代建立伊始,當時全國戰亂剛剛平息,蔚州百廢待興,百業待舉。客觀地說,蔚州青砂器並沒有確切的產生年代,至少說還沒有哪一家權威機構用確鑿的證據認定蔚州青砂器確切的產生年代。但可以說,它是蔚州勞動人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孕育而出的帶著地域特色的文化產物,而明代正是給予青砂器從孕育到成熟的一個關鍵時期。隨著洪武、永樂兩次大移民運動,全國各地大量軍戶、民戶湧入蔚州,蔚州僅存的少量居民也被朝廷部分遷出,從而形成了蔚州居民大融合的歷史局面,這給蔚州青砂器的發展帶來了歷史機遇。蔚州青砂器像一枝絢麗的歷史文化花朵盛開在蔚州廣袤的山川大地上。而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和新器皿的問世,蔚州青砂器卻被重重地埋上了歷史塵埃。

青砂器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最實用的土產之一。人們不祈求定窯的絢麗,也不仰望鈞瓷的高貴,人們最喜愛從泥土中產生的本土文化。蔚州有一首古老民謠:老婆老漢睡熱炕,睡不著來就打仗,你拿刀來我拿槍,一直打到大天亮。真切地記錄了蔚州普通老百姓生活的歷史原貌。那時,儘管官家令遷外地居民入蔚,可蔚州大地仍然居民稀少,不僅官府號令發展人口,老百姓更是祈求人丁興旺。人們在各自的居住地按著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方位建立村堡和寺廟。他們白天耕作,晚上發展人口。能生育的青年人自不必說,老年人在血干精盡之後,也痴盼多生幾個孩子。因此有了這首膾炙人口的民謠。民謠雖然有些戲謔,但確是人們繁衍生息的必經之路。青砂器是伴隨人口增長而發展起來的。到清朝中期,蔚州青砂器發展到頂峰,共和國誕生之初,青砂器早就成為老蔚州人家家戶戶必備的主要生活器皿。

蔚州的歷史很長。自商湯建立代國,漢代有了代王城,歷經多少代。再後來代成君將城移至開陽堡,廢代王城。王城老百姓是不能隨便出入的,蔚州人更期盼有自己的城郭,德慶侯廖允中順時應命,在蔚州壺流河中段圍土造城,蔚州人才有了自己的經濟文化中心。青砂器在蔚州城有了一席之地,隨之成為當時自然經濟市面上最搶眼的土產品之一。青砂器開始進入官吏、商賈的殿堂。在寒冷的冬季,富庶人家用青砂器燉一鍋羊肉湯,妻妾陪著,明窗亮幾,看那窗外飄雪。貧寒小民,一年四季,離不開砂鍋,煮的是辛勞和悲苦。寒酸的讀書人,不管颳風下雨,圍著火盆,飲酒作詩,搖頭晃腦。最是那些無家可歸的乞討者們,也會在夜半三更,用砂鍋熬一碗清湯暖暖身子。但是青砂器的發展並不是一帆風順,夯土打造的土城經歷了太平、戰亂、再太平,青砂器同樣打碎了再捏造,伴隨蔚州人走過了千百年的歲月。歷史的車輪走進明代後,蔚州州指揮史周房將軍號令土城萬千軍民燒磚甃石,在土城內外壘磚砌石,築造鐵城。鐵城並非一勞永逸,它經歷了戰火的焚燒和歷朝歷代的風風雨雨,如今早已殘缺不全,但給後人們留下斷蛇般的老蔚州城,讓後人們能有一個發思古之幽情的想像空間。歷史的煙雲散去,人去城廢,物是人非,可老百姓居家使用青砂器的歷史沒有變。人口多了,青砂器自然成了普通百姓家中不可或缺的日用品之一。

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每逢三六九集市,老州城南北大街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蔚州人自家產出的農產品,其中不乏大量的多品種的青砂器。其中有成套的大小砂鍋、砂瓢。成套砂鍋當然是為人口多少和烹制不同食品而特製的。砂瓢人們一般習慣叫「砂吊子」。砂吊子有兩種,一種帶把兒,叫「水舀」。一種沒把兒,叫「尿吊子」。尿吊子是女人們夜間接尿用的。青砂匠人們又研製出青砂尿罐(chan)子,是尿吊子的配套產品。尿多了,就倒在尿罐(chan)子里,並把尿吊子蓋在尿罐(chan)子上,騷味不至於溢出。青砂器是隨時應運而生的,蔚州「石北也」,地處寒冷地帶,早年冬季多在零下三十多度,老百姓缺衣少食,在熱炕頭上的被窩裡解小手,不僅為了方便,也為了不被寒氣傷了身子。由於「其民羯羠不均」,暖閣貂被的大族人家開始並不習慣使用這種尿吊子,但隨著尿吊子的普遍使用,大戶人家的女人們也開始使用這種帶著「荒誕」意味的尿吊子。可見尿吊子的好處之多。

