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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如何脫離苦海

長文,2萬多字,看完必有所收穫!

文/王建平

01

一直以來,我都苦惱於如何用形而上的方式去解釋例如「智慧」這種概念。也許人類天生就有試圖解釋萬物的喜好,以為解釋透了就能掌握領悟。所以,但凡碰到不懂的概念,總喜歡嘗試著用邏輯推理歸納總結的方式去解析它,力爭條理清楚,層次分明,以期通過解釋擴張人類已知的知識(文明)領域。

偏偏有些概念的產生並不基於邏輯,智慧即在其列。當然,也有勉為其難的解釋,譬如百度百科當中的那句:它是生物所具有的基於神經器官(物質基礎)一種高級的綜合能力,是由智力體系、知識體系……觀念與思想體系、審美與評價體系等多個子系統構成的複雜系統。但我們顯然不能通過這些似是而非的解釋獲得真正想要的內容——解釋「智慧」並不意味著能通過某種固定而明確的方式去得到智慧本身,因為概念本身不能進行量化。

於是我們想用某種可視化的角度去形容智慧,如果形容不出來,至少可以去形容一個擁有智慧的人該有的模樣。這就相對容易多了。哪怕我們沒有親眼所見,也能夠在腦海中勾勒一種粗淺的線條:他是詳和的,是寬容的,是波瀾不驚的,甚至是參透了生死的。

但什麼又是詳和?什麼又是寬容?怎樣才能參透生死?是不是有某些步驟?是不是要設定一些目標?

我們就這樣從一個概念跳到另外一個概念中,陷入永無休止的邏輯爭論。

在一篇未完稿的小說中,我試圖塑造一個沒有概念的世界,以此辨析和探討概念本身的真正歸宿:它不但不能將我們引向智慧,甚至可能是苦海的根源。當然,這不是概念本身的問題,而是我們使用概念的方式超過了它實際能發揮的作用: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指認實有的物質世界,譬如桌子、椅子、男人、女人,包括我們肉眼看不見的原子、磁場和太陽能,但對精神範疇的命題意義不大。事實上,「精神」這樣的概念就顯得很虛無。

智慧從本質上應該是摒棄概念的,因為概念並不能洞見事物的真實面貌,概念只是一種受限的表達,它絕不可能反映一切。充滿概念的語言缺乏實質性的力量,在解釋過程中真實性已經悄然流失,所以才有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論斷。

那麼,是否存在概念性表達以外的方式,能夠讓我們獲得智慧?換句話說,我們內心的情感,根植於我們內心的痛苦,我們想要企及的生命狀態,這一切如果不能通過概念性的學習獲得、消除和培育,是否還存在另外一種途徑能夠讓我們到達智慧的彼岸?

再進一步設想,如果我們和別人用概念交流就能解決大部分實際的問題,那屬於精神世界的對話呢?擺在眼前的難題是,我們根本不能用概念性的交流來消除內心的痛苦,更談不上獲得生活體驗的智慧。當我們不能求諸於相互交流或自我交流時,就會本能地求諸於外在事物以緩減潛在的痛苦,譬如煙酒,譬如藥物,譬如電子產品。但靠外界事物緩減痛苦僅僅是種假相,甚至會加重抑鬱、焦慮等負面情緒。

科技作為人類引以為傲的智力結晶,被認為是改變我們未來的利器,事實上它也確實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如果理性分析,科技成果作為一種神奇的外物(雖然是我們人類本身創造的,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僅僅是享用科技成果而已),在理論上應該會讓人類更為幸福。這一點從嬰兒死亡率的降低、人類壽命平均值的提高、社會交互方式的進化等方面完全能夠得到證明。然而,當我們拿起手機和地球上任何一端的人通話時,心中並不因此而感激涕零,相反,甚至還充滿了工作焦慮(就我本人來說,扔掉手機安靜地坐上一天,這實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其原因在於我們對科技的縱向對比完全沒有代入感,一旦習慣了舒適,舒適就不再有愉悅感可言。事實上,科技所改變的社會形態已經加速了我們的生活節奏,我們很少安然地享受科技紅利,反而越來越忙,越來越焦慮。

如果人類不能幸福,則科技和未來無意義。除去歷史因素,如專制和剝削,如婦女地位,如醫療技術,我們其實很難有信心和古人對比幸福感。

當我們談論未來時,不應該只有更發達的經濟,更奇妙的科技,更應有人類本身心智的成熟和情感的圓滿。而這一切目前還看不出什麼端倪。心智與物質的失衡,極有可能是我們的思維方式出了問題,但很少有人去質疑這一點——科技無法解決我們身而為人的心靈苦難!科技是智力的範疇,而非智慧。

於是我想到了禪。哪怕佛教是外來之物,禪也絕對是中國本土化的智慧精華。禪不僅嫌棄概念,它甚至嫌棄一切的表達。《碧岩錄》中的一樁樁公案就是最好的明證。若我們用慣常思維去看這些公案,會覺得禪師們一個個瘋瘋癲癲,不知所云。他們認定獲取智慧不需要也不可能經過概念和語言開示,智慧只是在修行的某個節點中火花一閃般的覺醒行為,此之謂頓悟。所以禪師們寧可通過打對方一個耳光,或是當眾撒一泡尿來表達,也絕不做出一個導師的模樣來。

哪怕是極為耐心的佛陀,碰到某些人的提問也會沉默不語。譬如有人問他:「什麼是我?」佛陀就閉口不說話了。弟子不解,佛陀開示道:「解釋這些和擺脫眾生苦難有什麼關係?」他曾說:我這一輩子從未曾講過一部法。他還說:我說的法也只不過是你們渡過彼岸的筏,你們渡過後,這些筏就可以丟掉。(《金剛經》: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我們可以將「丟掉筏」這一行為理解為丟棄語言概念本身。

一行禪師曾在書中試圖解釋「正見」的概念,然而最後他說:「真正的正見,就是去除一切見解。凡是有見解,就是邪見。」(見解為主觀評價,正見為洞見事物的真實面貌。)

我羅列了這些說法,並非為了得到某個明確的結論。我們需要反思的是概念以及由概念和邏輯所組成的思維方式是否已經背棄了智慧本身。如果我們嘗試著不將佛教看成宗教或者一種虛無理論,也許能夠明白在佛陀和老莊的時代,早有一批智者看到了這些問題,他們致力於解決人類心智中蘊藏的苦痛,並且成效顯著。我甚至覺得之所以在那個時代,亞洲的智者們能夠致力於這項生命課題,除了文化因素,更是因為那時候科技還不夠發達,攪擾心智的外界因素還不夠多。

02

讓我們專註於痛苦本身。

大部分人都缺乏審視痛苦的能力,這導致我們沒有足夠的心力去抵制誘惑,沒有健全的心智足以反省生活。我們學不會處理與自我的關係,沒有任何療傷的手段和解決內心衝突的技能,卻有足夠的智商創造財富並且通過一套相對完善的社會體系來維持財富的增長。當我們談及情商時,關注點很大程度側重於如何與別人交流,如何與這個社會相處(包括其相處過程中的受挫力和情緒管理能力),它直接指向一個人在社會中的狀態,而這並非屬於生命體驗的問題。這樣的傾向意味著無法和別人交流會內化為精神上的痛苦,這種痛苦是外界賦予的,是集體意識在個體中的投射,是社會性的普遍痛苦,但對於很多有輕微交際恐懼症的人來說,會認為缺乏交際能力是一種缺陷(情商低下的證明),由此產生的痛苦獨屬於自己。情商的概念被廣泛濫用,它本質上是技能而非智慧。事實上,一個人懂得和自我相處,擁有成熟的心智,並不意味著他就能相應取得高人一等的社會地位(尤其是在心智和社會規則產生矛盾的時候)。心智是洞見痛苦的能力,是產生快樂的能力,很顯然,這也是任何學校包括家庭教育在內都沒有教會我們的能力,是我們的短板所在。一個人即使擁有再大的知識儲量,在心智不成熟的情況下進入社會也是一件痛苦且危險的事。可怕的是,這樣的事正每天發生。

