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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歸國抗戰始末

原標題:郭沫若歸國抗戰始末


撰文:吳基民


1


1927年3月20日黃昏,南昌城淅淅瀝瀝地下著細雨,一身戎裝的郭沫若失魂落魄地敲開了南昌警察局局長朱德的家門。同為四川老鄉,郭沫若與朱德結識於1926年北伐戰爭時期。當時,郭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副主任。見到這位多日未見的朋友,朱德十分開心卻又頗為驚愕,連問「怎麼啦?」


朱德這麼問,是有道理的。

1926年7月,在大革命的洪流中,郭沫若放棄了每月360元大洋高薪的廣東大學文學院長職位,由著名共產黨員孫炳文介紹,投筆從戎,擔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宣傳科長兼行管秘書長職務。北伐軍誓師北伐,郭沫若隨大軍猛進,到11月北伐軍攻克武漢三鎮,郭沫若已升任總政治部副主任。這次他接到鄧演達的電令,讓他速去南昌,與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會合,組織精幹人員主持政治部工作。


蔣介石見郭沫若到來,十分高興,當即任命他為總司令行營政治部主任,還給了他每個月300元大洋的津貼。然而,蔣此後的行徑卻讓郭沫若大失所望:先是在安慶,後在九江對支持北伐的勞工下手,一時血流成河。他還親眼目睹蔣介石在南昌接見在上海的老朋友,讓這位老朋友帶口信給黃金榮、杜月笙等等「維持秩序」,而上海的工友一面組織武裝起義,與反動軍閥拚死相搏,一面還在歡迎他的部隊到來……


聽完上面的陳述,朱德完全明白這位老鄉的心情。他鼓勵郭沫若:我拿槍,你拿筆,你難道不可以寫些什麼?郭隨即鋪開紙墨,奮筆疾書:「蔣介石已經不是我們國民革命的總司令!」他號召全國軍民起來反蔣:現在凡是有革命性、有良心、忠於國家、忠於民眾的人,只有一條路,便是起來反蔣!反蔣!」最後給文章加上了一個標題《請看今日之蔣介石》。郭沫若一面派人將文章送到剛創刊不久的武漢《中央日報》上發表,一面在南昌印成小冊子廣為散發。一時間,郭沫若名聲大振,幾乎成為了工農武裝的代言人和武漢國民政府的「反蔣功臣」。



這是大革命成敗關鍵時刻一篇重要的戰鬥檄文。蔣介石看到後勃然大怒,於5月10日發出了《通知軍政長官請通緝趨附共產之郭沫若函》,指責郭「甘心背叛,開去黨籍,並通電嚴緝歸案懲辦」。5月21日,蔣又以總司令的名義向全國頒發通緝令《電令所屬一體嚴密緝拿郭沫若一名,務獲歸案懲辦》。


此後,郭沫若開始轉入地下。原先他由周恩來安排,準備赴蘇聯,他在日記中寫道:「定十一號走,心裡湧出無限的煩惱。又要登上飄流的路,怎麼也覺得不安。」不料船期臨近時,他卻因患傷寒,在上海四川路上的一家日本私人醫院住了一個月。以後又由周恩來安排,於1928年2月24日登上輪船,東渡日本,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海外流亡生涯。


2


郭沫若亡命海外,朋友們卻沒有忘記他。


1936年11月15日黃昏,郭沫若在創造社的好友、時任福建省參議的郁達夫借著到日本採購印刷機的機會,來到東京近郊須和田郭沫若的寓所探望。兩人雖是故知舊友,但自20世紀20年代中期,因對政治形勢和國共兩黨的認識發生了嚴重分歧,一度反目為仇。兩人在這次見面之前,已經中斷交往了十年。正如郭沫若所言:「亡命足足十年,達夫和我沒有通過消息。」十年沒有見面的朋友,見了面會是什麼樣子呢?


