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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喜筵下的真實人生




圖 | 肖翊作品


文 | 小花


來源 | 二氧花旦(ID:eryanghuadan_)











Part


1




大年初五的早晨,我已經像平日一樣坐班車抵達中環走進寫字樓。大堂的小妹熟練地幫我摁亮電梯,扶住門等我進去。我從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利是紅包遞給她,她開心地說「恭喜發財」。




電梯里響著春節的旋律,電視里 Bloomberg channel 下方提示著寫字樓舞龍舞獅的時間。滿滿都是鬥志昂揚返工的氣氛。




電梯里遇到大陸同事,我問他過年回家了嗎,他說就在香港過的年,孩子太小不折騰了。



我嘴上說著「是啊怪折騰的」,心裡卻忍不住替他遺憾。




你的外公外婆,祖輩血親,他們過去一年在過著怎樣的生活,未曾知,不曾想。




有些人,看不到,便彷彿不存在;看到了,便是揪心的愛與疼痛。那種深入骨髓的血緣,老人緊緊握著你的手的顫抖的溫度,那熟悉又陌生的鄉土,自小長大的不再年輕的人們,再過一年,又不再是今年的模樣。




幾天前我回西安過年的場景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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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年二十九,我從香港回到西安。




其實我是有意晚些回去。父母常來香港,西安對我來說除了有姥姥和一些親戚發小,對我已不再是家的概念。我的家在北京,在美國,在香港。西安,只是一個故鄉的符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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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西安住在父母家。誠然是舒服自在可以葛優癱,但我是個特別龜毛的人,還是很多細節住不慣。




父輩住的房子,總是硬體有餘,軟體不足。房子裝修的華麗麗,每個開關都穿上了粉嫩的小紗裙,馬桶牆上掛著梵高的向日葵。但細節卻慘不忍睹:




家裡水壓低,偏配了巨大的天浴花灑,導致在下面站半天頭髮都沖不濕;洗髮水是鄉鎮品牌的,半瓶倒頭上都不起沫;吹風機倒是有,但風又小又燙,與其說是吹風機不如說是個掛燙機。一個澡洗下來,氣不打一處來。




扯遠了,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龜毛的我心裡安慰自己,我就是回來看姥姥的,看完姥姥就可以撤了。




說到我的姥姥,這也是我四個祖輩里唯一在世的一位。




姥姥今年90歲了,平時在西安和我偏癱的大姨住在一起,兩個老人配兩個保姆,拼伙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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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有五個兒女,兒女又有了兒女。

但四世同堂並沒有讓姥姥家變得更加熱鬧,反倒是讓各個小家變得愈發獨立。




每到過年,各家有各家的安排,有的去岳父母家過年,有的孩子小要早早睡覺。所以最近幾年,姥姥家的年夜飯逐漸改成了年午飯,中午聚了,晚上就各自在家看電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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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年三十早晨。各家一早就忙碌起來了,追著給孩子穿新夾襖、教吉祥話,數著鈔票整理紅包,清點呆會兒送給親戚的禮品。




姥姥起的格外早,早上不到8點就給我們打電話,說她已經準備好了,問幾點去接她。




中午12點,我們抵達酒店餐廳時,姥姥已經坐舅舅的車提前到了,姥姥穿著一件大紅毛衣(說是保姆硬讓她穿的),毛衣外面穿著羽絨夾襖。我不知道舅舅舅媽是如何把姥姥抬上酒店台階的 —— 




姥姥前兩個月摔了一跤,懷疑是骨折,又不敢去醫院,怕年紀大了感染其他病菌,於是就在家卧床靜養,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出門。




姥姥坐在輪椅上,一直滿面笑容。大人們紛紛去拉拉她的手,誇句「老太太氣色不錯」,姥姥就樂呵呵和大家寒暄,一直說「好,好得很。」




見到重孫輩,姥姥就招手喚過去,抖抖索索地從夾襖口袋裡摸出一個紅包塞到重孫們手裡。




家裡幾個孩子都小,拿了紅包被大人逼著說一句「太姥姥新年快樂」就轉身跑掉了。姥姥就看著他們的身影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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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大桌子人,她坐在正中央。吃飯的時候,大人們都各自寒暄聊天或者照顧孩子,她聽力不好,也插不上話,就在保姆的照料下抖抖索索地夾食物默默地吃著。




她的存在是有儀式感和象徵意義的,意味著一個大家庭的完整和興旺。

家有老人是一寶,震得住家財風水。大家看她端坐正堂,心中便是安定的。




她也知道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整頓飯始末她始終笑吟吟地弓著背窩在輪椅上。她比較胖,每次她沖孩子們招手,我就會聯想到招財貓。




團圓飯吃罷,大家去酒店門口拍合影。20幾口人各種排列組合,姥姥坐在輪椅上始終被擺在正中央,臉上始終掛著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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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吃完團圓飯,大家又一起湧向姥姥家,說要給姥姥補過90大壽。




