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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最長情的遇見

圖片來自網路

滾滾紅塵里,你是我最長情的遇見。

《紅樓夢》里先後出場了將近一千個人物,男性和女性各佔了半壁江山。

人數上旗鼓相當,女性群體形象更鮮明,更生動,更豐富,也更富有抗爭性。

一百二十回目里,讓讀者記憶比較深刻,富有心靈衝擊力的,大約有二三十個女性。

這二三十個人中,又以年輕女子居多,她們的生平事迹都被記載在太虛幻境薄命司的正冊、副冊和又副冊里,被警幻仙子保管著,以警醒世人。

薄命司,聽這名字,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作者偏愛年輕貌美的女子,把她們都送進了薄命司。他看出了讀者欲愛不得,欲罷不能,想讓人放下生命之無常,容顏之易逝。

劉姥姥又老又丑,不在這些冊子里,她在人群中的出現,是導遊,也是陪襯。

她是洞穴探險中的火把,是怒放鮮花下面的苔蘚,是三尺冰面下面的游魚。

她一直都不是主角,但是翻開書,彷彿哪裡都有她。她是榮府里多出的一雙眼睛,是懸掛在角落裡的一面鏡子。

劉姥姥五進榮府,每次停留時間都很短,除了第二次,大多是當天來去,她每一次出場,都是有備而來,解決問題而去,效率非常高。

這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前半輩子被命運撂在人生泥淖里,終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要緊鑼密鼓地安排餘生,要在生命之火熄滅之前,在灰燼里最後燃燒一下。

劉姥姥來榮府,以走親戚的名義,卻不是走親戚。榮府本來也沒有這門親戚。

劉姥姥女婿狗兒的爺爺姓王,當年在京城做過小官,跟在京城做大官的王夫人之父攀上了乾親,兩位老人去世後,這門乾親就斷了。

狗兒的名字這麼不講究,可以看出,他祖父去世以後,家道衰落得厲害。

本來就沒什麼深交,一家越來越旺,一家越來越衰,朝著兩頭走的兩家人,越走越遠,彼此消失在人海里。

特別是賈府,高宅深院,正如火如荼,早就把這門子不是親戚的親戚,忘記得乾乾淨淨。

把薄弱的關係重新接上,只有兩個原因,情感的需要,或者生活所迫。王夫人家車水馬龍,正經的親戚都應付不過來,哪還有精力主動翻撿這門窮鄉僻壤里的乾親?

狗兒家需要認這門親,需要有人拉他們一把。

狗兒沒出息,從劉姥姥的口中,能聽出他的問題:「你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沒有富過三代的人家,問題都出在後代那裡。要麼坐吃山空,要麼因為經歷了,看透了,要麼傳承了祖上的命,卻沒有傳承祖上的運。

《紅樓夢》有幾個典型的末落富貴二代,各有其人生。

賈寶玉居首,賈家敗落後,他放棄起死回生的機會,遁世遺榮,追求神性生活;賈雨村一直在努力,從來不放棄;眼高手低的是狗兒,一邊墮落,一邊不服氣,自已過得不快活,也不讓家裡人稱心。

劉姥姥對女婿的心理活動看得很清楚:「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

這位充滿了生活智慧的」積年的老寡婦「,把女兒嫁給王家時,為什麼沒有看出女婿一身的壞毛病?當年,官宦底子的王家,在農村應算不錯的,劉姥姥押錯寶了罷。

她要挽回失敗的一局。「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

劉姥姥的財商非常高,幾百年前,她就號召年輕人到大城市發財,今天,人們還是潮水般地往她指引的方向涌去。農村越來越空,城裡越來越擠,始作俑者原來是劉姥姥。

女婿上不得台盤,丟不起臉盤,看著兩個食不裹腹的外孫,劉姥姥一咬牙,只得親自出馬。

萬根線一根針。姥姥想好了,先找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周瑞在農村買地時,狗兒幫過忙,姥姥搜腸刮肚的,就是這麼點交情了,總比沒有強。