心智要求我們必須去觀察社會意識影響思維方式的全過程,洞見這個過程對自身的影響,同時清楚「我之所以為我」很可能是一個被動改造的過程。社會的運轉需要維繫集體秩序,但無法顧及個體差異性,甚至為了維護集體利益,社會很可能會對個體進行意識上的改造,使其更趨向於共識。中國的教育尤其如此。許多思想者和憂心教育的智者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卻很少從心理角度去闡述和解構。許多年輕人在進入社會後會產生心理危機,我們卻無法為這些心理危機提供任何策略,倒是許多偽心理學大行其道。這種危機來源於心智與社會發展的嚴重失衡,我們將其形容成「難以適應社會」,或者按照心靈雞湯的說法,我們的慾望太多,生活節奏太快……但其本質卻是另外一番模樣:並不是我們產生了過多的慾望,而是外界給予的資訊和我們所能接受的並不平衡;並不是我們想要節奏加快,而是被動式地停不下來。也就是說,外界並沒有給我們心智的成熟提供良好的環境,也並不會為我們的心理危機埋單。集體從來不替個體負責,假如集體在表面上說能夠為個體的幸福考慮,那也不是它真正的出發點。甚至它所說的「幸福」也是假冒偽劣產品。無數的例子證明,人類個體在信息入侵面前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堅強。我們可以試著想像一下,如果一天到晚都有一隻喇叭對著我們宣講某些荒謬的學說,結局要不是我們會成為瘋子,要不就會想辦法認同這些學說。還有第三種選擇嗎?

這隻無形的喇叭其實一直都在。

在商業社會中,信息入侵表現得尤為明顯。值得注意的是,造成這一現象的並非商業或者科技本身,而是概念性的思維方式。商業往往通過「概念性洗腦」來推廣自身,變「你要我買」為「我真的很想買」「不買對我來說是一種損失」「購買能夠讓我過上更優質的生活」……這是一種「合法」但有害的思維入侵,但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對於科技公司來說,概念推廣尤為重要。在產能過盛的情況下,唯有通過概念推廣讓消費者不停地升級產品,才能達到賺錢的目的。不管是「全面屏2.0」還是「新國貨運動」,全都出於這樣的背景。幾乎所有的商業公司都會打出完全替消費者考慮的幌子促進消費衝動,「幸福」「夢想」「青春」「時尚」成為面向年輕消費者的主打概念,這會讓我們產生一種心理誤解,以為獲取這些產品會有「幸福」的感覺,於是會產生「我想要買」的念頭。為吸引消費,商業圈還會打出「讓消費者更加便利」的口號來完成「付錢越來越便利」的目的。某些方式也許會讓我們生活更為方便,比如外賣,比如打車,但這些充其量只是他們在研究「消費者在哪種情況下更願意掏錢」的副產品而已。

經濟界的專家們並非不知道心理營銷的可怕,但營銷帶來消費,消費吸引投資,投資拉動GDP,社會的車輪已經無法在經濟浪潮中剎車。更可怕的是,在商業社會中,我們既是信息入侵的受害者,亦是其發起者,既提不出像樣的理由指責它,亦沒有合理的措施改變它,只能順著車輪一起向前走。在這過程中,個人的痛苦只能通過藥物和心理諮詢來解決,就像霧霾只能通過口罩來解決,而我們明白這並非解決問題的正確之道。我們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的思維方式,同時嚴重高估了自己在社會中的獨立性,總以為如果感覺到了痛苦,一定是自身某處出了問題,只要找到問題就能對症下藥。當然,也有很多人正在期待我們以這樣孤立的模式去思考,如此一來,他們就能繼續拋售養生說、心理治療說和目前正流行的反(毒)雞湯說——新一輪的信息入侵喬裝打扮後再次開始。

哪怕是宗教,有時也會孤立性地看待我們這些凡人的焦慮和痛苦。他們很尷尬地發現,如果將一切苦難定位在「我」這樣的字眼上,並且提出「無常無我」之類的概念,很少有人能夠真正聽進去。這些概念首先就把我們給嚇著了,其次我們壓根兒就不相信,而我們對於不相信的事物往往會有抵觸。事實上,我們之所以不相信,是出於慣常的思維模式將其當成了某種概念。於是,他們小心翼翼地提出一個看法:在現代社會,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維持基本的生存,生存遲早指向死亡,為什麼要在死亡這個命題前做許多無謂而痛苦的事?

這話乍看之下是多麼有道理!但前提是你得看對象。如果對著一個離不開大麻的人說:「反正你都是要死的,為什麼一定要抽大麻來加速自己的死亡?」這就很可笑了。因為我們知道毒癮不太可能憑個人意志去戒除。誰能保證我們沒有中毒?誰能有底氣承認,自己在這個信息爆炸、電子產品成堆、工作節奏飛快的環境中不是一個癮君子?癮君子最悲哀的事,就是明知道這個行為會讓自己痛苦一輩子,卻還是無法改變。

事實上,如果有人被迫染上了毒癮,我們不可能認為他是因為想要毒品而痛苦,我們會將矛頭指向迫害行為本身。概念性思維具有和毒品一樣的性質,它通過腦部不斷重複接受信息資訊的形式,使人產生一定的癮性。這種癮具有極大的迷惑性,會讓我們產生「這些念頭是我們自發的」之類的錯覺,從而完成簡單的洗腦。因為這種思維的入侵是一種社會性的行為,背後有巨大的經濟利益驅動,發起方和受害方很難區分,所以我們顧左右而言他。其實這一切,實質上和消除痛苦並無任何關係。

03

如果我們能夠明白個體在環境中的弱小性,而環境能夠將我們改造成一個「癮君子」,這一過程恰恰是通過拋售大量的概念性信息完成的,這至少是一種進步。因為我們懂得了質疑。

質疑是我們身而為人的寶貴素質。它不是概念,而是在觀察和思考之後切實的行為。佛學中的「正見」,正是在去除概念後如實觀察世界和自身的方式,它探究的是事物原本的面貌,而不是用某種概念去定義面貌。

沒有質疑就沒有如實的洞見。我們只有對社會普通認可事實上卻造就無數人精神痛苦的元素表示質疑,才能在擺脫苦難、提升心智的旅程中踏出堅實的一步,哪怕質疑本身也會帶來痛苦。質疑最大的痛苦是空虛感,在原有體系崩潰後,我們很害怕自己將會面對一片無所建樹的廢墟,這種空虛感和戒煙的感覺如出一轍,它亦是思維模式的小小把戲,試圖讓我們從「危險的自由」回歸「舒適的牢籠」。關於這一點,法國心理學家米歇爾·勒朱瓦耶在《落差》中有一段描述的話:「糾正過去的錯誤比死不悔改消耗更多的精力。比起質疑與反思,大腦更易於重複常規經驗。大腦清楚地知道告別錯誤會讓生活變得更愜意,但它並不想改變老觀點,更願意堅持忍受認知失調的折磨。正是因為這種失衡,有人不願意離開自己並不喜歡的工作或放棄一段折磨人的感情。」