一個巨大的雙層壽桃蛋糕已經擺在姥姥家的客廳里。孩子們紛紛湊到跟前流著口水驚嘆。




但此時的姥姥卻撐不住了。




她脫下夾襖和紅毛衣,被家人抬上床,恢復了一貫的卧床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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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房間光線很暗,屋子裡充斥著一股中藥和被褥汗腺混雜的味道。不足10平米的房間里塞了兩張單人板床,一張是姥姥的,一張是保姆的。屋裡其餘的傢具就是一個五斗櫃,柜子上擺著一些藥盒,還有我們幾個孫子輩的老照片。




姥姥每日就平躺著,手邊唯一的物件是一個收音機、一塊舊手錶、一台無繩電話。




家人都聚在客廳里聊天,我平時不在西安,想要多和姥姥呆一會兒,就端了小板凳坐在姥姥床前。




姥姥躺下後,腿一動就疼地直吸冷氣。她花了五分鐘在床上蠕動著調整姿勢,剛剛一絲不苟的銀髮在枕頭上蹭得散亂。




我替她將頭髮重新縷到耳後。她的手伸在床邊,向我晃動。我就握住她的手。




我發現人上了年紀,就非常喜歡拉手。耳背了視線也混濁了,也許只有這種最直接的肢體接觸,才能讓他們切實感覺到對方的存在。




然後她就一直拉著我的手和我聊天。她的假牙回家後就被保姆卸掉泡起來了,她滿嘴只剩幾顆黑黃的牙齒,吐字走風,加上她原本就有的陝北口音,我要很努力才能聽清她說的話。





「關上門,咱倆拉拉話。」




姥姥讓我把門關上。




我關了門繼續回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





「你常年在外頭工作,還有一家子人需要照顧,你不容易啊。」




姥姥說得我好生羞愧,明明是一家人照顧我。也許在她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最艱辛的時候吧。




「我在外面好得很,逍遙快活。」我試圖逗她開心。




接著,我掏出提前包好的厚厚的大紅包,放在姥姥手裡說,「姥姥這是我孝敬您的。」




姥姥捏著紅包,顫顫巍巍地說,「怎麼這麼多錢啊,你掙錢也不容易……」




說著說著,姥姥居然就哭了。




從她耷拉著的眼角,湧出一滴眼淚,流淌過滿是溝壑的面頰。




「我的兒孫都孝順啊,我有福啊!」她感嘆著。但語氣明明是傷感的。





「但是兒孫孝順卻不得好命啊!」




姥姥終於吐出了心聲,開始抽泣著念叨。





「你大姨癱在床上現在都不認識人了呀,身上都長褥瘡了,我就希望她能在我前面死啊!」




「你舅舅糖尿病,看著挺精神,牙都是假的,誰知道哪天就撐不住了呀!」




姥姥啞著嗓子哭嚎,嘴痛苦地一撇一撇,渾濁的眼睛卻乾澀地再流不出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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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看似平靜的面容下,卻是一顆從未安寧的波濤洶湧的心。




她孤獨地躺在小床上的每一刻,心裡都滿是牽掛和憂傷。

卻誰也不能拯救,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




越多子女,越多牽掛。越多愛,越多放不下。有多少讓她感到榮耀的子女,就有多少讓她感到痛苦的病痛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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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保姆送進來了一塊蛋糕。我說姥姥我喂你吃吧。




她顫顫巍巍地張開沒有牙的嘴,我小心刮下一點蛋糕配著奶油送進她口中。




她努力用舌頭捲走勺子上的蛋糕吧嗒著說「真甜,小花孝順」。




我的眼淚突然就奪眶而出。




我們364天在自己年輕的世界裡過著濃墨重彩的生活。




而在平行的時光里,我的長輩,卻在不足10平米的房間里望著天花板數著剩餘的日子。





「是我不孝,我無法兩全。」




我不知是說給姥姥,還是說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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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家人聊的熱鬧,完全沒人留意到小房間里老太太在和孫女絮叨什麼。或者即使留意到了,也不會來打斷。




後來媽媽告訴我,姥姥精神狀態一直都不好,經常和人通著電話就哭了。她們幾個兒女每周都來探望老太太,對她的現狀也見怪不怪了。




我知道我離開這個房間後,又會回到我熟悉的生機勃勃的人世間。




而我身後的姥姥,又將長久地困在這滿是中藥和被褥汗腺混合味道的房間里,看著天花板,還有對面五斗柜上那些一年到頭不得相見的年輕人的相片。




每年團圓飯的喜筵,是終於盼來的團聚,亦是又將面對的分離。全家福上每個人綻放的笑臉,些許就是祖輩們一年中最光鮮明媚的瞬間。




我們在各自的生命中度過著不同的階段,曾經有過親密的交集,但終將漸行漸遠,最終生死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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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和姥姥道別時,順便去隔壁房間看看偏癱的大姨。