砂吊子方便了裹腳的女人們,男人們也有自己方便的砂器。那是一種特意為男人們準備的「夜壺」。夜壺「肚大量寬」,上面一個小小提梁兒,側邊一個翻口,邊沿光滑,男人們夜裡溺尿(sui),屌子塞進側口裡即可,具有「輕鬆愉快」的排泄功能。完事後提溜著放在炕沿幫子下面,以備下次使用。炕沿幫下就是灶台,人們還沒起炕,就把大號砂鍋撴好了,點著柴火,燜出香噴噴的小米飯,然後放上中號砂鍋,熬一鍋山藥蘿蔔的大燴菜。老百姓們雖然粗茶淡飯,寒門小屋,但也過得熱熱鬧鬧。五明頭上兩口子炕頭上「打仗」也養足了精神。早先年農戶們娶媳婦,沒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可以,但沒有一套高品質的青砂器是不行的。不僅新媳婦不上炕,老丈母娘也不讓你。數過老蔚州八百古村落,哪家哪戶沒有幾件像樣的青砂器?

老蔚州的青砂匠人們真是心細如絲。最先解決的還是吃飯問題,青砂匠人們把砂鍋做成大小不一的套鍋。大的臉盆大小,小的巴掌大小。農戶們用大砂鍋燜乾飯,那中等砂鍋還可用來熬小米稀飯,是女人坐月子和病號們療養身子最好器物。青砂鍋子熬出的稀飯是最養人的,不論大戶人家,還是窄門小戶都是愛不釋手。小砂鍋可用來熗辣椒、潑油腌菜。人口多了,打下的糧食也多了,青砂匠人們獨出心裁,用矸子泥製作成一種極妙的小酒壺,不僅有錢人圍著火爐,煮著燒酒,哼著小曲。小戶人家的男人們在寒冷的冬天也暖一壺小酒喝喝,驅驅寒氣,打孩子罵女人也有了底氣。富光景過得暢快,窮日子過得艱難,但有了青砂器,各有各的快樂。最是私塾里的教書老學究,哄著幾個頑童,在桌上的小火爐里,煮一壺老酒,搖頭晃腦,之乎者也,被頑童們打鬧時碰壞燒酒壺子也是常有的事情。盛夏季節,莊戶們在地里光膀子傭工鋤地,杵著鋤把子仰望烈日當頭,忽然地主婆子提著砂涼罐把冷水飯送到田間地頭,苦力們稀里嘩啦喝兩碗冷水飯,躺在綠蔭樹下,歇歇身子,聽聽鳥叫,也是一種不是享受的享受。

因此說,青砂器是農耕社會的產物。在漫長的農業社會裡,青砂器是伴隨著農業生產的發展而發展的。人口的增長又給青砂器帶來更大的需求。這一切都說明,青砂器具有頑強的生命力。青砂器中所隱含的文化素養恰恰佐證了整個農耕社會的發展過程。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愚還是一個學生,暑期到辛庄磚瓦廠里幹活,叫勤工儉學。午休時忽見莊稼地里冒著青煙,那青煙衝天而上。懷著好奇心,穿過田間小路朝冒煙的地方跑去。汗水流下腦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火紅的熔爐。問了旁邊師傅,才知是燒制青砂器的作坊。那火爐縫隙里冒著長長的火舌,把人們烤得滿臉通紅,近處卻看不見青煙了。師傅們都光著膀子正在出窯,他們用髒兮兮的手巾擦拭著汗水,臉上青一片白一片,像沒有燒好的青砂次品。旁邊碼放著整齊的用草葽子拴著的青砂壺。爐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師傅們扯開褲襠,朝著火爐旁邊撒尿,熱氣霎時把尿液變成了蒸汽。

師傅們指著山一樣的青砂成品說,那是煎熬中草藥的砂壺。愚也是農民的兒子,父親從解放初期戰爭結束後來蔚州工作,家裡也是用的老蔚州的青砂器。換句話說,愚也是吃砂鍋熬制的小米稀飯長大的。在愚的記憶里,青砂器對愚來說,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記。師傅見愚死盯盯瞅著砂壺,就問,你家有病人?愚反口說,你家才有病人哩!那師傅說,小東西!怕你是幹部家子弟吧?有病吃洋藥片子,俺家祖祖輩輩卻是用這家俬熬藥哩!直到此時,愚才知道這種高梁兒、長嘴兒的玩意並不是夜壺,而是熬藥的葯壺。因為那細長的砂嘴子是根本塞不進屌子的!