這種小把戲具有極大的迷惑性。比如我們將質疑對象定位於「我」這樣的概念中時,內心就會產生某種恐慌和抵觸。甚至於許多佛學專家也沒有擺脫概念的束縛,絞盡腦汁引經據典想要解釋為什麼這個世界不存在「我」。「無我」一旦成為概念,它和「我」並沒有任何區別,也達不到擺脫痛苦的目的。

佛學家為什麼一定要談及「無我」這種概念?因為破除「我」的執念,就相當於破除了大部分的概念束縛。您可以想像一下,如果您連自身的存在都不在乎了,還會在乎什麼?但他們論證「無我」的方式顯然出了問題。許多禪師喜歡用「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的方式去解釋,最後得出「我」總是在變化,他不能固守於某個恆定的狀態,既然狀態是不恆定的,年輕的我和年老的我雖然一脈相承,但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當然,他們還有另外的論據,比如「我」作為肉體所具備的元素每天都在流失,同時新的元素也在不斷充實,此所謂新陳代謝,既然每天都有更換,「我」在不同的時間自然不是同一個人。

這種極其哲學和自然科學意味的解說方式顯然違背了佛學的本質,也引發不了人們的質疑。畢竟每個人都有「我」存在的感覺,卻難以體會新陳代謝的速度感。

事實上,我們之所以需要去質疑「我」的存在,很大程度是因為發現在我們的頭腦當中某些思維(雜念)並不受自身控制,某些情緒在不恰當的時間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來,比如恐懼。我們不能成為完整意義上聽命於自己的「我」。而這恰恰被認為是我們痛苦的根源。試想某天我們能夠控制自己的想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緒,不管處於何種環境,都能夠讓自己一直處於安樂的狀態中,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

為什麼這件美妙的事無法達成?因為我們控制不了自己,沒有相應的專註力和行動力,換成現在流行的說法,我們無法自律。事實上,自律是一種極為空洞的概念,是我們高估個體在環境中主動性的表現,對於一部分人來說,自律甚至是邁向自我愧疚和焦慮的歧路。這一點我還將會詳細論述。

如果我們用消除概念的眼光去辨析「無我」,它的指向就會非常明確,即消滅「我」這樣的概念,而不是消滅我作為肉體和精神的存在。它同樣不是一個恆定的概念,而是舊有思維的革新。一旦「無我」成為概念,也要消滅之,唯有如此才能洞見事物的真實性。這種破天荒的做法很難在一般的社會價值體系中存在,更別談踐行。哪怕那些被精神苦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一聽到「無我」,也會嗤之以鼻。但至少佛教的這一教法提醒了我們,作為「我」本身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驕慢,我們的思維是外界資訊和原始本能影響的結果,而不是獨立的智慧性的存在。更進一步說,你的思維也許並不屬於你。精神苦痛者都有統一的特徵,他們的自我意識特彆強烈,他們注重所有的自我感受,並且將它當成獨特的內心負重:內疚、抑鬱以及習得性無助……

外界的許多觀念性信息是帶有強制性的,如果沒有內在健全的價值體系支撐,我們就會產生內心的衝突。即使我們有一套相對完整的價值體系,也要在分辨與取捨外界信息上苦惱不堪。但對大部分人來說,這一過程完全是無意識的,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具備思辨的能力。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在《正見》一書中乾脆將不具備思辨能力的人稱為土包子,佛教面對這些人的教法絕不是大談空性,而是直白地告訴他們這輩子不做善事下輩子就要投胎做畜生。

但許多信息是我們「主動」選擇的。比如我們睡前習慣看視頻玩手機,對於神經衰弱的人來說,昨天晚上看的資訊早上刷牙時還在腦袋裡亂竄。這種滋味當然不好受,但我們很少停下來,理由是累了一天難得躺在床上看電影放鬆一下。是誰告訴我們,在床上看電影比起早睡會更放鬆?僅僅是外界資訊所構建的思維陷阱而已!我們在陷阱面前完全放棄了質疑。

也就是說,比起行動的能力,我們更缺乏做減法即「不幹什麼」的能力。我們對質疑帶來的苦痛抱有恐懼感,質疑後無法改變現狀又會讓我們不斷地自責和內疚。我們從來不曾想過,其實人生就是在兩種痛苦中搖擺,根本沒有不經歷痛苦直達快樂的第三種選項。

但如果我們繼續質疑,會發現痛苦本身也是一個概念而已,既然是概念,就全賴於我們的主觀解釋。對於同樣一件事,不同的解釋會有不同的感受。對於運動愛好者來說,早起跑步再沖個澡是一件無比愉快的事,但對於喜歡睡懶覺的人來說,要按照起床準時上班都是如此痛苦。事情的本質並沒有發生變化,唯一不同的是闡釋的過程,在於你對快樂和痛苦的定義。對於拿破崙來說,只有能打勝仗,死十幾萬士兵並不會讓他內疚,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失手打碎一隻碗或者沒有及時完成家庭作業就能讓他墜入恐懼的深淵。概念之所以造就苦難,是因為支撐概念的是我們的主觀理念,不管這理念是集體還是個人獨有,都和事實不符,用佛學的話說,都不是正見。唯一的事實只是事物發生的過程,僅此而已。

所以,精神苦痛者在面對困局的時候,如果能夠意識到,我們腦中的概念和事物的本質之間存在很大的差距,就在質疑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你腦中的思維並不是你主動選擇的結果。

04

沒有行動,一切都沒有意義。其實不存在「沒有行動」一說,我們這一生只是從一個行動轉到另一個行動的過程而已。哪怕什麼都不做,也是一種行動。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夠做到什麼也不做,除非只是表現在動作上。

最近市場上有一本書在號召人們凌晨四點起床,理由是許多成功人士都是這麼做的,比如李嘉誠。但我們從沒想過,其實環衛工人也是這麼乾的。這些書籍之所以有市場,源於人們對改變現狀的渴望。但一個接受不了現狀或無法在當前現狀中調整自己的人通常無法作出恰當的行為去改變現狀。改變首先是認知層面的事兒,是心靈的行動。但人們總是主動選擇忽視內心的矛盾和衝突(因為這個層面才是最艱難最痛苦的),以為一定有一條明確的甚至可以模仿的道路能夠通向所謂的成功,所以注重的往往是外在的行為,比如起床這件小事。

當我們明白自己一直像接收器一樣對社會資訊(道德觀念、價值判斷、審美……)照單全收時,首要的行動應該是建立內心的秩序,以期根據心智的需求選擇性地吸收和取捨。佛學在這方面開出了許多藥方,比如不凈觀、慈悲觀、緣起觀……不凈觀讓人們審視自己的身體,想像血液和排泄物、分泌物在體內運行,想像自己化身為一具白骨,以期降低我們的虛榮和傲慢。當我們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具飽含污穢的血肉之軀時,追逐時尚和光鮮的興趣可能會大大減少。且不管這些方法是否包含了宗教元素,但「深觀內心」這一行為確實能夠降低外界資訊的干擾,不失為建立內心秩序的第一步。這也是不少非宗教人士(包括我)也學習冥想的緣故。可惜佛陀的繼承者們並沒有很好地發揮這些心靈治療方法,比如佛陀提出因果論後,上部座非得去總結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個因,佛陀提出苦集滅道後,他們又非得去總結這世間到底有多少苦,最後陷入了概念性執著。

西方積極心理學家們也在建立內心秩序上作出了較大的努力。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在《心流》中硬生生地造出了「精神熵」的概念,認為精神會和物質一樣處於無序狀態,而當身心處於和諧狀態時,我們就能體驗「心流」(又是一個概念!)。要達到心流,我們就必須控制意識。他舉了許多關於攀岩愛好者、作曲家之類的例子,認為當他們全神貫注於某個目標,即處於「負熵」狀態時,就能體驗到「心流」的美妙。米哈里用西方笨拙的敘事方式來闡述一個東方的理論,認為人類不管在怎樣的環境下,哪怕是在集中營里,也有體會「心流」的可能性。