這一去,劉姥姥就體會到了大戶人家的門難進、臉難看。換其他人,丟不起這個臉,早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命運的轉折點,往往就發生在多堅持的那一分鐘里。

進榮府找人,要打點看門人,地球人都知道。

廣東一官員千里迢迢上榮府拜訪,帶了三小簍子當地的特產茯苓霜,其中一簍子就送給了門衛,回扣這麼高,因為門衛也要層層送禮,保住這個很有油水的職位。

大門裡面還有二門,榮府規矩多,時候一到就要關門,有些老婆子夜裡聚賭飲酒,進來出去,也要帶幾個果子給看門小廝。

劉姥姥兩手空空,怎麼才能讓看門人開個尊口、挪挪屁股呢?她窮得只剩一張嘴和一張臉皮,只好陪上一張老臉,一口一個太爺地喊著。

太爺是縣長的意思,憑空被劉姥姥提拔了,榮府門口的清客和看門人心裡很受用,每天在主子面前承歡侍笑,他們也渴望一份尊重。

受用完了,他們沒有搞亂規矩,劉姥姥還是乾等在那裡。

人群中總是不缺乏好人,後來座中一個長者,心有不忍,指點劉姥姥找到周瑞家,在周瑞家的帶領下,劉姥姥終於進了榮府。

周瑞家的願意幫忙,一是還人情,二是要讓家鄉來的人,見識一下自已這些年來積攢的人脈關係。

此為一進榮府。初次進榮府,劉姥姥很犯了一些沒見過世面的錯誤。

她把遍身綾羅、插金戴銀的平兒當成鳳姐,倒頭便拜;又說了一些不該說的大實話:「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

鳳姐不會把村老的話往心裡去,她沒有這個閑心,她還約了賈蓉說私房話,要趕快把劉姥姥打發走。榮府也不會讓第一次上門的窮老太太空手而歸,再怎麼著,也要表示一點。

王熙鳳給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可巧兒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

二十兩銀子,又算王夫人的,又算自已的,一份心意,劉姥姥擔兩個人情。

這點錢,不夠大觀園吃一頓螃蟹的花費,阿鳳卻讓劉姥姥拿得很有壓力:地主家寒毛再粗,也沒有多餘的一根,這是把丫頭的面子錢,貼了你們家裡子。

劉姥姥首戰告捷,雖然處處出醜,結果卻是好的。她也用自己的寒酸,襯託了賈府的榮華富貴,沒有陪襯的榮華富貴,就是生活。

她帶著讀者,站在角落裡,見證榮府的氣勢磅礴。此時的榮府,是百足之巨蟲。

等待王熙鳳召見時,劉姥姥聽見幾聲鐘響,「只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周瑞家的與平兒忙起身」「都迎出去了」。

在林黛玉眼裡,鳳姐出場時有一股看不見的威懾力,出現在劉姥姥面前時,正炙手可熱的阿鳳有點殺氣騰騰了。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權傾朝延的楊國忠兄妹春遊時,人們都不敢靠前,杜甫在《麗人行》中記載了這一幕。

滄海桑田,世事難料,到了李白的《長恨歌》時,「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這是楊家兄妹倆的結局。

手握重權時,可以得到尊重,卻不可讓人產生畏懼,畏懼的背後必有怨恨,怨恨深久,可能召來禍端。這個道理,阿鳳到死才明白。

「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二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這是王熙鳳吃飯的排場,劉姥姥一直在默默地看著。

第二次進榮府,劉姥姥有幸與賈母同過席,賈母的飯顯然比孫媳婦更豐富,大廚房裡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

雖然有點誇張,但類似這樣的府第,都是一個微縮的減了份量的皇宮。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寫道:」平時是菜肴兩桌,冬天另設一桌火鍋,此外有各種點心,米膳,粥品三桌,鹹菜一小桌。」吃獨食兒,也要擺五六桌。這是末代皇帝的儉省的鋪張。

大觀園裡的廚師長柳嫂子埋怨大丫鬟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吃膩了膈,燙焯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主人有大排場,大丫鬟便有大丫鬟的小排場。

劉姥姥認真觀察著,久經人場的她都沒有料到,當她第三次進賈府時,看見的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