原來「矸子泥」經過燒制後,其分子結構發生了微妙變化,裡面含著多種對人體有利的微量元素。老蔚州人統稱「藥茶壺」,漸漸煎藥成了主要功能。多少年來,用蔚州的青砂壺煎熬中草藥,治好了普天下數不清的病人。很多人病入膏肓,用其它器皿熬制草藥,不得見效。用青砂壺熬了葯汁,竟然起死回生,真是不可思議。於是,師傅們講述了一個古老故事,證明青砂葯壺的好處,也證明青砂器名揚天下的確鑿事實。歷經多少年,傳說得神乎其神。

話說清乾隆年間,壺流河北岸一位耄耋老人肩挑一擔藥茶壺,翻山越嶺,過黃帝城、走媯州、翻八達嶺、進燕山,顫顫悠悠不遠千里,來到北京皇城根下。那日晨曦剛剛升起,老人叫賣了一天,晌午只吃了一碗炸醬麵,一口水沒喝,日落西山,一擔葯壺一個也沒賣出。從早到晚,卻見一穿金戴銀之闊少,往來數遍,問了幾次價碼。老漢如實回答,一塊銀元一個。闊少擤擤鼻子說,家母得了頑症,吃遍京城名醫,均不見好轉。有人說是沒用好壺的緣故。於是,遍訪天下名壺,什麼景泰藍、青花瓷、紫砂器,金銀器皿,個個用來煎藥,也不見效果。今見泥捏的葯壺,有心買去試試,又嫌價錢太高,捋捋袖子揚長而去。老漢望著背影說,不貴哩!只你佬一碗燕窩湯的價格!闊少理也不理,遠遠去了。

老漢城牆根里風餐露宿,歇息一夜。第二天日落仍然沒賣出一個,一氣之下,把一擔近二百個葯壺摔了個粉碎。恰恰一個軲轆到城壕邊上,被雜草卡住,沒有破碎。老漢由於積勞成疾,日間受了冷落,夜間感了風寒,打起擺子來。太陽出來,自個開方,藥鋪里抓了幾味中藥,不過是柴胡、防風、細辛之類的解表葯,撿起未碎的葯壺,牆根拾柴火熬了葯汁,幾口喝了,牆根睡了一夜,出一身臭汗,第二天安然無恙。團了繩索,拿了扁擔就要出城。且那晨曦映照,老漢高高的鼻樑,黑黑的臉龐,就像風蝕雨灑過的青砂壺一樣。

那闊少回家巧遇一在蔚州做買賣的朋友說起蔚州葯壺的好處,又聽說老漢突然發病熬藥的經過。急忙出來尋找賣壺老漢,見老漢把一擔葯壺都像響炮一樣摔碎了。真是後悔莫及,悔不當初,掐掐自個大腿,就說要買老漢手裡僅剩的葯壺。老漢說,不多不少,五百個光洋。闊少有的是錢,為家母治病心切,只好忍痛腰中掏出五百元一張銀票,遞給老漢。老漢二話不說,懷揣了銀票,指著腳下藥壺說,拿去吧!忽被一太監攔住去路。

闊少家母用蔚州青砂葯壺煎了幾扎中藥,病情漸漸好轉。過了幾日,再來原處尋找老漢,閑漢們嘲笑說,早被乾隆請進宮裡了。原來那青砂器不比金銀銅器,最受不得急火。闊少急於為母治病,多添了些木炭,就將壺底子燒塌了。回頭想多買幾個留作備用,沒想到老漢一怒之下,斷了他的念想。