支撐「心流」理論的落腳點在於尋找人生的意義,也就是說,當我們找到某個方向並為之努力的時候,這一輩子都有可能體驗「心流」。為此,米哈里還舉出了拿破崙的例子。許多西方人士總是習慣性地將「意義」歸結為引擎性的原動力,其實「意義」本身也是一個難以得到精準解釋的概念。

如果我們忽略了米哈里創造的概念,會發現他不過是講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唯有專註才能快樂。至於如何做到專註,米哈里認為首先得有個合適的目標,其次得有將目標轉化為挑戰的心態。我們能夠在後來的成功學中瞥見這些理論軌跡的影子。

為防止斷章取義,建議讀者可以去閱讀他的著作,畢竟比起「凌晨四點起床」之流,他的書至少能給人一定的啟發。可惜的是,儘管他借用了物理學的概念來闡述心理學的內容,但很難讓飽受精神折磨的人們產生共鳴。因為他所描述的「心流」在於人們能夠化困境為挑戰,並且能夠深入地體會挑戰的樂趣。而這點在恐懼症、抑鬱症患者以及神經官能症患者身上恐怕難以實現。在我以為,與其孤立地制定所謂的目標,不如在看清現狀的基礎上接受現狀。當我們明白那些不可控的思維來自哪裡時,就會客觀地看待人腦作為「概念接收器」的現實。我們在受限的範疇內不能改變自己的穿著打扮和言談舉止,我們無法在短期內推翻自己的處世意識,哪怕知道它有弊無利,但至少明白自己的雜念是怎樣產生且為什麼產生的。我們要接受「所有我們對世界的判斷和真實的世界大相徑庭」的事實,最終接受處於現狀的自己,哪怕他(她)並沒有達到你想像中的完美程度。

對這個過程產生清醒的認知並不容易,更別提下一步的具體行動。我曾勸說一位抑鬱症患者少上網,然而他說現在已經什麼都幹不了,如果連網都不上他會發瘋。事實上,一個還學不會恰當處理信息的抑鬱症患者面對網路信息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但他們極度害怕自己身陷空虛,必須得用現行的方法來填充自己的生活,然而形式上的填充只會讓他們在抑鬱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認知現狀並非屈服現實,而是建立心靈秩序前的準備。我們要明白,信息之所以有害處是在於我們時刻利用概念去判斷它們,這就像給雜念提供了取之不盡的養料。如果我們用全新的思維方式和全新的視角去審視自己,而不是用概念去判斷外在事物(包括我們自己)的好與壞、美與丑、善與惡、優秀與卑微,這個世界所呈現的面貌會和以前截然不同。比如當我們思維不受控制胡思亂想心猿意馬時,舊有的做法是極力控制,並且會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失望,但現在我們至少明白了,這些意識就像飛進卧室的蒼蠅。你能控制蒼蠅嗎?即使你關上門窗,打死了房內的蒼蠅,也不能阻止隔壁某位夢想成為歌星的年輕人嘶吼的聲音。

即使我們知道自己扮演著「接收器」和「傳聲筒」的角色,也未必能夠擺脫它。最終我們認為自己在承受著某種程度的痛苦,而這痛苦是外界賦予的。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之所以產生痛苦,是因為我們企圖用外界的價值標準來衡量接受的信息,並企圖賦予這些信息以概念性的意義。比如我們會把別人對我們的指責定性為「侮辱」,在某種不適宜的場合下,我們會把別人的表揚視為「諷刺」。就這樣,社會用概念性信息來改造我們,我們又用概念性信息去判斷社會和他人,精神夾在兩者之間,成為了概念的犧牲品。

如果意義是一種概念,那麼痛苦就是意義的副產品。即使我們懂得所有的「意義」都是虛幻的,也不可能立即停止錯誤的價值判斷(判斷本身就是不可取的行為)。更可怕的是,當我說出「意義都是虛幻」這樣的話時,很多人都會認為我是個虛無主義者,事實上我只是想消滅「意義」的概念,而非我們追求生活擺脫痛苦的原動力。這正如我們只是想摘下面具扔了面具,露出真實的藏在概念背後的自己,而不是自殺!

建立內心的秩序之所以難,在於我們很難用新的思維方式去代替舊有的。為此我們必須深入地觀察舊有的思維方式是怎樣運作又是怎樣來傷害我們的。我們不管到達怎樣的年齡,有著怎樣的身份,關於認知環境的事兒永遠在路上。如果我們遭受了某種不幸,比如失戀,比如遭遇車禍,比如損失了錢財,要記得不是外部的苦難讓我們痛苦,讓我們痛苦的是對這一系列環境苦難的認知以及由認知帶來的態度。如果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生,卻沉陷抑鬱與焦慮,與其問自己一萬個為什麼,不如告訴自己,不是什麼也沒有發生,而是發生的事兒我們還沒有能力看見,我們不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看問題,而是用這個社會的價值觀去判斷問題——你的心經不起折騰,你的思維卻毫不知情。

05

最終,所有對環境的舊有認知鑄就了現在的自己。你有怎樣的思維方式,你表現出來就是怎樣的人。我們的焦慮、恐懼和憤怒都是童年以來所有認知相互融合又相互衝突的結果,我們身陷在由概念性認知造就的苦海當中不能自拔,且由這些焦慮、恐懼和憤怒製造出更多的世界性悲劇:空氣污染、恐怖襲擊、貧富差距、戰爭、專制……

卡倫·霍妮在《我們內心的衝突》中很詳細地描述了神經症患者內心衝突的種種表現,她將衝突分為順從型、反抗型和疏離型等,這位敢於同弗洛伊德叫板的女專家要命地點出了一個事實:大部分神經症患者在無意識地情況下為解決內心衝突作出了許多徒勞的努力,最終的結果卻讓衝突越來越嚴重。精神分裂本身就是患者無法解決內心衝突的一種極端表現。

弗里茲·李曼同樣在《直面內心的恐懼》一書中將患者分為精神分裂、憂鬱、強迫和歇斯底里人格。儘管我並不贊同他們採用西方式概念分類的方法去講解心理學,因為我不認為能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解決我們的心理問題,但他們也同時承認,同一個人身上絕對不會只表現出一種類型的衝突,只不過是誰佔優勢的問題。重點是他們都沒有講清楚,內心衝突的源頭在哪裡。

如果把這種衝突的源頭歸結於內心,這未免過於單純。當我們從小接受了無數的固有概念和價值判斷時,會意味著外界湧入的信息帶有可怕的矛盾,而我們對矛盾本身無能為力,只能用舊有的矛盾性的價值觀去判定新的矛盾,這一過程實質上沒有任何功效。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大量的垃圾信息已經足夠混亂我們的思維,讓我們產生雜念,不能集中思維,不能全神貫注於自己的生活,但還有更深層次的信息,即帶有價值判斷的信息不分選擇地輸入我們的頭腦,造成我們內心價值觀的分裂。

因為外界的價值觀本身就是不穩定不平衡且相互矛盾的。只要隨意翻一翻微博等媒體平台,你就能發現這一點:有許多人正用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理解的方式去說話和做事。甚至在你眼裡,有部分行為很難用「人」的道德底線標準去衡量。隨著信息的開放化,我們才知道有些以為只能發生在電影和小說中的情節原來在現實中比比皆是。