其時,郭沫若隱居於東京附近的市川市,以他的日本妻子佐藤富子的姓氏安家,全家生活費依靠創造社每月資助的100元錢。這100元首先由創造社按月交給居於上海的內山完造,內山寄給東京的好友小原榮次郎,再由小原轉交給郭沫若。1928年,因小原涉嫌走私,被東京警察拘留,警察從他家抄出了給郭沫若的信件,郭沫若被拘留審訊,從此受到日本憲警的監視。


創造社「三巨頭」: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


「十年別淚知多少,不知相逢淚更多」。兩人相擁相泣攜手而坐,還沒說上幾句,門外那個隨時監視著郭沫若的警視廳警員就走了進來。郭沫若的日本妻子安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探員請走。郁達夫開門見山地說他是奉陳公洽(陳儀,辛亥革命元老,時任福建省省長)之命,來問先生是否願意回國。


郭沫若回答:我沒有一刻不想回到祖國,雖然現在有朋友照顧,生活還可以,但每天都在日本警員的監視下,最多是個三等公民,但是我還回得去嗎?加上還有安娜與五個孩子……前些日子西園寺公望(日本皇宮元老——筆者注)還出面希望我加入日本國籍,但被我拒絕了。我寧可去死,也決不加入日本國籍……


郁達夫此番赴日,其實是奉命專程策動郭沫若歸國參加抗日的。對此,郁達夫之子郁飛曾記述道:「那次行程據他說是應日本各社團及學校之聘去東京講演的,但實際上負有一項秘密使命:向亡命日本已近十年的郭沫若,轉致南京國民黨政府為抗日戰爭終將爆發而要郭伺機回國之意。」


郁達夫回國後,向自己的上司陳儀反映了郭沫若的情況,請陳儀幫助請求最高當局讓郭沫若歸國。陳儀隨後致信行政院政務處處長何廉,請他探詢蔣介石意見。何廉等人也正有此意。在接到陳儀信之前,何廉和翁文灝在為蔣介石準備參加廬山國是會議的人員名單時,大膽地將郭沫若的名字列上了。蔣介石看後表示認可,說「我對此人總是十分清楚的」,並詳細詢問了郭沫若的近況。何廉接到陳儀信後,向蔣介石彙報並得到允許,但條件是郭沫若回國後在福州居住,由陳儀負責監視,不得有「越軌行動」。雖然應允了,卻形同軟禁,郁達夫只得繼續努力。


這年4月底5月初,郁達夫前往上海、杭州、南京一帶活動,與侍從室第一處主任兼侍衛長錢大鈞宴遊,藉機請錢大鈞等人向蔣介石進言。錢大鈞等人委託郭沫若的老鄉、蔣介石的結拜兄弟張群向蔣介石提出此事——當初要求國民黨中央通緝郭沫若的,正是張群。5月17日,張群見到蔣介石,提及郭沫若歸國之事,得到了蔣的應允。


3


設於南京的國際問題研究所承擔了具體策劃郭沫若秘密回國的任務,這個研究所系對日情報機關,直屬蔣介石侍從室。研究所主任王芃生是湖南醴陵人,國民黨內首屈一指的對日問題專家,真正的「情報王」。從1921年始,他六次東渡日本,或讀書(東京帝國大學畢業)、或考察、或交友,甚至與日本皇族西園寺公望成了好朋友。他深刻了解日本的國情,善於綜合各種信息,判斷力精準。1937年5月15日,他致電蔣介石,準確預測了「不出7月,日軍必在華北尋釁,以求吞併」;1941年11月,他又電告蔣介石:「日本聯合艦隊先北上後南下,一個月後必在太平洋對美髮動突襲,最可能處珍珠港。」1944年末,日軍發動「一號作戰」計劃,攻佔了衡陽、柳州、桂林,劍指重慶,舉國嘩然,蔣介石甚至準備再次遷都至雅安,但王芃生指出:倭寇已窮途末路,一號作戰實為最後一戰,到不了46年(指1946年),一定投降。」1937年初,蔣介石成立隸屬於軍事委員會的國際問題研究所,實為專門從事大戰略的研判,王芃生出任中將主任。


王芃生


除了王芃生,國際問題研究所還集中了一批對日研究專家,有連戰的父親連震東,有時為駐橫濱總領事的邵毓麟,以及謝南光、潘世憲等,再有就是擔任國際問題研究所京滬區少將主任的顧高地。