傳說畢竟是傳說,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但這個故事說明,各種葯壺都有明顯的缺陷,用銅錫壺熬藥是不可取的。因為銅錫是有毒的。而蔚州青砂器彙集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它是大自然的結晶。日落回城,火窯邊碼放著一垛矸子泥做的火竄,跟火爐一樣,是一種專門架在火盆內燒火的器具。火竄沒有燒制,也是用矸子泥手工捏成。泛著矸子泥發白的本色。師傅們說,它是蔚州青砂器的孿生兄弟。有了壺,而沒有架火的工具,那壺還有什麼用?多少年來,老蔚州人家家戶戶炕上都有一個黃泥捏的火盆,這種火盆沒經燒制,厚而笨重,盆膛內放些未燒盡柴灰,用來烘烤屋子,自從有了火竄、砂器,火盆就成了配套物件,具有取暖和烹飪雙重功能。火竄撴在火盆上,砂鍋架在火竄上,其構成並不簡單。

當師傅們把一爐爐青砂器從烈火中拾掇出來,他們滿身灰塵,與山一樣的青砂器站在一起,早已分不出哪個是青砂器?哪個是師傅?因為蔚州青砂器原本就是天人合一的產物!師傅們笑呵呵跟愚說,甭干磚廠那苦力活了,沒個豆兒大?就跟俺哥們學捏壺吧!愚回答,不學那耍尿泥的手藝。

蔚州青砂器不僅是底層老百姓的專屬物品,也是官僚階層士大夫的心愛之物。自從耄耋老漢摔壺的故事傳開之後,京城八旗望族,達官顯貴,富商巨賈,紛至沓來。人們跋山涉水來到蔚州採買蔚州的青砂器。一時千里駝隊,夜伏晝出,鈴聲響遍山谷。有的富商竟然在京城前門大珊欄開辦了老蔚州青砂器專賣門市。門前也掛起了譬如「砂器庄」、「青砂行」之類的挑簾。使蔚州青砂器一時暴漲千金,而青砂器的故鄉蔚州也日漸缺貨,一壺難求,工匠們日夜勞作,忙得不亦樂乎。

自從被乾隆皇帝請進宮去,耄耋老漢日日錦衣玉食,被朝廷供奉著。老漢受不了榮華富貴,一日跟乾隆皇帝說,陛下若憐愛老奴,不如放老奴出宮去吧。老漢我回鄉之後,當效犬馬之勞,為陛下日夜趕製葯壺,只是祈盼陛下及皇妃們不再有恙,個個身健如牛哩。說罷匍匐在地,叩頭不止。乾隆皇帝笑笑說,朕倒是不必健壯如牛,爾卻是要好好保重哩!不然哪個為朕轉運這易碎的青砂器哩!說罷,給老漢包裹了銀兩,給還繩索扁擔。老漢也不言謝,忙穿了齷齪衣裳回鄉去了。哪知老漢是熟透的老菜瓜,回鄉不幾日,死在青砂器作坊里。乾隆感懷萬千,寫下一首《姜女祠》:凄風禿樹吼斜陽,尚作悲聲配國殤,千古無心誇節義,一生有死為綱常。可惜,不是專為老漢而作。

俗話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蔚州青砂器卻不是這樣,而是「寧為瓦全,不為玉碎」。蔚州青砂器原本是泥土做成的物件,被烈火煅燒之後,發出黑金般的光芒,黑里透著湛藍,湛藍里泛著青光。正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它像堂堂正人君子一樣,易折不易損。摔碎了身子也綻放著光彩。詩仙李白曾作詩云:水作青龍盤石堤,桃花夾岸魯門西。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風流到剡溪?漸漸,蔚州青砂器跨過江南,進入塞北,走進隴西,飛越渤海。有多少「健兒」犧牲在萬里征途上,最終到達終點的是那些無畏的「勇士」們,它們給千家萬戶送去了美味佳肴,送去了幸福和安康。更重要的是,它們把古老蔚州的農耕文化傳遍了祖國大地。

愚也在逝去的記憶里尋找青砂器蘊含的濃厚民俗文化。記得在很久以前,那時愚剛滿七歲,母親用砂鍋熬制了老蔚州南坡北壑出產的金燦燦的小米粥。人們剛剛從三年暫時困難中解脫出來,很多人還不富裕,農民更窮苦了。小米粥熬得粘稠有度,香甜可口。由於放在鍋灶上時間長,母親用壞了十幾個砂鍋。那破碎的砂鍋片兒就散放在屋檐下台階上,被比愚年齡還大的老雞們撲騰著鑿啄上面殘存的米粒。那副畫卷並不是「豐年留客足雞豚」,而是盼望「柳暗花明又一村」。後來,母親不用灶堂,而是改用矸子泥素做的「火竄」了。火竄用炭很少,尤其在夏天使喚能節省不少燃料。火竄火焰小,砂鍋子撴在上面不至於燒壞。

