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讀懂《金瓶梅》了嗎？
文/杭州新東方學校 李程老師
《金瓶梅》的價值
木心先生說，中國有很多不讀《論語》的儒家。其實，也有很多不讀《金瓶梅》的噴子。
大多數人，往往提到《金瓶梅》就色變，變得羞躁面紅或者變得一臉猥瑣邪惡。不敢看、偷著看、跳著看、看完又不敢承認者，比比皆是。
更有甚者，可能連一頁《金瓶梅》都沒有讀過，連《金瓶梅》的封面都沒見過，張嘴就認定了這是「黃書」、「淫書」。
平心而論，這是不是有點太自我武斷了？
截至今天，我用了六十天的時間終於第一次讀完了這本巨著，不翻案。但是我還是要說，《金瓶梅》真的不僅僅是黃書。你要知道，全書八十萬字，除了一兩萬字的情慾描寫，還有其他的七十八萬字呢。
《金瓶梅》是明代「四大奇書」之首。排在《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之前。毛主席先後五次點評《金瓶梅》，把此書當做「明朝的真正的歷史」來讀。
魯迅尤其推崇《金瓶梅》：「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惶極洞達。同時說部，無以上之。」意思就是《金瓶梅》不是色情小說，而是世情小說，而且沒有比他更好的了。
劉心武點評《金瓶梅》十萬餘字，「《金瓶梅》把人性中的真假善惡、是非良善寫得非常鮮活真實。」
格非在清華大學講《金瓶梅》座無虛席。
高曉松在《曉說》里說：「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
說《紅樓夢》受《金瓶梅》影響、傳承於《金瓶梅》一點也不為過，我的個人總結有這麼兩點。第一佛道思想的傳達，第二世道人心的最細緻的刻畫。
《紅樓夢》一直在傳達任何繁華都是「夢」，一切都是虛空無常，高度揚釋批儒，追求生命的自由，《金瓶梅》中詩句直接把這個意思就寫給你看；《紅樓夢》把每個人物都刻畫地無比真實細緻，真實到每一句話每一根頭髮，寫盡每一個人物的命因局果，《金瓶梅》每一個人物也都有始有終，在最後遭受了自己該遭受的。
當然，《紅樓夢》在我心中依然是第一位的，《紅樓夢》出於《金瓶梅》而勝於《金瓶梅》，只不過是《紅樓夢》太高太高了，《金瓶梅》較之就比下去了，但是《金瓶梅》還是很高很高。
《金瓶梅》主要有三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萬曆本，即明代萬曆年間刻本《金瓶梅詞話》，又稱詞話本，是早期版本，
第二個版本是崇禎本，即明代崇禎年間刻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此書有200幅木刻插圖，全稱《新鐫繡像批評金瓶梅》故稱繡像本。
第三個版本是張竹坡批崇禎本。清初張竹坡的評點本最受歡迎，現在的崇禎本基本上都是張評本。
總的來說，萬曆本是原本，崇禎本是萬曆本的修改繼承版，更改了一些章回，但是整體思想大意不變。崇禎本起到一個承上啟下的作用。
以上體系各有特色，詞話本更原始更真實，崇禎本經過潤色更加規整去糙，只能說各有千秋，不能說熟好熟劣。
《金瓶梅》到底講了啥啊？
《金瓶梅》主要講山東清河縣藥商西門慶和他一個連的女人們的家族興衰史。
故事開篇改編自《水滸傳》潘金蓮西門慶殺害武大郎的章節。只不過《水滸傳》中是武松把西門慶、潘金蓮、王婆全部割了頭，而《金瓶梅》改成了武松第一次為兄報仇沒有成功，殺死了一個倒霉的小人，然後亡命天涯去了。直到西門慶意外身亡之後，武二郎遇天下大赦才回來又宰了潘金蓮和王婆。在此期間，西門慶各種風生水起，家旺、財旺、官運旺。眼見西門慶從一個小小藥商孤兒，一個個娶妻，一步步發跡，享盡人間富貴，又一步步把自己搞得身亡家敗。
正所謂，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金瓶梅》中的世欲
《金瓶梅》與《紅樓夢》最大的不同，《紅》是寫出了一種完全烏托邦的、夢幻的、高高在上的、乾淨美麗的世界，在這裡，所有的主角無憂無慮，一點點煙火氣都不沾，一點點骯髒都沒有，她們吟詩賞月，從頭到腳的高雅，從來不用去想著掙錢，從來不用去俗，到最後到了不得不俗的時候，作者就把她們都寫死，也不要她們變成腌臢的老媽子。
而《金》恰恰完全相反，從一開始就是從社會的喧鬧骯髒的最底層寫起，完完全全的真實面貌。他們說最粗鄙的髒話，他們為了生存和慾望去進行最不堪的交易，他們只為掙錢，只為一時的歡愉。但是真實，徹徹底底的真實，赤裸裸的真實。
《金瓶梅》寫盡了明朝的世情，從橋下乞丐花子到京城宰相，各個階層的生活狀態、人物嘴臉、人際往來，世道人心，百態齊全。情慾、金錢欲、權欲，在《金瓶梅》中貫穿始終。
