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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的最大遺產,是不斷出現的亂臣賊子

導讀:如果誰想了解六朝人物,想體驗魏晉風度,最簡單可行的辦法,就是穿越歷史,到當時的南京街頭走上一圈。

作者:葉兆言,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花煞》、《燭光舞會》、《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等。

魏晉風度濫觴於北方,真正能夠發揚光大,應該是在六朝時期的南京。換句話說,魏晉風度的最大市場是在南京,最大的買主是南京人。南京這個城市最能體現它的精髓和神韻,魏晉風度,六朝風流,魏晉在北方消亡了,然而它又在六朝的南京獲得了傳承,得到了新生。

當然,要說到魏晉風度,首先得感謝一本書,這本書就是劉義慶等編撰的《世說新語》。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稱它為「名士教科書」,盛讚它「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魯迅眼光很獨特,從來不會胡亂推薦一本書,要想了解南京歷史,《世說新語》應該是一本必讀書。2015年南京評選出二十四部傳世名著,《世說新語》毫無爭議地名列其中。

為什麼又要說這本書是劉義慶等編撰呢,為什麼要加一個「等」,因為事實上,也說不清楚這書究竟誰寫的。反正它屬於集體創作的產物,通常有一種公認的流行觀點,那就是藝術必須要獨創。集中大家力量,像寫革命樣板戲那樣合力來完成一本書,這辦法似乎不太可取,有點違背創作規律。然而《世說新語》卻證明這種編書辦法也可行,事實上,你還不能不說它是一本好書,一本非常好的著作。

劉義慶是六朝劉宋時期的一位王子,後來又當了王爺,伯父劉裕是皇帝,自己做過荊州刺史,做過江州刺史,做過南兗州刺史,他的爵位是南郡公和臨川王。所有這些頭銜都沒什麼好議論,因為有了《世說新語》,人們愛屋及烏,都喜歡說他聰明過人,說他深得宋武帝和宋文帝的信任,說他備受禮遇,屢屢獲得朝廷重用。不過真要說起個人政跡,談論具體辦事能力,這個劉義慶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

於是大家都給台階下,說他「秉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又說當時政治生態環境太差,宮廷鬥爭太激烈,他呢,為了避禍,就不能不佯狂,成天和一幫文人雅士混在一起。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文人雅士都喜歡講過去的故事,講一些過去的老段子。這些老掉牙的故事和段子,基本上都屬於前朝往事,把它們用精緻文字記錄下來,再編成一本書,於是就有了《世說新語》。

發生在魏晉時期的陳年舊事,能夠深深影響南京,能夠承前啟後,顯然與東晉跟西晉緊密相連有關。畢竟還都是司馬氏的王朝。譬如《世說新語·汰侈》寫王敦與王導,故事發生在西晉,可是二王后來的主要事迹,都發生在南京,都是在南京這個舞台上表演,因此大家懷念西晉,就是在說東晉,就是在說南京: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善飲,輒自勉強,至於沈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晉書·王敦傳》也有記載,文字略有不同:

時王愷、石崇以豪侈相尚,愷嘗置酒,敦與導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聲韻,愷便驅殺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愷,愷使美人行酒,以客飲不盡,輒殺之。酒至敦、導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懼失色,而敦傲然不視。導素不能飲,恐行酒者得罪,遂勉強盡觴。

比較這兩則故事便發現,重點不是誰在殺人,是王愷還是石崇,不重要。被殺的是行酒美人,還是吹笛女伎,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東晉丞相王導與大將軍王敦的怎麼表演,故事發生的時候,王導還不是丞相,王敦也不是大將軍,事發西晉時期,把這個故事再拿到南京六朝的背景下來敘述,就有了不同尋常的含義。王導與王敦可以說是東晉的奠基人,他們的生活態度和行事風格,對六朝南京社會風氣,對朝廷或民間,有著直接影響。

王導的隱忍,代表了當時東晉草創時期的倉皇軟弱,也表現出了堅毅忍耐的柔能克剛,這就彷彿南朝更多時候,雖然以一種文弱形象示人,它的生命活力,它的自我調整能力,遠比人們想像得要強大。而王敦躍然紙上的梟雄之色,他的目中無人和不顧死活,他的狂妄他的野心,也反映出東晉在南京定都以後,註定會面對的各種不穩定,無法避免的動蕩和錯亂。

顯然,王敦的故事跟王導相比,有更深一層的東西。我們都知道東晉的王業,可以說成也這個王敦,敗也這個王敦。王敦之後的桓溫,還有劉宋的開國皇帝劉裕,南齊的蕭道成,陳朝的陳霸先,身上都明顯包含了王敦的影子,他們的共同點,都是當了曹操似的人物,都是俗稱的奸雄,治國打天下有一套,禍國亂天下也有一套。