二十兩銀子拿回去後,高財商的劉姥姥應是讓它們發揮了很大作用。

二進榮國府,劉姥姥滿載而來。

第一次進榮國府時,劉姥姥渾身寫滿了打抽豐的屈辱與尷尬,當生活稍微有了改善後,她就有了做人的需要。

這一次,劉姥姥是來還情的,她受到了榮府眾人的歡迎和款待。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一個扶得起的人,是容易被別人接受的。

劉姥姥帶來的是地裡頭茬瓜菜,雖然不貴重,卻稀罕,賈府需要這些沾著泥土氣息的東西,她還的情,還到了府里諸人的心坎中。特別是賈母,很喜歡。

王熙鳳看到賈母高興,便留著姥姥玩兩天再走,那兩天,賈母獻寶一般,帶著劉姥姥進大觀園轉了兩天。

後來,人們常用「劉姥姥進大觀園」形容沒有見過世面的人。

看過座落著榮寧二府的那條街,看過門口的石獅子,看過榮府門前的「簇簇轎馬」,跟「挺胸疊肚」的看門人打過交道,進過王熙鳳的屋子,領教過王熙鳳的排場,認識了平兒,大觀園裡那些沒有見過的世面,劉姥姥早就腦補了千萬遍。

那些小花小草,小盆景小石頭,又怎麼能跟鄉野里的山花爛漫、山高水長相比?

劉姥姥在大觀園裡的那些沒見過世面,那些稚拙表現,是一場精心安排的演出,這個精明又善良的小老太太,無以為報,唯有表演。她的表演天賦太高,騙過了賈母,騙過了大觀園裡的小主子們。

她又帶來了一場大熱鬧,這場熱鬧在元妃省親的熱鬧之後。

元妃省親也很熱鬧,卻是物質堆砌出來的熱鬧,熱鬧深處是元妃身不由己的悲傷,和賈府不得不割捨親情的難過。

元妃犧牲愛情和自由,保全了一個大家族的繁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為了安慰彼此,只好製造出許多熱鬧。

劉姥姥的熱鬧,是從鄉村帶來的,土生土長,生機勃勃。

每個住在城裡的人,都有一個關於田園牧歌的夢,劉姥姥來到賈母身邊,讓這個裹在綾羅綢緞里,幽閉在紅木傢具中,流連在微型山水間的貴族老太太,足不出戶就感受到田野的氣息。

劉姥姥二榮國府,跟賈母卻是第一次見面,她們沒有什麼交情,頂多算一見如故。

二十兩銀子是王熙鳳給的,恩情在王熙鳳那裡,或者跟王夫人也有些關聯,她哄賈母和園裡眾人開心,是為了報答王熙鳳的恩,這些人都是王熙鳳的服務對象。

她希望王熙鳳的工作能做得讓大家更滿意一點,畢竟,板兒喊王熙鳳「嬸嬸」。

這個積年的老太太,雖然生活在農村,人情世故一點不差。

劉姥姥這次進榮國府,不僅讓讀者們跟著她看到了一個完整的大觀園,也從她這面鏡子里,看到人性更為複雜的一面。

櫳翠庵里,妙玉用成窯五彩杯泡茶給賈母喝,賈母喝了幾口,便隨手遞給劉姥姥,讓劉姥姥也嘗嘗。

賈母有時候也會把剩的湯飯給府里晚輩們吃,這隨手一遞,遞出她對待眾人的無分別心。

賈母她們走後,妙玉卻嫌杯子被劉姥姥喝過,讓道婆扔掉,被寶玉攔住,勸她送給劉姥姥。妙玉說,幸虧這個杯子自已沒有喝過,如果喝過,砸碎了也不能給劉姥姥。

妙玉卻不嫌棄賈母。她或許是嫌棄劉姥姥的唾沫,或許是嫌棄劉姥姥的身份,她的這個舉動,連潔癖都算不上,更談不上修行。

妙玉的修行不是主動的,是為了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從小被父母安排著修行,與其說是修行,不如說在漫漫人生里煎熬。她愛寶玉。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作者用一個殘酷的人生結局,結束了妙玉的分別心。