顧高地是著名鋼琴家顧聖嬰的父親,上海大同大學畢業後,他投身革命,參加北伐,曾任淞滬警備司令部少校兼蔡廷鍇將軍的秘書、中校參謀。他曾利用自己的人脈,迅速與上海市民協會聯繫,解決十九路軍的軍需問題。上海市民協會副會長杜月笙當即自掏腰包買了5萬雙回力膠鞋。由於上海市民的支持,十九路軍穿上了膠鞋,軍餉待遇超過了中央軍,一直到他們調防,還有數萬大洋存在上海銀行里。


顧高地更重要的工作是在情報上。1932年1月15日,顧高地向蔡廷鍇報告:日本軍隊月底前會在上海挑起事端,地點大致在日租界與華界的交界處閘北一帶。1月23日晚上,蔣光鼐、蔡廷鍇在龍華司令部召開了十九路軍營以上軍官緊急會議,一致同意以血肉之軀保衛大上海。1月28日深夜,日本兵進攻閘北,十九路軍將士奮起反抗,他們在張治中將軍率領的第五軍支持下,與日軍血戰一月有餘,沒有後退一步。顧高地在「一?二八」事變中的表現,引起了王芃生的注意,他任命顧高地擔任當時情報工作最重要、最複雜的京滬區主任,交給顧高地的第一項任務便是營救郭沫若歸國。


顧高地仔細分析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提出要使郭沫若平安歸來,必須做三件事:一是讓蔣介石正式撤銷通緝令;二是讓郭沫若作好歸國的準備,為了保證他的絕對安全,他的日本夫人郭安娜與五個孩子暫時就不能回國了;三是不能讓親日的駐日大使許世英知曉,郭沫若要喬裝化名秘密歸來。


王芃生完全同意這番意見,他告訴顧,年前他已通過陳公洽(陳儀)讓郁達夫赴日,他會讓郁達夫再給郭沫若寫一封信,將準備歸國的信息傳遞給郭沫若。兩人協商後,決定由顧高地與中國駐日本橫濱總領事邵毓麟聯絡,請邵毓麟跟郭沫若通消息。一系列的秘密行動悄然開始……


4


1937年7月初,郭沫若收到了郁達夫的一封信。信上寫道:沫若兄:今晨因接南京來電,囑我致書。謂委員長有所借重,請速歸……強鄰壓迫不已,國命危在旦夕,大團結以御外患,當系目下之天經地義……」「中國情形,與前十年大不相同,我之甘為俗吏者,原因也在此。將來若得再與同事,為國家謀一線生計,並設法招仿吾亦來聚首,則三十年前舊夢,或可重溫。臨函神馳,並祈速復。


這時七七事變已爆發,日本警方在郭宅周圍增派了監視的警察和憲兵,邵毓麟以官方身份與郭沫若接觸已變得很困難。顧高地另行安排了與自己有著特殊友情、同時認識郭沫若的寓日畫家錢瘦鐵作為聯絡人。錢瘦鐵,字叔崖,江蘇無錫人,因創辦中國畫會而出名。他應日本畫家橋本關雪之邀赴日訪問,當時住在東京的林町,實際上是王芃生安插在日本的情報人員。


7月10日左右,郭沫若的一個學生金祖同來到東京,他是前來參加東京詩人俱樂部舉辦的文化交流會的,擔任主講的是郭沫若。此次聚會遭到日本浪人的破壞,郭沫若險些被打,金祖同與另一位學生拚死拖出郭,將他護送回家。7月15日,金祖同又來到郭沫若家裡看望,勸他抓緊時機逃回中國去。郭沫若告訴金,從報紙上的動向分析,日軍將很快并吞華北,考慮到在這裡可能會受害,決定寫下一篇「遺言」,大意是:臨到國家需要子民效力的時候,不幸我已被帝國主義者拘留起來了,不過我決不怕死辱及國家。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唯有以鐵血來對付它……寫畢,郭沫若讓學生一定設法轉交給最高當局。

第二天一早,金祖同將「遺言」交到錢瘦鐵手裡,錢瘦鐵大喜——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契機。他告訴金祖同,事不宜遲,郭沫若回國之事要抓緊進行,一切手續由錢本人代理,金祖同負責來回接洽。隨後,錢瘦鐵通過秘密途徑,將郭沫若的「遺書」送到顧高地手裡,再由顧高地轉交王芃生。