出去玩耍,偶到前院老鄰居張老太太家中。張老太太孤身一人,梳著姥姥頭,腦後髮絲團一個球狀,上面罩著黑線網子,頭髮上還抹了杏子油,那頭髮烏黑如墨,絲絲閃著光亮,下面裹著小腳,穿著大褲襠褲子,襖兒是偏大襟綉了滾邊的,儼然一個「富貴」的老蔚州人。其實,她家裡很窮,沒有什麼收入,只靠生產隊救濟過活。男人早年被土匪綁了票,單苗兒子上南山打游擊也被州官砍了腦袋。張老太太乾淨利索,不像死了男人和兒子。

張老太太一人住著三間土屋,屋頂很低,像山一樣壓著頭頂。只是土炕上脫落的漆盤裡撴著矸子泥做的火竄,沒有那笨重的火盆,漆盤只有城裡才有,農村是很少見的。火竄里有幾塊燒透的紅棗般大小的炭火,火竄上架著砂鍋。土屋被東西兩側的州衙門和耶穌堂夾在中間。張老太太見愚目不轉睛看著砂鍋,就問,小子!看啥哩?愚想起母親的砂鍋,多有所思。張老太太說,俺這砂鍋用了二十多年了。愚想,用了二十年也不破碎?張老太太似乎看透了愚的心思,自個磨嘰說,這砂鍋還是俺兒上山時從集市上給俺買回的哩,嗯呀。唉……老漢死了,兒子也死了。那是愚頭一回聽老蔚州城裡老人們講話,當地口音裡帶著「嗯呀」倆字。一聲「嗯呀」道出了老人一生心中的悲苦和生活的辛酸。

直到此時,愚才發現那架在火竄上的砂鍋比別人家的更黑,很少用油浸過的砂鍋經過積年累月,也浸入了不少的油漬。張老太太一邊訴說,一邊從破柜子里拿出一個柳編的盒子,打開盒子,也是一個黝黑的砂鍋。張老太太一邊擦拭著砂鍋,一邊說,這是俺太祖爺爺使用的砂鍋哩。說著,拉了愚的手,到堂屋裡祖宗牌位上指指點點,「那個就是俺祖太爺爺哩!」。愚看看那幅掛在黑牆上的字畫。原來是一種叫做「雲」的家譜。張老太太所指的名字在最上面二三行的位置,叫張什麼,也看不清楚。張老太太說,俺祖上是從山西大槐樹下移民過來的。「移民」二字正好說明老蔚州自漢至明這一漫長歷史過程中戰火紛飛、地曠人稀、狐藏兔跑的荒涼景象。

當然,愚當時並沒有弄明白張老太太話里的所有意思。及至而立之年,才漸漸悟出了其中含義。愚掰著書本查對張老太太所說的年份。原來張老太太祖上也是明洪武年移民到蔚,算起來也有六百年歷史。張老太太的始祖生下兒子,兒子又生孫子。是孫子買回砂鍋,用了幾十年,留下傳給後代做為紀念的。愚仔細瞅那祖傳的砂鍋,鍋底上有微微的裂紋。張老太太說著,土炕上砂鍋里的粥熬好了,張老太太款款端下砂鍋,把砂鍋輕輕放在地上一個玉米皮編製的小墊子上。張老太太說,這樣就不怕冷地面吸掉了鍋底兒。愚突然明白,母親之所以用壞了多少個砂鍋,原來正是這個原由作怪哩。這才叫「寧為瓦全,不為玉碎!」玉的堅硬是因為它的純潔,而青砂器的純潔正是泥土的真實。張老太太又把一個小砂鍋架在火竄上,放些清水,煮了腌菜,滴幾個油點,算是她的「佳肴」。那老腌菜咕嘟著水泡,香味漸漸溢出,瀰漫在窄小的土屋裡,總有一點泥土的味道。她一輩子沒吃過好的,但吃了一輩子香的。張老太太臉色白皙,有著歲月留給她的細細皺紋,腰彎得很厲害,這都是滄桑的年輪。其實她剛剛滿了四十歲。愚問,炕上那漆盤也有年份了吧?祖宗從大槐樹下帶來。張老太太聲音不高。很明顯,漆盤裡記載著她和丈夫更多的故事。恰恰院里也有一棵彎腰的老槐樹,盪著幾簇槐花。