可是,當我們去判斷這些人和事時,是以「正常」的人的角度去定位自己的。只是我們眼中的自己往往和別人眼裡的你大相徑庭。兩者的看法都不見得真實。我們無法保證自己是否掩飾了內心的衝突,無法保證自己內心的價值觀是否統一。但有一點恐怕能取得認同:不管基於怎樣的理由,我們在別人面前所表現出來的絕非完整的自己。還有讓我們羞愧、自卑、反感或者恐懼的一面無法展示出來,我們明確知道,一旦展現出來,我們恐怕很難立足於現實。

無法展現真實自我是這個社會的常態,幾乎無人可以免俗。但無意識地掩飾自己則是另外一回事。我們接收外界的價值判斷,並且被迫認同或反對。奇怪的是,我們內心能夠對相互矛盾的事物進行認同,比如我們喜歡獨處又害怕孤單,我們能夠愛一個人又無法忍受他(她)身上的細小缺點,我們厭惡追名逐利但如若有個能力較差的人爬到了我們上頭,心裡也會無比的失落……

心理學研究的痛點在於它無法解決社會背景環境問題,只能將患者視為孤立的對象來研究,它當然能夠解決一些生活性問題,比如創作後壓力心理障礙症、婚姻溝通等,但無法撬動人們的認知基礎。更何況心理學家們也根本不在意這一點:他們本身就是採用研究療法,即從實驗中產生數據,從數據中得出結論。這種方法和治療身體疾病如出一轍。甚至在一些心理學著作中,我無法判定人和小白鼠的區別。事實上,人內心的衝突不過是外界衝突的投射,外界的實質是社會群體的集體意識,投射不一定是當下的,但一定是連續性和動態的,我們的目的不是用數據去證明這一事實,也不是給衝突的類型進行概念性分類,而是將眼光放在改變認知基礎的可能性上,唯有如此,才有建立內心的秩序。我們不能想像一個內心渙散,任各種念頭肆虐且對負面情緒毫無策略的人能夠幸福。

從內心衝突的角度說,人不僅是觀念的「接收器」,他還必須被迫或主動地消化這些觀念,觀念能夠塑造人也能夠破壞人,但不管是塑造還是破壞,這一過程都極其痛苦。痛苦是人生的常態,逃避痛苦等於逃避了我們的人生,而逃避本身又是新一輪痛苦的開始,因為逃避本身就是不可實現的。

06

如果我們以為自己的認知是正確的,認知就不再具有開放性。概念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是封閉式的,是二元論的產物。比如我談到接納痛苦,許多人內心就會產生抵觸,因為在他們的舊有思維中,快樂和痛苦是絕對對立且水火不容的存在,接納痛苦意味著驅逐快樂。他們甚至會舉出許多例子,告訴我這個世界還有許多人正在快樂地活著,生活是美好的,彷彿我對此並不知情。

概念帶來的二元論恰恰是我們舊有思維的基礎,概念總是試圖給我們的生活進行分類:這是好的,那是壞的;這是善的,那是惡的;這是對的,那是錯的……我們一旦認可二元論,就必須按照其制定的標準進行站隊。許多人類的悲劇,例如戰爭,最初就是從站隊開始的,它和兒童過家家遊戲並沒有本質不同。主動選擇站隊一方的人,幾乎不會認為自己所做所為有什麼不對,哪怕其邏輯荒謬之極,尤如某些明星的腦殘粉。就一些公共熱點問題,讓公眾進行站隊然後相互叫罵成了媒體的拿手好戲。他們並不介意為了自身利益摧毀人們的思維。同樣,在網路上叫罵相互指責的人也並不介意自己成為媒體的工具,相反,他們甚至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一方,哪怕他們的言辭只是單純的情緒發泄。正義和邪惡是我們自打出生以來一直被灌輸的二元論概念,心理學上的確有「表達即正義」的幻象,即不用背負後果地罵一個「壞人」其目的是為了證明我們自身是個充滿正義感的好人(自我滿足感),這大概是對網路上鍵盤俠最好的心理詮釋。

消滅概念的實質就是消滅我們的二元論觀念。二元論不是理論,更不是一種概念,而是一種判斷方式。大乘佛教是反對二元論的,所以提出了「不二」的空性思維方式。《心經》中所述「空不異色,色不異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即是「不二」思維的體現。它不僅是簡單意義上「萬事萬物皆有聯繫」的哲學論斷,更不僅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人文論述,而是給了我們觀察世界和自我內心的一種全新方式。只是,在東方文明消失殆盡的今天,這種方式缺乏實施的文明背景和思想土壤。換句話說,你即使認同「色即是空」,也會被色折騰得很痛苦,卻不知空為何物。這就是我們的現實。

事實上,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情並非觀察和認知,而是判斷。判斷在我們的思維中佔有很高的地位,因為那是處理外界信息的前提。為了保全自我,為了前途和提升,我們必須時刻進行判斷,以期修正自己的航向。這是一種經長期浸淫後的下意識行為。改變判斷方式的難度不亞於將自己的頭腦重新改造一番,但我們如果在對一件事物或一種現象提出看法時,能夠警惕一下「二元論」,思維方式就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優化。如果非得判斷,應該將重點放在和自身關係密切的事情上,這樣就能減少外界無關信息的干擾。奇怪的是,我們這一國度的人不管自身過得有多麼不堪,也喜歡動輒就對社會現象進行評論,所謂評論其實不過是站隊,這也是「巨嬰國」的具體表現之一。

如果不顧其心理因素,思想者對「巨嬰」們進行思想啟蒙就會陷入一種虛無的境地,對此魯迅先生有過極為深刻的描述。但我們必須注意到,身為思想者的魯迅,作為痛苦者的魯迅,其對心理學的了解和對人性本身的了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僅是思想者,教育者、政治家、哲學家、社會學家……凡是種種以人為研究對象的學者們和專家們,不管有意無意,都似乎犯了心理學缺失症。而有心理學經驗的專家又很少對群體化心理進行研究,哪怕有「社會心理學」這樣的門類,其出發點也絕不是為了讓人們擺脫普遍性痛苦。如《烏合之眾》《房間里的大象》之類的著作,也不過是給一個已知的命題加些可有可無的註腳。明明心理學的研究對象是人,但最後總會淪為政治家統治的工具、教育家愚民的武器和商業圈賺錢營銷的法寶。

我們必須意識到,不管「巨嬰」們有沒有察覺到自身的局限,他們都處在一片苦海之中。他們不應該僅僅是被批判被嘲弄的對象,哪怕他們對痛苦早已麻木,哪怕他們只關心糧食只關心電視自私自利甚至唯利是圖,哪怕他們隨地吐痰隨意插隊一句不和就大打出手,但造就他們的絕不僅僅是他們自身。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從言論上否定了巨嬰的社會恰恰是造就了他們的土壤。

我們所要反省的是認知的基礎,即概念和二元論判斷方式的局限性,而不是把所有責任歸咎於社會就一乾二淨。要撬動認知,恐怕像魯迅先生那樣寫小說和雜文是起不了大效果的,我們也並不期望官方機構能像重視政治教育一樣重視心理學,更何況撬動認知基礎極有可能損害他們的利益。這個工程是如此的巨大,如今一塊磚都未曾搬動。

所幸的是,不管我們是誰,不管採取怎樣的方式,人性本身都有擺脫痛苦的嚮往,正如植物都有向光性。對於那些在痛苦中掙扎但仍然堅持活著的人們來說,他們急需的不是思想啟蒙,而是拯救心理的可能性。思想啟蒙本身是個極具痛苦的過程,內心豐富的人不一定都是快樂的,畢竟像羅素那樣的哲學家少之又少。改變對世界的認知,改變思維方式(具備思維的同時要具備應對思維的策略),哪怕周遭環境是如此惡劣,哪怕缺乏適合的背景,都可以成為一個人改變自我的方式,其關鍵點無非在於我們是否有直面自身痛苦和黑暗的勇氣。