1937年7月17日,金祖同告訴郭沫若,在10日之內一定安排他回國,但有一個條件:回國之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作為掩護,您的夫人與孩子這次就不能同行了。郭沫若聽到此消息,心如刀絞,他與郭安娜(佐藤富子)於1916年結婚,妻子隨著他顛沛流離,四處漂泊,為他生育了四子一女,至今已整整20年,怎能忍心將他們留在虎狼之窩而獨活?臨行前,郭沫若為安娜及四子一女分別寫了留言,給大孩子們寫的是「勤勉」二字,特地貼在牆上,希望他們以此為座右銘;給最小的兒子寫的,是盼望他無病息災地健康成長。


一行人要乘坐的是從溫哥華經日本橫濱、神戶再往上海的加拿大郵船。7月24日,颱風肆虐了東京灣,狂風大作,豪雨傾盆,但第二天轉而風平浪靜。25日清晨,郭沫若起了個大早,他著和服木屐,連飯也沒吃,彷彿出去溜了個彎就會回來似的,躲過了日本憲兵的監視,匆匆趕到了錢瘦鐵家裡。錢的夫人早已為他準備了早餐,沐浴更衣後,郭沫若穿上早已備好的襯衣、西服與皮鞋,提上了一個當時有錢人旅行用的皮圓筒旅行包,戴上巴拿馬涼帽。錢瘦鐵還特意替他印了「東京帝國大學楊伯勉教授」的名片,親自伴同,坐上計程車,一路疾馳,來到橫濱火車站。他們購買車票跳上了「燕號」特快列車,一路上有驚無險到達神戶,登上了「日本皇后號」的頭等艙。


1937年7月27日,郭沫若終於抵達上海。黎琬先生代表何廉迎接了郭沫若,安排他住進了滄州飯店,並送上1000元大洋。次日,中國各大報紙都刊出了一紙公告,這份由林森主席與蔣介石共同簽署的文告,宣布撤銷於「國民十六年(1927年)五月二十一日發布的通緝令」。回國的次日,友人沈啟予、葉靈鳳、夏衍、阿英、周憲文、鄭伯奇等紛紛來訪。因為覺得來客愈來愈多,難以應酬,便由黨組織安排,於8月初搬入高乃依路(今皋蘭路)的一所公寓里居住。夏衍看郭沫若隨身只帶了一個旅行袋,問他還有什麼行李,他笑著作了一個寫字的手勢說:「只帶了一支筆。」


以後有許多人撰文述說郭沫若歸來,是由共產黨秘密策劃安排的,其實不然。夏衍在晚年回憶錄《懶尋舊夢錄》一書中寫道:「我急於知道他這次回來的經過,漢年不作正面回答,只說:他是下了決心的,可是一上岸,就碰上了國民黨方面的人,這可能是駐日使館向南京發了電報,他是二十七日到上海的,第三天我才知道,把他從滄州飯店搬到這裡……』」


8月2日,在中國文藝協會上海分會和上海文藝界救亡協會舉行的歡迎宴會上,郭沫若在答謝後說道:此次別婦拋兒專程返國,系下絕大決心,蓋國勢危殆至此,舍全民族一致精誠團結、對敵抗戰外,實無他道。沫若為赴國難而來,當為祖國而犧牲,謹以近作七律一首聊表寸衷。」接著朗誦了一首作於日本、步魯迅原韻的詩作: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8月7日,是盧溝橋抗戰一個月紀念日,上海各界市民聚集在南市蓬萊大戲院觀看新上演的三幕大型話劇《保衛盧溝橋》。這部戲是七七事變後,上海劇作者協會會員們集體趕寫出來的,由上海各劇團上百位明星聯袂出演。夜晚劇場門打開,觀眾一擁而入,連過道兩旁都站了許多買了站票的熱情觀眾。戲快開幕時,一行人在夏衍、阿英、鄭伯奇、李初梨等陪同下,走進了劇場中的通道,眼尖的觀眾認了出來:「啊,郭沫若……」「郭沫若也回國了……」


這嘰嘰喳喳的聲音立刻變成掌聲,然後掌聲又變成歌聲:「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這是郭沫若歸國後的第一次公開露面,也是他一生中難忘的一次集會。


(原文見《同舟共進》雜誌2018年1月號,東方歷史評論受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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