也是那一天,劉姥姥醉後出恭,找不到路,渾身「酒屁臭氣」地睡到寶玉床上,襲人看見後,有驚無怒,添了一把香掩蓋酒氣,囑咐劉姥姥不要跟人說,便了結了劉姥姥闖下的紕漏。

襲人一直被懷疑向王夫人打小報告,害死晴雯,是為不義;寶玉出家後,她又跟蔣玉涵過到一起,是為不忠。伴隨著這樣的人格污點,她對劉姥姥的態度,讓人看到她身上潔凈的那一部分,看到她心靈深處善的因子。

我們總是這樣柳暗花明地看著一個人。

襲人能這麼自作主張,更是因為寶玉向來無分別心。寶玉嘴裡不帶修行兩個字,卻沒有主僕意識,沒有兄長威風,沒有高下不同的愛情,以平等心觀待一切人和事。

只這一杯茶、一次迷路,劉姥姥便帶著我們看到了這麼多的分別心和無分別心。

人性里的那點東西,想裝的,裝不來,想蓋的,蓋不住,以為包裝嚴實了,誰知裂了個縫。

黛玉在大觀園的女孩子中,是最伶牙俐齒的一個,也是最愛使小性子的一個,總是小話不斷,諷刺常有。

她反常的表現,都是圍繞著一個男孩子展開的怨與愛,都是一些可憐與可愛。

但那天,她對劉姥姥的評論,卻特別刺耳,如果劉姥姥聽到,會不會覺得心酸。

「他是哪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蝗蟲是掠食莊稼的害蟲,林黛玉這麼比擬劉姥姥,不僅刻薄,還有過河拆橋的涼薄。

劉姥姥這次進榮府並不是為了吃喝玩樂,她抱著感恩的心,把自己當成小丑,甘之如飴,換取大觀園裡眾人的歡樂。

也許黛玉因為寄人籬下,看到劉姥姥,聯想到自己的處境,便用語言作踐劉姥姥,來掩蓋心中的憂傷。但是這種兩頭尖的傷害,一頭扎著了劉姥姥,一頭不也扎在自已心裡嗎?

那天在秋爽齋曉翠堂上吃早飯,鳳姐和鴛鴦商議著導演了一出小品,讓劉姥姥當演員,劉姥姥演得特別好,特別搞笑,給一群寂寞的夫人小姐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歡笑。

從來沒有哪一場笑,能跟曹雪芹描寫的那場笑比擬,那樣地酣暢淋漓。這個寂寞的鐘鳴鼎食的人家,因為一位農村老太太的到來,集體達到了歡樂的高潮。

高潮退去後,只剩一場被繁華掩蓋著的蒼涼。

在統治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時代,誰也猜不到自已的結局在哪裡。劉姥姥更沒有猜到。

第三次進榮國府時,劉姥姥已經從被救助者,從小丑演員,變成救世主。

突然在某一天,賈府昔日的繁華凋零成一地倉皇。得到賈母去世的消息,劉姥姥站在莊稼地里狠狠地哭了一場。

當賈府的親朋故友避賈府如瘟疫時,劉姥姥卻反方向行走,她遠遠地、焦急地奔跑著,伸出沾滿泥巴的雙手。

她趕到被抄過家的賈府。

「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拉著劉姥姥的手,王熙鳳交代了人生最後一件事。

託孤,是世上最沉重也是最深情的託付,劉姥姥是勇敢的女人,擔待得起這樣的信賴。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遇劉氏,巧得遇恩人。」

在劉姥姥的安排下,巧姐兒離開都市,離開危險的榮華富貴,離開虛偽的親朋好友們,來到鄉下,做了一名辛苦而安靜的農婦,走上了跟母親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王熙鳳的一生穿越了人山人海,她跟各種各樣的人交過手,她做過各種各樣的投資,她每天都在算計,付出就要回報,但是對劉姥姥的幫助,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報,劉姥姥卻把回報當成永遠的責任。

她們的相遇,是一束美好的人性之光,投射在茫茫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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