07

讓我們把目光繼續聚焦在認知上。

在未經心理策略訓練前,我們的認知是一種基於概念性信息的原始反應(二元論的判斷方式即是反應表現),恰恰是這種認知導致了我們的痛苦,它有別於天災人禍等具體事件帶來的精神折磨,是一種日常普遍意義上的痛苦,它的典型之處在於:我們把帶有自身價值判斷的世界當成真實的世界並作出情緒反應,痛苦在本質上是一種扭曲的自我保護本能反應。

在我們沒有建立內心的秩序之前,改變認知對於大多數缺乏心理學知識的人來說是極為空洞的理論說教。如果舊有的思維讓我們陷入精神苦痛,而短期內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哪怕它從各個方面看都如此合理),心理策略就會成為空談。換成人話說,就是「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了,我也知道自己的思維方式有問題,但怎麼改變?」

值得警惕的是,誰來判斷這種認知結果的正確性?如果認知只能分正確和錯誤,豈不是新一輪的二元論?我強調的是舊有的認知導致了痛苦,卻從未說這種認知是錯誤並且是必須否定的。說到底,我們舊有的認知真的一文不值?那也未必!我們可以嘗試著拋棄二元論,再來回頭審視自己的思維,你會驚訝地發現,它全方位地造就了現在的你,而不是單純意義上痛苦的你。除了痛苦,其餘部分也是它造就的,比如我們的良知、勇氣和善意,包括我們對內心痛苦的抗爭意識。正如我們看不見房間里的大象,痛苦湧起時,我們也會忽略擺在眼前的事實。

也就是說,認知不僅讓你痛苦,你想擺脫痛苦這一行為也是它帶來的。它本身就是一個多重矛盾體。建立內心秩序不是急於否定它,而是全面地觀察它,接受它所造就的過去和當下。建立內心的秩序不是一個毀壞後重建的過程,而是融合與轉化、直面與接納。

儘管我們的專家絞盡腦汁,從基因、性格特質、遺傳等角度入手,想弄清楚這世界是不是真的有天生的壞人,但無可否認的是,同樣的環境不一定會孕育同樣的人格。我不想討論反社會人格等極端的問題,只想從普遍認知上去解析普通人的心靈痛苦問題,從這個層面上說,我們能夠得出另一個結論:對環境的認知並不僅僅帶給我們負面情緒,它也可能會讓我們的內心強大起來。我們如今所擁有的一切良好特質,幾乎都是苦難所賦予的,沒有苦難就沒有對美好的嚮往,沒有嚮往內心就不可能強大。

大部分苦難都不是個人所能預料和改變的,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們總是天真地想過上一種沒有苦難的幸福生活,以這種幾乎不可實現的藍圖來對照現實,所以總是害怕失去、防備失去。如果說苦難是一筆財富,把苦難和幸福對立起來的人們或許會嗤之以鼻,但如果說我們的一生總是和苦難相伴,恐怕很少有人能夠反駁。所以我們必須承認,不管是否喜歡苦難,都難以逃避它的存在,同時苦難在給予我們負面情緒的同時,也給予了我們對抗痛苦的特質。

我們要消除的不是痛苦,因為痛苦和快樂不過是思維的副產品,我們要消除的也不是苦難,估計這種任務只有救世主才能完成,但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見過救世主的模樣。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自己的過去一個合理、客觀、全面的解釋,和內心作一次全新的對話:你之所以成為現在的你,你的行為和你的思維是受了外界何種概念性信息的影響;你對外界信息的判斷是否影響了自己的情緒,你有沒有質疑過你的判斷;你的行動是否跟得上你的思維,當你不認真生活(拖延)時,是用什麼理由來搪塞自己的,能否有策略來應對或阻斷雜念的產生……

這種對話不應該只有一次。我深信認真生活的人每天都應該認真和自己對話,這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衝動後的懊悔和自責。當你嘗試著這樣去做的時候,改變認知的大門已經開啟。

令人尷尬的是,那些內心痛苦的人往往很少把時間留給自己,彷彿這個世界還有什麼重大任務等著他們完成。他們害怕獨處,害怕什麼也不幹時痛苦就會襲來。為了擺脫痛苦,他們一方面求諸於外物甚至是心理諮詢師(比如我,把大量的時間留給了美劇和日劇),另外一方面又千方百計為自己的行為找出各種借口,證明這些痛苦的存在不是自己的問題。一言總結,內心痛苦的人一般都是懶惰的人,懶惰並不是指工作不勤快,事業不奮進,而是對內心的冷漠和逃避。

誠然,和自己認真對話並不能馬上改變你的生活。甚至你舊有的習性會捲土重來,以更猛烈的姿態吞噬你,讓你覺得怎樣掙扎都無濟於事。一個每天冥想的人並不見得每時每刻都能保持快樂,隨著你深入地觀察自己,可能要面臨更多的傷疤更多的黑暗,這種征程遠比我們想像得要艱難許多(或者說改變生活是一件永遠在路上的事兒)。但我們必須改變,所有在頭腦當中編織的的謊言和借口都不過是思維的把戲,唯有痛苦是實實在在的。我們無數次地體驗痛苦,卻從不知道痛苦並不來自過去,而是來自對當下的不滿與無所行動之間形成的強烈的內心衝突,來自於自己的認知方式。思維有時候並不是我們的朋友,在關鍵時候它很可能是最危險的敵人(因為它是外界概念的投射),它會用盡你難以想像的方式來儘力將你拉回到以前的狀態,因為在那裡,你很痛苦,但它很舒適。

所以,警惕你的思維,且隨時準備應對你的思維!這就是所謂的行動!

應對思維需要智慧,但智慧是我們的最終目標。這正如我們做生意需要本錢,做生意又是為了賺錢。智慧是一個極具蠱惑力的概念,正如我開篇所說,因為概念的不確定性,我們很難去精確地描述。

這時我們可以暫時把智慧撇到一邊,制訂一套應對思維的策略。請記住,運動和冥想只是一種輔助,它如止痛片一樣,雖然沒有副作用且能在短期內緩減雜念,但並不能完全解決你的痛苦。除非你的痛苦源於生理性,或者源於你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而非認知問題。

一個抑鬱、焦慮的人會經常在同一個地方摔倒。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負面情緒產生時的情境:碰見一個討厭的人,遇到一件超出意料的事,別人的一個難以言說的眼神,噪音,臭味,混亂的房間……可能都會讓他備受煎熬。既然如此,如果精神沒有麻木,他就有能力預見這些場景產生的可能性,在此之前及時進行思維阻斷。進行思維阻斷絕對是負面情緒產生時的應急利器,它同樣不是概念,而是在舊有思維產生時有意識地用自身認可的新思維加以阻止的行為。

作為應急利器,思維阻斷已經被心理學家證明是認知療法中極為有效的措施之一。但心理學家沒有告訴我們的是,思維阻斷本身也隱藏著陷阱。如果新式思維並不能反映內心的真實,它不僅不能緩解抑鬱,反而會增加內心的壓力。它很可能是一個虛假的理想化的形象,也可能是永遠不可企及的目標,這一切都會以「你正確的道路」「你必須的方式」進行呈現。它的本質不是直面,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隱藏極深的逃避。