張老太太下身穿著白色大襠褲,上身是黑色襖,像土炕上白色的火竄上架著黑色砂鍋那樣隱含著泥土芬芳和火焰的熱情。張老太太卻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懷念。

一九六五年,愚已經小學四年級了。那時四清運動即將結束。愚開始用另一種眼光觀察老蔚州的青砂器了。那日,愚到同學家作業,那是老蔚州有錢人家的高屋建瓴式的宅院,青磚灰瓦,很是闊綽。同學家住在三間正房裡,耳房和東西下房住著老州人們的後代。其中被定為「破落地主」的老房東就住在東耳房裡。老房東也是一個老嫗,年紀要比張老太太大得多,約在七十歲左右。同學悄悄告訴愚,老嫗家早年是蔚州城裡最大的財家之一,家產無數,金銀如山。多被沒收和分配給貧下中農們。老嫗也沒有兒女,更沒有收入。只把家中偷藏的銀元拿到銀行里兌換,過著簡樸的日子。這種不對稱的兌換是需村公所開具證明的,因此老嫗每次兌換現金,像賊一樣偷偷摸摸。同學叫她「老嫗」,有一種不敬的感覺。

同學的父親也是打游擊出身,只是沒有被敵人打死,當年在東嶽支隊當了一個小隊長,多年風裡來雨里去,得了嚴重的胃病,解放後在縣人委當了一名副職領導幹部。因身體不好,就在家養病,常年吃著特供。愚到同學家,總是聞到一種肉味的飄香。但不知肉味從何而來。總以為是地主婆子屋裡傳出來的。可那老嫗臉色蠟黃,步履蹣跚,不像經常吃肉的樣子。每次走過同學家屋檐下,她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留下葡撻的腳步聲。正應了那句「從人屋檐過,怎敢不低頭」的老話。

又一日,愚作業稍晚,同學父親忍不得飢餓,就從大櫃里取出火竄和砂鍋,同樣架好放在炕上的銅盤裡。那火竄、砂鍋跟母親和張老太太用的一模一樣。愚突然發現同學父親的炕上還鋪著厚厚的栽絨毯子。愚不得不「肅然起敬」,叫他一聲大爺。大爺從櫥櫃里拿出早已備好的鮮嫩的羊肉疙瘩,一塊一塊數著數目,直到「二十」,聲音戛然而止,羊肉足足有半斤之多。大爺把羊肉疙瘩碼放在砂鍋里,放上清水,加了花椒大料咸鹽等調味品,火盆里夾了紅棗大小的一堆紅火炭,一個個放在火竄內,不大一會砂鍋就開始咕嘟了。先是冒著微微的小泡,稍過一會,砂鍋里的肉疙瘩滾起來了。那火炭漸漸失去焰火,羊肉就在砂鍋里慢慢烹煮。不過半個時辰,羊肉煮熟了。大爺目不斜視,一個人吃著滾燙的鮮羊肉,不停地巴扎著嘴巴。同學就站在門口,流著哈喇子。他跟愚說,這房子和毯子以及屋內一應擺設家俬都是老嫗的。

那天夜晚回到家,母親也在砂鍋里燉著肉類。見兒子回來了,母親淡淡地說,咱家那隻瘸腿的老母雞死了。愚掐指算算,老母雞大概活了十幾年了,論歲數也該死了。不過愚還是掉了幾滴眼淚,因為它一生中不知產過多少雞蛋,而到臨死還是孤身一個。母親卻惦記著給兒子補補身子,拿筷子夾出一塊雞肉咬咬說,燉了一天一夜還不爛呢。直到午夜雞肉終於燉爛乎了。母親從被窩裡把愚叫醒說,兒啊,快快吃雞肉。那火盆、火竄里還冒著青煙,愚翻身嘟囔幾句,不吃不吃。母親就把雞肉放在碗里,擱在愚的被窩旁邊。翌日,父親下鄉回來,母親同樣把幾塊雞肉遞給父親,父親吃了幾口才問,哪來的肉?母親說,老母雞死了。父親臉一下子沉下來,把筷子一扔,可知道它是咱家的有功之臣?母親囁嚅著回答,俺不是惦記你和兒子的身體么?