大姨比我想像的更嚴重。十年前她確診帕金森,現在不僅失去行動力,意識也不清了。




她的房間在姥姥的斜對面,也是一個房間兩張床,一張是她的,一張是保姆的。




她被保姆用輪椅推出來,她手腕向內彎曲著,脖子和嘴都無法控制地向右側歪斜。




媽媽給我說,不斷叮囑保姆多翻身,但大姨還是長了褥瘡。背上黑黑的一大片,後來塗藥護理,黑黑的一大片縮成了一小團,但中間始終是個血窟窿,無法閉合。而這個血窟窿,讓大姨痛不欲生,聲帶會掙扎著發出「疼」的發音。




「看看這是誰?」媽媽在她耳邊大聲問她。




她張了張嘴,看著我,又彷彿沒有看著我,目光游移到窗外。




問了幾遍,她也只是嘴一動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突然想,在燈火通明的團圓飯後,不知有多少黑燈瞎火的屋裡,都藏著這樣一位癱瘓行動不便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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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家人道別,準備出門離開。最後看了一眼大姨,她看似獃滯的眼睛裡,似乎有東西在閃爍。





「小……花。」




我在出門的一瞬,依稀聽到背後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心中翻江倒海。




我知道,

在大姨那已不受控制的皮囊下,住著的仍是那個熟悉的人。




只是在她可預見的人生中,註定被困在這具無用的皮囊中了。




對她而言,每一個張燈結綵的年,只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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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除了姥姥和大姨,我在其餘可支配的時間裡,見了幾位自己的朋友。




大家都知道我在西安呆的時間短,就都依著我說的時間和地點隨叫隨到。我感念大家對我的遷就,但我也知道,對他們的內心而言,見一個生龍活虎遠道而來的小花,遠比呆在清冷家中要有吸引力。




大年初二我見了一個一直幫我預覽稿件的讀者。他平時在上海工作,也是只回西安三日。




「我不回家吃飯了。」他和我聊天的途中接了父親的電話,草草告知。




幾小時後,他就將踏上離開西安的飛機,去美國西部滑雪。




他是那種很炫酷的人。他會滑單板,會風箏衝浪(kite surfing),會水肺潛水,前不久還參加了為期兩周的環台灣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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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繁忙的生活中,有太多地方需要花時間了:有工作,有朋友,有愛情,有孩子,有旅遊興趣愛好,卻唯獨沒有故鄉的老人。




我們一直在奔跑,不舍晝夜。我們努力奔向所謂熱忱與夢想,那些看似更有溫度的方向。我們卻也在努力遠離我們沒有勇氣承擔的灰暗,卻不肯稱之為逃避。




也是人之常情。誰不喜歡年輕喜樂的鑊氣人間呢?




候鳥都是奔著南方的生機去的,人活一世,誰不希望每日都是繁花似錦。




每一次當身邊有人衰老,我們都像在排演自己的衰老。在距離自身真正的衰老之前,我們為別人哭了一次又一次,也為自己不可逆轉的時光而哀悼。




我們也能夠料想到,

終有一日,我們也將成為兒孫勉強光顧的清冷之人。

到那一日,我想我也能夠理解他們。




但我們應該儘力而為吧。











Part


9




大年初一的夜裡,萬家燈火,炊煙四起。






我坐在爸爸的車裡,望向窗外,路上異常清冷。清冷了好啊,說明大家都在家過年了。




卻總在某個街角和路口,看到人影和火影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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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裹著棉襖的中年人圍著火堆,弓著背蹲著,拿著火鉗,將一沓沓中間鏤空的冥幣丟進火中,嘴裡一直嘟囔著,念叨著。旁邊蹲著的女人低著頭,偶爾用棉襖的袖子抹一下眼睛。




嘟囔多少,念叨多少,逝者已逝,再也聽不見了。




在這團圓喜樂的新年夜裡,是怎樣的懷念與遺憾,才能讓他們寒夜在街頭燃冥錢。




與其有一日我們沉溺於對逝者的追憶,與其讓距離和死亡將我們隔開,留下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不如在活著的光陰里多一些關懷與陪伴。




與其等到我們自己老去,老到無法自理,望著天花板卻無法掙脫皮囊的束縛,不如在年輕的時候就坦然地面對生活的另一個側面,

去學習如何處理病痛與並不愉悅的家庭瑣事。




青春終將逝去,我們終將直面那些需要承擔的重量,知之為成長。




成長並非都是在鮮花與掌聲中歡騰。用沉默的脊樑去撐起家裡的每一個人,用深沉的目光去關注每一個彌留的生命,能如是,足矣。




* 本文所有插圖都由攝影師肖翊提供。他是作者的好朋友,也是其敬重的大師。歡迎大家瀏覽他的ins:@xiaoyiiiiii. 




本文授權轉載自公眾號「二氧花旦」(ID:eryanghuada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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