這個社會的生存價值理念,包括宗教在內,依然在這方面對我們進行著可怕的信息轟炸。但這種轟炸是隱性的,我們甚至覺得自己認同這樣的看法(這就是價值接受)。比如自律。比如博愛。

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痛苦來源於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時,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失敗來源於拖延、懶惰等習慣時,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未來並非他所想要卻無力改變時,他的本能反應不是觀察自己的內心,而是企圖直接通過行動來改變舊有的模式。這也是某些人想要通過凌晨四點起床來改變生活的幼稚之處。於是這時就有「自律」的概念產生。比如你想躺在沙發看一部電影時,自律就會催促你,讓你加緊工作。可能一開始你會聽從它的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律的作用愈加淡薄,甚而到最後完全無效。這時候又會有無數的人和無數本書告訴你執行力和意志力是多麼重要。

這不是思維阻斷。自律甚至稱不上思維的範疇,它的本質不過是二元論的判斷。你並沒有接受內心的真實想法,相反,你把自己當成了一頭必須要拉磨的驢來使喚,你對過去的自己是不滿的,對如今企圖躺在沙發上偷懶的你也是不滿的。而當自律無效時,你對達不到目標的自己會產生憤怒的情緒,失望、自責、自暴自棄……這些情緒都會在最後聯合起來摧毀你。

博愛也是一樣。許多宗教宣稱要愛眾生,要看到那個沖你發火的人也和你一樣深陷痛苦,如果你產生了不好的思想,比如對某個漂亮女生想入非非,必須要進行懺悔……這些看上去都是極其有道理的言論,然而對於一個神經官能症患者來說,這些話和毒藥無異,因為他們早已習慣將一切過錯歸咎於自己。我們不去判斷這些話背後的道德意義,更不應該去評判對與錯,但就我認為,一個人首先要做的事是愛自己。我從不相信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能愛眾生。當全社會都充滿了孤獨寂寞的言論,所有人都渴望著有人呵護,這隻能證明我們缺乏了愛的能力。

思維阻斷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它屬於心理暗示的範疇。基督教用禱告來作心理暗示,而佛教把之稱為「偈」。弗蘭克·赫伯特小說《沙丘》的主人公保羅經常念叨著一句話:「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這也是一種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沒有任何標準答案。個體不同,所需的心理暗示也不一樣。它不是催眠,更不是洗腦,而是讓認知回歸到自我能夠認可的方向。我們絕不能在心理暗示中肆意拔高道德標準,也不能急於否定自己的黑暗面。一個經常焦慮的人如果下意識認為焦慮這一行為是不對的,心理暗示就毫無作用。他必須面對焦慮,且在焦慮中看清過去的自己在當下的影子,同時和他平心靜氣地對話。我總結出幾點具有普遍性的對話特點可供參考:

1.負面情緒只是一種警告聲,和眼前發生的具體事件無本質關聯。這意味著我頭腦當中的念頭並不是負面情緒產生的直接原因,不,它僅僅是替代品。替代品有很多,比如對於過去不幸的記憶,耳邊妻子的一句嘮叨,甚至對於未來發生不幸事件的胡亂臆測。思維不會因為我自以為不再弱小而停止警告,所謂的強大,可能僅僅是因為我們學會在別人面前隱藏弱小而已。但弱小也是被允許的。真正的強大應該不是沒人敢再欺負我,而是即使所有人都欺負我,我也不欺負自己。

2.負面情緒只是外界概念性信息入侵的結果。我們所有的認知都源於現有的環境,它不僅構建了我們內心的認知基礎,而且影響了我們的判斷方式。我們以前對這一切並不自知,更談不上質疑。如今我們知道,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代價就是承受它的價值浸淫。我們有重建內心秩序的可能性。不能推倒重來,那就逐步進化。

3.我不嫌棄過去的自己,他即使滿身缺點,也成就了現在的我。舊有的認知並不一定全部都是糟粕,因為認知是雙重矛盾的結合體,這意味著你的思維從來不是單向性的,你本身充滿矛盾,當你意識到痛苦時,你也充滿了對愉悅充盈的嚮往。這種嚮往就是你的行動力所在。

4.我在呼吸,我會好好睡覺好好吃飯。我很安全。我們大部分人所感知的痛苦和基本的安全並無聯繫,我們應該慶幸自己不用擔心明早起來會不會恰好有一顆炮彈飛進窗戶。看清自己需求的底線,僅僅是呼吸、吃飯和睡覺。這是除人外幾乎所有動物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如果連好好呼吸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都做不到,你生活的態度連動物都不如。

有許多人可能會覺得,好好呼吸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這明顯無視了人類的情感需求,如果這樣,人類和動物還有何區別?當然有區別,動物做不到這點是因為缺乏條件,它們隨時得應對生命危機,要知道,不僅是動物,不論歷史還是今天,也只有一部分的人類才有這種條件!事實上,當你誠心去做的時候才會知道,要做到這三點具有極高的難度,它們其實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真正體現。

人生僅僅是一場心靈的內化,不管處在怎樣的環境中,不管是與怎樣的人相處,最終只會歸結為我們早已遺忘的事實:呼吸、吃飯、睡眠……所謂智慧,不過是意識到生活其實很簡單這一事實,並據此驅逐恐懼,升起信心。這是與外界的規則、價值以及附帶的觀念相剝離的過程。我們所以為的自己,很大程度上僅僅是社會體系包裝的假象,是比較、競爭和評判下苦苦權衡尊嚴與恐懼的生命。

08

我們該如何脫離苦海?

請您想像一下,現在外面PM2.5已經爆表,你的肺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折磨,你日夜擔心自己會得肺癌,於是戴上口罩,購買了空氣凈化器,做足了所有防備的措施。事實上,這些措施很可能只是在自我安慰。更何況你不能不上街不能不工作,你得在這個霧霾籠罩的地方生活下去。事實上,外界在宣揚環境治理如何有效,經濟如何繁榮,人們的生活如何富足……

你會如何解決?

你能如何解決?

如果連PM2.5這種能夠量化的指標我們作為個體都沒有辦法應對,何況隱性的信息轟炸?何況從小到大的價值觀教育?你的思維從一出生就沉浸其間,你的言談舉止和穿著打扮都證明你是這個時代的普通一員,那麼很顯然,你的痛苦並不獨屬於自己。任何一本心理學著作都不會告訴我們,我們的痛苦並非個體意義上的痛苦,它具有普遍性,它是一種文明病症,只不過每個個體的反應不同而已。你完全可以舉例說明你身邊的每個人都不如你那般痛苦,他們看上去甚至很幸福。你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在用二元論的方式去判斷別人和自己。所以經常有人會去提問「什麼是幸福」,卻從來不知道這是個偽命題。

當你說出「我想要幸福」時,已經表明了你對現實的不滿態度。你並不是想要學習幸福的方式和能力,而是以為擺脫現狀就能幸福。比如一個渴望愛情的女人想要一段幸福的婚姻,但婚姻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讓幸福變得更加幸福,讓不幸變得更為不幸。所以讓我們選用另外一種思維再來想一想:

我們應該如何脫離苦海?

據說脫離苦海是佛家畢生的追求,他們要普渡眾生,要「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要採用各種合適的方式來點化我們。但幾千年過去了,苦海還是苦海。於是《金剛經》中說:「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據說佛教為了方便給大眾說法,有勝義諦和世俗諦的區別。不過這兩諦並非佛陀提出,而是一個叫龍樹的人在《中論》中講述的,後來大家都用勝義諦和世俗諦去判別佛經,這樣就能夠解釋在佛經中許多看似自相矛盾的表述。且不管這樣做是否有取巧之嫌,我們暫且用勝義諦的角度去設想,如果連苦海都是空的,連我也是無的,還需要脫離嗎?