說幾個書中的人物的兩面性，完整性。
西門慶那麼壞的人，可是也有好的一面。對待朋友、對待下人、對待找他幫忙的人，他的熱心程度，他的慷慨程度，讓人不得不由衷讚歎。有錢而不吝嗇，他不光幫人，而且為人想得很周到，不讓被他幫的人感到不舒服，待人接物是真心的坦誠客氣。再者他敏銳卓絕的創業能力，也不得不讓人佩服、值得學習。
薛嫂那麼唯利是圖的人，到最後當龐春梅一定讓她把孫雪蛾賣到妓院的時候，她還是沒有照辦，她的話著實讓人感動：「他千萬吩咐，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我養兒養女，也要天理。」意思是說，我也是有兒有女的人，我也不能把壞事兒做盡不要一點良心。一句話寫出了愛錢卻又為人父母的小人物的兩難，但是最後她選擇了良心。有沒有，一下子很感動。
龐春梅，潘金蓮的丫鬟。潘金蓮一生要強，得罪所有人，卻對龐春梅好。當所有人都說潘金蓮的壞話，潘金蓮被賣出西門慶家後，龐春梅卻一直在想盡一切辦法救潘金蓮。即使潘金蓮死了，龐春梅也要想盡辦法去安葬潘金蓮，一次次發自內心地懷念她。這也是一種價值觀念，一個人再壞，所有人都罵，但是他對你好，你就應該感恩他，你不應該說他壞話。做人得知道感恩這兩個字怎麼寫。
應伯爵處處投機哄西門慶，得到西門慶好處無數。可是在西門慶死後，轉臉就開始投奔下一個有錢有權勢的人，其寡義廉恥小人嘴臉簡直讓人不齒。可是你去站在應伯爵的角度想，他有沒有難處？
也有的。
西門慶這種有錢人家生孩子，高興得要死，添丁之喜。可是應伯爵呢，他生了兒子卻只是在發愁，一家大人都吃不飽，哪有錢去養活孩子呢？只能圍著西門慶去做一個小丑，低聲下氣，佔小便宜，他活得不憋屈嗎？憋屈，但是還得這樣。是不是沒有特別討厭他了？其實他挺可憐的。
陳敬濟出身富貴，卻遭抄家之災，淪落到西門慶避難，反而又繼承了西門慶的家產。然後呢？一把好好的牌打得稀爛，跟潘金蓮東窗事發，被雙雙趕出家門。淪落到沿街要飯、被男人當男寵的下場。可以說一無是處，人渣一樣的人，有沒有讓人動容或者可憐的地方？
也有的。
你想陳敬濟才多大啊？他死的時候才二十四歲。本來一個衣食無憂的富二代，十幾歲家突然沒了，然後寄居到老丈人家，而且是西門慶這樣一個人品性格的老丈人。沒有人教他做人的，沒有人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他知道什麼，他能學到什麼。所以與其說他壞，不如說他還太小不懂事兒。
就是這麼一個人，還有一個點，讓人蠻動容的。
是他對潘金蓮的真摯、執著。
潘金蓮被吳月娘趕出家門去賣，婆子要一百兩，陳敬濟想盡一切辦法、立刻去找錢，心中就一個念頭，要娶潘金蓮到家。其實他有點像《紅樓夢》中的賈瑞對王熙鳳，很傻很天真，猛一看很可笑，仔細去琢磨，是人性深處的真摯與執著。
像《紅樓夢》一樣，《金瓶梅》中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是世情，都是慾望，都是學問。
《金瓶梅》中的商業
《金瓶梅》裡面有很重要的一個方向，商業。
書中描寫的朝代是一個全民皆商、金錢崇拜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做生意，每個人都在想盡辦法掙錢。而顯然，在這方面，西門慶是其中最優秀的那個。
西門慶有錢，一度成為山東首富。他無時不刻不是在做生意，大生藥鋪子、布坊、當鋪、販賣糧食貨物等，什麼都做，而且做什麼什麼成，其商業能力簡直可以說是驚為天人。
西門慶有一套非常先進、非常現代的金錢觀：錢流動起來才是錢，才會生錢，如果把錢屯在家裡不但不利於掙錢還是作孽。
西門慶是名副其實的商業天才。放著人品和手段不說，他一步步發達起來，完全靠得是自己一個人的創業。
首先他是個孤兒，一出場就無父無母，他沒有依靠的。剛開始他父母是給他留下一個生藥鋪子，家境還算殷實。作為一個二十來歲的富家子弟，非但沒有把家產敗光，反而管理得越來越好，越做越大，實屬難得。
西門慶一生縱情聲色，無日不酒肉，可是不管在院里，還是酒場，一旦沾上生意，每一分錢的來去，哪些貨物掙錢哪些貨物不能要，跟誰合夥，什麼時候買入賣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直到臨死之時，連動彈都不能，他還把每一筆生意在他死後的發展規劃，每一兩銀子的債務、遺產問題，都交割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滴水不漏。不看賬本，全是口述。實在有過人之處。
《金瓶梅》中的愛情