太子洗馬潘滔就曾這樣評價少年時的王敦,說他「蜂目已露,但豺聲未振,若不噬人,亦當為人所噬」。

六朝時代的人物,必須戴上了魏晉風度光環,才好看,才有意思,才值得咀嚼。你可能會不喜歡王敦,但是很可能會喜歡他的故事。據統計,《世說新語》中共有四十則故事涉及到王敦,這些零散故事,勾勒出了他從名士到叛臣的轉變過程,譬如寫他剛結婚時一段,讀了令人大笑不止:

王敦初尚主,如廁,見漆箱盛乾棗,本以塞鼻,王謂廁上亦下果,食遂至盡。既還,婢擎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飲之,謂是乾飯。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世說新語》第十三篇「豪爽」一門,共十三則故事,其中前四則都與王敦有關:

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武帝喚時賢共言伎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意色殊惡,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與之,於坐振袖而起,揚槌奮擊,音節諧捷,神氣豪上,傍若無人。舉坐嘆其雄爽。

王處仲,世許高尚之目。嘗荒恣於色,體為之敝。左右諫之,處仲曰:「吾乃不覺爾,如此者甚易耳。」乃開後閣,驅諸婢妾數十人出路,任其所之。時人嘆焉

王大將軍自目高朗疏率,學通《左氏》。

王處仲每酒後,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

王敦王大將軍字處仲,以上四則故事,都是生動有趣。胡亂擊鼓,鼓音急促和諧,表現出了他的氣概豪邁,旁若無人,滿座看客都讚歎他威武豪爽。縱色過度,身邊人勸其要注意身體,他倒是很乾脆,立刻就把婢妾數十人,浩浩蕩蕩地都打發了,說趕走就趕走,讓她們愛上哪玩就去哪玩,愛找誰就去找誰。王敦學有所長,精通《左傳》,當然最讓人吃驚的,還是他竟然毫不掩飾自己喜歡曹操,常常吟曹孟德的詩自慰。也難怪東晉開國皇帝會跟他發急,說「欲得我處,但當早道」,這個皇帝還是你來做吧,你想當皇帝,早點說呀。

六朝時期的南京人,顯然喜歡這樣的故事,皇帝有點軟弱,有點無能,這也未必是什麼太大壞事。有時候,一個過於獨裁昏庸的皇帝,或許更糟糕,更禍國殃民。劉義慶編撰的這本《世說新語》,在故事取捨方面,多少也體現了六朝時的開放程度。封建時代談民主不現實,也不可能,但是在六朝,包括此前的魏晉,文人真正因為寫文章而掉腦袋,好像也不太多。

這一段時間內,文人被殺的數量並不少,都不是因為寫文章。嵇康可能算一個,即使是算,也很勉強。文人被殺更多的原因,是直接參与政治,六朝時朝代不斷更迭,玩陰謀詭計的人不少,文人一旦跟錯了主子,站錯了隊,也就會變得很危險,非常可怕。魏晉風度的最大遺產,是不斷地出現相似的亂臣賊子。自從曹操開始,挾天子以令諸侯成為常態,六朝時期的南京,幾乎每朝每代,都出現過曹操一樣的強人,出現過像曹操那樣的野心家。

比曹操更過分的,則是進一步學他兒子曹丕,乾脆自己取而代之。習慣可以成為自然,六朝時期,東晉取代東吳不算,劉宋取代東晉,齊蕭取代劉宋,陳朝取代齊蕭,基本上都是這個套路,都是先當曹操,再當曹丕,一個人把曹氏父子兩人的活都給幹了。

譬如劉裕的稱帝,就跟玩似的,義熙十五年,也就是公元419年,劉裕派手下殺了晉安帝。劉裕早有意稱帝,但是登基當皇帝前,突然又迷信起來,《資治通鑒·卷一百一十八》上是這麼寫的:

宋公裕以讖雲「昌明之後尚有二帝」,乃使中書侍郎王韶之與帝左右密謀鴆帝而立琅邪王德文。德文常在帝左右,飲食寢處,未嘗暫離;韶之伺之經時,不得間。會德文有疾,出居於外。戊寅,韶之以散衣縊帝於東堂。

就是說,讖言說晉孝武帝死了以後,得有兩位皇帝過渡,晉安帝已被劉裕幹掉了,還得有個皇帝來湊數字,於是選中了晉安帝的同母弟弟司馬德文,先讓這位德文坐一年皇帝,再宰只雞一樣地殺掉,然後名正言順地玩禪讓,然後堂而皇之地登上帝位。