夜晚降臨,愚隨著父親把雞肉連同砂鍋的碎片用麻布包裹起來,默默埋在南牆根下面,培上厚厚的泥土。與其說是祭奠老雞的死亡,不如說是唾罵砂鍋的無能。後來才懂得,砂鍋的用處很大,但它是不能在同一時間裡蒸煮不同樣的食物的。這也是辯證法。直到此時,愚才理解了那句「莫笑農家醋酒渾」其中的另一種含義。從此以後,母親不再使用砂鍋,而是改用雙耳的鐵鍋了。那意思並不是完全為了蒸煮老雞。

多年以後再次見到砂鍋,是在鄉下的一位朋友家裡,他家的下房裡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青砂器。那天從農田回來,朋友父親正盤腿坐在炕上端著酒杯,手和老樹根一樣。村莊有一很大的佛廟,朋友家住在大廟一側。炕上也有一個火盆,火盆上撴著火竄,活竄上架著小號的砂鍋,小砂鍋里燉著羊肉疙瘩。不過,這位朋友父親的羊肉疙瘩切得很小很小。朋友說,他父親這個砂鍋已經用了十幾年了。愚看那砂鍋,疵滿油漬,像多少年沒有刷洗過一樣。朋友父親很安詳,像廟裡菩薩一樣,每呷一口酒,就用筷頭蘸一點湯水抹在嘴唇上,放下筷子,就端詳那用了多年的小砂鍋。每次餐後,那小小的羊肉疙瘩基本沒動。下次午餐,就把原先剩下的舊羊肉疙瘩放在這個小砂鍋里重新燉熱,再添些咸鹽,藉以提升羊肉被水沖淡後的味道。那羊肉疙瘩雖然沒動,但經過多次燉煮,肉化成湯水。除了浸泡陳年的小砂鍋外,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愚曾多次看到朋友父親這樣子喝酒,那形態可掬,使人不解。這老漢眼睛很亮,深的像井也似,不僅捨不得吃,而且家裡存放那麼多砂鍋,為何偏偏就用這麼一個髒兮兮的破砂鍋?朋友悄悄說,俺爹就是這脾氣,砂鍋是他的命哩。此時,愚看到堂屋裡祖宗牌位前擺放著一個青砂做成的小小轉輪,那是製作青砂器的專用工具。朋友還說,他父親並不是捨不得吃,羊肉疙瘩本來切得很大,每天端上端下,除了浸泡砂鍋,其它都變作煙雲,融入到天地中去了。

原來同學的父親就是當地一位知名的青砂藝人,也是祖傳的手藝,他每天要攪和超千斤的泥土,做上百件的砂坯,是智慧和體力的勞動者。愚也悄聲問道,干這麼重的活兒,不吃飯怎麼行?朋友笑笑,父親並不是捨不得吃,他每頓飯要吃二斤米的乾飯和一盆子酸菜哩!愚終於聽懂了,陶盡山中土,炕頭一粒砂,多少美佳肴,香甜千萬家。朋友父親作為一名普通青砂藝人,他把上蒼應該給予他的養分全部浸透在他一生為之追求的砂鍋里了!而這種來自泥土中的養分是在燒制青砂器的烈火中熔煉出來的!

2018年2月12日於溫馨家園家中

作者簡介:

若愚(Bian Shangzhi)現實派作家。祖籍淶源縣三家村。蔚縣國稅局原職員。河北省文化名人公益聯盟副主席,蔚縣聯盟主席。蔚縣武術協會顧問。河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GIF

雪絨花原創文學,以獨特的文字表達個體獨到的發現,盡現漢語言文字之美、思想之明,提倡自然、樸實、本真、唯美。小說、散文要求在5000字內,優秀稿件可以適當放寬;詩歌要求一次投稿3-5首(或50行)以上;同時,請發120字以內的作者簡介及個人清晰生活照片一張。投稿請一律按要求格式發到指定郵箱,同時請加主編微信號(驗證時須加註實名並註明「投稿者」字樣),微信僅用於發送文章鏈接及稿費,不閑聊,不接受投稿(稿件要求原創首發,未在其它微信公眾號上發表過,杜絕抄襲,文責自負。能提供與詩文內容相契合的圖片者優先選用,文章請用word或wps文檔,以正文+附件的形式發送;圖片或照片請用JPG的格式單獨以附件的形式發送)。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雪絨花原創文學 的精彩文章:

張國民:二木匠
張雲香:母親的抗日故事

TAG:雪絨花原創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