你大概想說，我的天！《金瓶梅》中還有愛情？太扯了吧。
從我的個人讀書感悟，還真有。大概這世間本就不存在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吧，就像這世界也並非非黑即白。
西門慶和李瓶兒。
我覺得某些人講的西門慶娶李瓶兒是因為貪圖李瓶兒前夫花子虛的家財是不全對的。
西門慶是愛財如命，無錢不掙，但是剛開始他跟李瓶兒曖昧上的時候西門慶對花家的財產數目並不清楚。再到後來，西門慶既然已經娶了李瓶兒過門，得到花家的錢，對李瓶兒還是格外的好。
雖然相對於西門慶的其他老婆來說，李瓶兒懦弱無主見，註定了後面的人物悲劇，但是對於一個有征服欲的男人來說，這樣的女子溫柔少言而且真正懂事疼人，是最讓人心生憐愛的。不像正房吳月娘整日一副教育人的面孔，不像潘金蓮尖牙利嘴心狠歹毒、寸步不讓得理不饒人無理犟三分。再到後來，李瓶兒又為西門慶生下第一個兒子，西門慶對她已經是喜歡加感激了。
李瓶兒心地確實善良，平日里跟誰相處都很和善。下人不敢給西門慶直接說的事兒，只要去求李瓶兒幫忙，她就去幫，下人們占她錢的便宜，她也從來不介意，在李瓶兒臨死之前，還給身邊的各個丫鬟婆子分錢分東西，為她們考慮。所以書中除了潘金蓮對李瓶兒妒忌成恨，基本上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的。
李瓶兒愛西門慶。
李瓶兒是很單純地愛西門慶，真心實意地為西門慶著想。李瓶兒家裡有錢，不像其他女人時時刻刻圖西門慶什麼。而且李瓶兒的性格好，不爭不搶，就算西門慶一時失落她，她受了委屈也不去給西門慶添麻煩，即使在快死的時候，還在為西門慶著想，催促西門慶不要因為她耽誤了去衙門上班打卡，叮囑他需要注意的事兒，而且不想讓西門慶看到她難看的樣子，因為怕自己一身的腌臢氣味熏著他。
西門慶也真愛她。
有多愛呢？
除了吃穿用度、語氣態度、經常往李瓶兒那兒安歇。咱們看李瓶兒生病時及死後西門慶的表現。書中數十次描寫到一個天不怕地不怕、從來不知愁的一個大男人、商業奇才、官場大人為李瓶兒流淚，大哭，悲痛欲絕——
在李瓶兒就要死的那天晚上，潘道士千萬囑咐切忌不可往李瓶兒房裡去，否則會有禍上身，可是西門慶依然不聽勸阻進入李瓶兒房中。
李瓶兒聽說自己命不久矣，安慰西門慶。「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腸牽肚。』」
讀這些地方，無不動容。想不到西門慶這樣欺男霸女、壞事做盡的人，還會如此，為一個人痛哭、為一個人願意去死。要知道，就算西門慶當時唯一的一個兒子夭折，他也是難過一會兒就過去了，繼續花天酒地。
除卻生死無大事，大概只有在死亡面前，才往往最見深情。
縱觀全書，西門慶願意為之去死的人，僅此一人。
《金瓶梅》中的主旨
《金瓶梅》要傳達的主旨到底是什麼。
我理解的不一定對，我的想法是，《金瓶梅》主要在告訴人們兩件事。
第一，「功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
人生一世，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掙掙扎扎一輩子，可是到頭來你什麼都抓不住。就是黃粱一夢。與其痛苦過去，糾結未來，不如就活好當下。
第二，因果守恆，善惡到頭都有報應。
善因善果，惡因惡果，自作自受，自種自食。做人一定要兩件事，讀書與積德。
三言二拍中說「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用來形容西門慶的私生活再恰當不過，西門慶把別人的老婆一個個不擇手段搞到手，到最後自己的老婆也走的走散的散。西門慶不擇手段地去掙錢，斂權，到最後一死，家產也一步步散盡，烏紗帽馬上有後人戴去。
西門慶一生害死人無數，自己呢，到最後落得個什麼下場，兒子夭折。死還不是馬上就死了，拖拉著痛苦很久……
除了西門慶，書中的每個人都在最後承受了自己該承受的結局。長命的長命，割頭的割頭。欠債的還債，欠命的還命。舉頭三尺有神明，都要還的。
都是因果。
後記
六十天時間讀完，三天時間整理。
最近袁枚的那首詩挺火，「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我只是一名小小的新東方讀書人，我也只是一棵小苔，只希望把我的感悟能跟大家做一下交流，引發大家一點點思考。
古今來許多世家，無非積德；天地間第一人品，還是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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