可憐東晉自司馬睿登基,好歹也延續了一百零三年,前後共有十一位皇帝,這些皇帝都當得可憐巴巴,基本上是在四代人中間傳承,其中一半以上在位時間不超五年,最小的一位登基時才兩歲。十一位皇帝中最後兩個,是司馬睿的重孫,他們的父親是孝武帝,爺爺是簡文帝。相比較而言,只有簡文帝和孝武帝還像個正經八百的皇帝。

東晉司馬氏如此,劉宋和齊蕭,包括緊接在後面的陳朝,都是這樣。一代報復一代,六朝時期的南京,經歷了三百多年,改朝換代就跟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樣。因此當王子也好,當太子也好,找上一幫人編本《世說新語》,或者編本《昭明文選》,還真是挺不錯的玩法。不能因為宮廷出面組織了文學活動,有了《世說新語》和《昭明文選》,就此證明六朝時的帝室重文輕武。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相對地說,六朝是有一點文乎乎,這個文,不是有文化,只是文弱的意思。

事實上六朝時期,也沒有什麼純粹文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並不是說文人地位高,號召大家都去讀書,目的還是「學而優則仕」,是為了當官。當官才是眾人心目中的正道,為了當官,上進心就可能演變為野心,就難免投機,難免受主子牽連。因此六朝人物更多的不是文人,而是名士,各種各樣名士,皇帝像名士,大臣像名士,幕僚門人甚至寒士,都學名士。想上位,想避禍,都要向名士學習。

在《世說新語》中,說到桓溫,說到謝安,雖然他們一個個武功了得,都打過大勝仗,然而對他們會不會打仗,能不能打勝仗好像都不感興趣,記錄的都是風流雅事。不風流和瀟洒,就不配稱作六朝人物,譬如桓溫嘆柳,說他北征,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粗壯,一個人已經抱不過來,慨然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然後再補上一句,說他「攀枝執條,泫然流淚」。又譬如描寫淝水大戰時的謝安,對那場決定東晉生死存亡的戰爭,無一句正面交待,反而用閑筆大寫謝安如何下棋: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 小兒輩大破賊。」 意色舉止,不異於常。

王敦「學通《左傳》」,敢在史書上留下這麼一句,絕不會是說著玩玩。桓溫工書法,字勢遒勁,有《大事帖》傳世,唐代竇臮所著《述書賦》,收錄晉代六十三位書法家,其中便有桓溫。謝安跟王敦和桓溫相比,若論文化,怎麼樣不好說,起碼也是旗鼓相當。六朝時期的南京,文化不是文人專利,那時候,只要你是個人物,那就得必須有點文化,就必須是個名士。

《世說新語·任誕》上有這樣的記錄: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王孝伯就是王恭,東晉名臣,妹妹王法慧是孝武帝的皇后。不過這個皇后死得很早,二十一歲就過世。王恭作為皇帝的大舅子,很受晉孝武帝信任,應該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六朝時期帶兵打仗,大都是文人。他的官做得不算小,權力慾望非常強,官越大,心也越大。王恭野心勃勃地想學王敦和桓溫,但是他運氣明顯不如二位,能力也相差太遠。王敦和桓溫的氣場太強,他們在位時,人不死,只要還有一口氣,朝廷便奈何不了。王恭則是被殺了頭的,他試圖起兵反抗,功敗垂成,臨了被叛將所殺,腦袋被掛在南京的朱雀橋上示眾。

王恭死前毫無恐懼,一邊梳理自己的鬍鬚鬢髮,一邊吟誦佛經。死後家中無錢財布帛,惟有書籍,因此當時有一點見識的人,都為他的死感嘆,覺得王恭不該死。他的冤家對頭,太傅司馬道子正好坐車路過,仔細看著掛在那的王恭腦袋,十分不屑地嘀咕著:

卿何故趣,欲殺我邪?

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你為什麼急著要殺我呢。被殺的人表現得十分優雅,殺人的也表現得十分優雅。可見當時在南京當名士很容易,得意可以,不得意也可以。王恭死了五年以後,司馬道子自己也被毒死了,死就死吧,誰還能不死。

這就是大家說的六朝,這就是六朝時的南京風景。

如果誰想了解六朝人物,想體驗魏晉風度,最簡單可行的辦法,就是穿越歷史,到當時的南京街頭走上一圈。你會很容易碰到各種各樣的名士,在那裡,你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名士,你會發現,你遇到的那些人,都能口吐蓮花,一舉手一投足,都會透露出了影視明星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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