我沒有慧根,但堅信佛家所講的「空性」絕不是「什麼也沒有」。它不是概念,所以也找不到相關的解釋。我們不妨這樣去理解,它是超越了概念的辭彙,僅僅是一種觀察的行為,是一種全新的認知方式。我們不必強迫自己去接受這樣的認知,但卻能夠得到一種啟示:所謂苦海,僅僅是一種概念而已。或者更進一步說,概念造就了苦海,也造就了我們。這幾乎是本文從頭到尾講述的唯一內容。

正如我們擺脫不了PM2.5,同樣也擺脫不了所謂的苦海。脫離苦海和永恆幸福一樣,是一種極其虛無而不可實現的做法。我不相信誰能永遠擺脫痛苦,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如何接納痛苦的自己而已。既然擺脫苦海不可實現,我們必須換一種提問方式:

我們如何學會在苦海中游泳?

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苦海,它一定具備其它重要的內容,哪怕你視而不見。這正如你戴著口罩行走在霧霾濃重的大街上,也不意味著你的生活只有霧霾,因為那不可能是你生活於此處的理由。你不能決定自己出生在哪兒,甚至也很難決定自己用怎樣的方式生活,作為人,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的局限性。局限不意味著無所為,只是當你在內心發一萬遍的誓要搬到一個環境清新的地方去居住時,也不用去憤恨現在的環境。如果環境真的令人憤怒,至少你不要去怨恨鏡子前這個擺脫不了現狀的自己,因為這個世界也許存在沒有霧霾的地方,但卻不可能存在沒有痛苦的天堂。

你不應該是一個在苦海中行將溺死的人,你應做一條在苦海中穿行自如的魚,你來自苦海,你本就屬於苦海。

結語:

寫這篇文章時,我極為謹慎。短短二萬多字,我近乎花了半年多的時間來構思和修改。倒不是要藉此給別人留下認真寫作的好印象,而是因為它是我探尋心路的不完全記錄。儘管多處用了「讀者」之類的詞眼,但這篇文章主要是寫給自己的,它凝聚了我近年來的困惑與思考。對我來說,很多時候寫作僅僅是思想的表達。

對於一個寫作的人來說,一提筆可能就會居高臨下,將自己當成了策略提供者。這是我謹慎的原因所在。我從來不是以後也不會是一個心理學的研究專家,所以從頭到尾都指導不了別人。相反,恰恰是因為沒有人指導,我才被迫自己思考自己探索,從而形成了這樣的文字。它不需要別人的認同,自然對於那些急於尋找答案的人來說毫無用處,如果非得去尋找所謂的意義,只不過是啟示別人,這世界還存在另外一種思維方式。而這一點也可能是極為虛無的。

市面上的心理學著作極多,不用說魚龍混雜,根本就沒有幾條龍存在。大部分國外的心理學著作要麼是大學的講義合集,要麼是某人的心理學研究論文,當然,還有更為低劣的軟文雞湯。出版商為了利潤,給這些集子取上一個極為吸引人的名字,用一種奸商的語氣告訴別人,讀了這本書就能解決讀者的痛苦。事實上,這根本就不可能。心理學發展到今天,還沒有為大眾所用,這很大原因在於它從來沒有正視過我們的環境,也沒有質疑過我們的思維方式。心理分析只限於個人的精神病症,卻無法就這種病症的普遍意義進行深挖,因為他們不是社會學家,不,即使是,他們也無力去改變什麼。

更糟的是,他們所分析和研究的方式也是基於整個社會所通用的思維方式。他們讓你填寫表格以判定你是否具有精神病症,他們對每種病症,比如精神分裂症,進行治療實驗和統計,並探究各種物理治療的可能性。隨著大數據流的產生,我們的病症都是概率說了算,我們不再是生命本身,我們的行為只是大眾行為數據的一部分。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針對我們所提供的信息進行「對症下藥」,就好像醫生根據驗血結果來判定我們是病毒性感冒還是細菌性感冒。

問題在於,我們身而為人的痛苦僅僅屬於自然科學範疇嗎?它可以通過某種明確的方式或藥物得以治療嗎?

近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我發現我們所謂的社會心理病並不是道德上出了問題,也不是生活節奏變快慾望變強的原因,你指責別人不講道德就好像指責一個犯了穢語症的人嘴巴不幹凈一樣。不,是我們的認知出了問題。更要命的是,不是少部分的人在認知上出問題,它植根於我們的思維方式。這個社會就是製造心理病症的溫床。往遠了說,當西方文明取得了全球的認同並讓經濟得以前行時,我們都忘了它的致命缺點,它試圖解釋一切的秉性確實讓科技突飛猛進,但其所帶來的思維方式卻完全不能解決我們身而為人的問題。一旦思想觀念成為一台零件俱全的機器,其所宣稱的個體自由在實際應用當中根本不可實現。我們的孤獨不會因為多了微信和陌陌而減少,但這些軟體卻能因為我們的孤獨而不斷升級。

解釋需要表述,表述需要概念,但概念並非萬能,它試圖區別此物與彼物的不同屬性,一旦涉及心靈,這種功能就完全失常,因為我們內心的衝突是如此錯綜複雜,完全不能用「什麼是痛苦,為什麼會痛苦,怎樣才能擺脫痛苦」這樣的三步法來解決。

我在思考過程中,驚訝地發現佛學早就在幾千年前看到了這個問題,它甚至想嘗試去解決這樣的問題。佛學最想破除的是「我」這樣的概念,因為它是所有概念之首。遺憾的是,繼承者不見得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相反,他們現在正熱衷於製造和解釋各種佛學概念。

不去執著於概念,就意味著能夠深入觀察事物的原本面貌。比如當我們聽到「酸」這樣的詞時,牙齒就會作出反應。同樣的道理,當我們聽到恐懼、憤怒和抑鬱這些詞眼時,心理也會有條件反射。可是,這些負面情緒需要背後的概念作為支撐,這種概念即你負面情緒產生的對象。但是,你負面情緒產生的對象和概念本身是有區別的,看恐懼電影也能讓你感到恐懼,雖然你知道裡面的一切都是假的,但這種理性思維卻對神經反應沒有任何作用。我們所講的恐懼症,其對象並不是某個具體的事件或人,它是一連串思維的反應。

我們哪怕再努力,恐怕也很難在認知上完全割除概念。但我們至少可以知道,概念並非全部的事實,因為它是一種受限的表達。你永遠無法觀察到事物的全部面貌,哪怕在你眼前的是一枚硬幣,你也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面。了解這一點至關重要,這意味著在我們的生活中,並沒有單純的痛苦存在,我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們自以為知道了全部的事實,是因為我們不經觀察地接受外界的概念性信息並把信息當成了事實,最重要的是,我們的認知早已經給內心進行了分類,哪類事情是痛苦的,哪類事情是快樂的,你所做的痛苦的事很多,快樂的事卻一件都難以做到……

現在,讓我們深呼吸三次,然後再閉上眼睛,全面觀察自己所處的環境,再想一想自己永遠看不到的硬幣的另一面。你那位暴躁不講理的父親,你那位老是給你穿小鞋的上司,你銀行卡里可憐巴巴的數字,你那份完全不適合自己性情的工作,你那從淘寶買來的價格低廉的衣服,你用一切不快樂的元素所組成的生活,把他(它)們翻過去,呈現給你的另一面又是什麼……

寫作於2017.7至2018.2

我要讓所有的苦難都成為我的禪,然後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閱讀自己。

這是我對自己人生的定義。它不再具有任何標籤,它不再需要任何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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