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一個人在西藏的故事

一個人在西藏的故事

廖東凡年輕時↑

2017年2月11日,「拉薩掌故」作者廖東凡老先生在北京逝世。一個引路人又走了。詩人多多有一句詩:「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分享一篇老先生好友馬麗華所寫的老文,發表在『人民文學』,1985年第三期。

「他的體內已全部都是死亡的榮耀」

「吉普賽人」

(1961-1969)

當雄草原被兩側的雪山擠成狹長的帶子,一支馬背上的歌舞隊迤邐在這帶狀的秋季草原上:這畫面被定格在許多人的記憶中。也是廖東凡三部曲中的第一支:「吉普賽人」之歌。

藍得要命的天空,太陽慵懶地移動著。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翻枉倒海地捲起大風,僻哩啪啦砸陣子冰雹,或是飄飄洒洒來場細雪呢!

「吉普賽人」生活艱苦,也浪漫。一陣冰雹過後,拉薩市業餘文工隊的隊員們重整旗鼓,又在馬背上嘰嘰呱呱地笑著,高聲吼著。從一個牧場到另一個牧場,從一個帳篷群到另一個帳篷群。

那一天(二十年前的一天),當這支人馬出現在離果涅部落還有十多公里的龍熱山上時,牧人們就歡呼著奔走相告:「拉薩的`諧巴』(歌手)來啦!」

「拉薩的`諧巴』來啦!」 草原上燃起了象徵吉樣的松煙,牧人們捧獻了潔白的哈達。為歡迎文工隊運道而來、果涅牧場舉行了盛大的賽馬會和歌舞會。

黃昏,煤汽燈唯唯燃起,演員們在帳簽里開始化妝。這時,廖東凡走進臨時舞台,用不太準確的藏語開始演講:「鄉親們,演出之前,我先講一段故事—我的同鄉雷鋒的故事。」

這位高高瘦瘦、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的出現,在觀眾席里引起了一片「啊嘖嘖」的騷動。「漢族!漢族!」「甩藏語講故事冬啊嘖嘖!』

於是那故事就象潺潺的湘江之水,流動在草原上,在牧民心裡蕩漾,蕩漾……

是夜。廖東凡和隊員們擠著躺在一二頂牛毛帳篷里。透過篷頂天窗,可以望見高遠深邃的天空,幾粒明明厭滅的星星。三年了,來西藏工作整整三年啦!

三年,他第一次想到這點,而一想到這點,心就再不肯寧靜了。

六十年代初的名牌大學生象金豆子一樣金貴。可是剛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自願要求進藏的廖東凡,卻給分配到最基層工作。草創時期的拉薩布業餘文工隊,由一群無業青年組成。

隊員中有許多人當過小喇嘛、小乞丐、小商販,沒文化,沒受過專業文藝訓練,生活待遇也差。

國家給每人每月只補貼十八元,平時靠築路、做鞋、到藏醫院製藥的收入維持生計,晚上才能排練節目。這哪象個正經單位啊!難怪許多人為他惋惜:「天呀,一個堂堂的北大學生……」

但是,廖東凡沒有抱怨—不是打算干一輩子的么?就該近距離地接觸藏族人民。他要和這群年輕的藏族文藝工作者一道成長,為這個經歷了無數苦難悲辛的民族奉獻一份力量。

他和他們工作生活在一起。他是他們的漢語教師,又是他們的藏語學生,無時無刻不在互相學習,互相攙扶著一路前進。漸漸地,他粗通藏語了;漸漸地,可以用藏語交流思想感情、用藏語編排文藝節目了。真好!他覺得彷彿多長了一雙手,多長了一雙眼睛,在他眼前出現了一個更為廣闊的新天地;他甚至覺得腳下生了根,他一邊從大地上汲取,一邊又在釋放著自己的能量……

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藏族民間文藝的呢?是那一次嗎,看人家打「阿嘎」*的時候?(「阿嘎」,一種類似水泥的天然土)

那哪兒是為房頂墊土加固的勞動,簡直是世界上最優美歡快的集體舞。那是雨季到來之前的一個早晨,廖東凡正在樓頂平台上做操。忽然發現許多人登上了周圍的樓頂,男女各站一排,富有節奏感地揮動手中的工具,邊勞動邊豪邁地唱著:

「請看我的左手多強壯,

請看我的右手多強壯,

呀啦嗦!用我強壯的左手和右手,

把拉薩打扮成待嫁的新娘一樣……」

多麼好!這民族的歌;多麼好,如歌的民族,廖東凡被感動了,被陶醉了。也許就從那時起,他油然萌生出對藏族民間文藝的摯愛之情。確立了終生為之努力也可能為之獻身的事業。

從此他感到更加饑渴,他把根須更深地扎在藏族民間文藝的土壤中,從民間藝人那兒採集民歌,借鑒民族曲藝形式,編排一個又一個節目。滿台節目,大都是他自己或與別人合作編出的。文工隊已經辦得小有名氣了。

這支小有名氣的文工隊就要去北京作彙報演出了艾一想到這兒,廖東凡更睡不著了。不知盤算過多少回了:去北京,去度過了難忘的五年大學生活的北京,去看看天安門吧,看看母校吧,拜望老師和同學們……

該向他們講些什麼呢?講這幾年艱苦而快樂的動蕩生活?講那一個個美麗的藏族民間故事?還是唱支民歌、跳個踢踏舞?演出完了,順便再回湖南湘潭家鄉一趟,看看老母親……

幾乎是含笑沉入夢鄉的。不知什麼時候又醒來了。怎麼憋悶得透不過氣來?想撐起身子—動都動不了。掙扎著摸到天窗地方,好不容易探出腦袋—嗬,白茫茫一片!雪把帳篷壓坍了,足有大半尺深。

廖東凡啼笑皆非,只得穿著內衣爬了出來,招呼另外的牛毛帳篷里的人來「搶險」。……

然而後來卻沒讓他隨隊赴京。因為出身問題。同時(文革)還刷下一批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的演員。這是他進藏後受到的第一次打擊。

就象一蓬燃燒的火,一下子給覆上一大塊冰。那個黃昏,他在拉薩河邊踱步。想了很多,又彷彿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當幸運的隊員們踏上飛機舷梯時,他又帶著那不幸的一群到農牧區深入生活,排了一台新節目。

三個月後重返拉薩彙報演出,引起了小小的轟動。消息傳到北京,同事們寄來熱情洋溢的信件:真好!就這樣,往後每當遇到不公正待遇,廖東凡總是在短暫的不良情緒之後,又艱難而倔強地抬起頭,以加倍的工作熱情和工作量,表白著自己。

在市文工隊待了八年之久,廖東凡完成了「藏化」過程。

藏曆年一大早,他和另一位小夥子身穿藏裝,在文工隊挨家說吉祥的「折嘎」;*策馬在深山峽谷中,參加修復古迹察益巴石窟的勞動;在民間藝人中寶己錄民歌,乘牛皮舟沿拉薩河採訪;牧場上,與人們通宵達旦地跳牧民舞「果朝」;躺在高高的青裸垛上守夜,看滿天閃推的星光,聽藏族老人講關於星星、關於流水的故事……

他儼然成為藏族的一員,凡有關西藏的一切他都熱心,凡能插手的工作都少不了他的份兒。他尊重別人,從而贏得了尊重;他愛人們,人們也愛他。在藏二十多年,進入四十六歲的中年,他愛心不泯,熱情未減。

「翻身農奴」

(1969-1975)

(文革期間,此處省略一千多字)

......

「民間藝人」

(1976-至今)

喂,北大的老同學們,你們現在都在幹嘛呀?你們知道我正要幹嘛嗎?

1982年夏,廖東凡與同事次旦多吉進行了一次遠征,去被人稱作「隱藏在雲霧雪山密林中的人間絕域」的墨脫縣採風。當他站在海拔5200多公尺的多雄拉雪峰之巔時,不知為何竟想起了他的昔日同窗。大多是文藝教育界的中堅了,學者、作家們。可是我卻要去原始森林,尋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有人說,往往一篇小說就能使人一舉成名,而從事民間文學的可能終生默默無聞。也許是這樣。可是如果在這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苦在其中也樂在其中呢?所以將近半百,我還樂意奔波。他們真想像不到我的生活是怎樣的。

那一回,搭乘拖拉機到了珠峰腳下。上坡下坡,在拖斗里翻前滾後的,而且差點兒沒給凍死。在珠峰西側住了十多天,每天早晨爬到崗嘎山上看珠峰。雲海里,十幾個差不多高的山頭漸次顯露,究竟哪個是珠峰?請教了當地人,才知道最不起眼的那個就是「第三女神」。而你們一定會以為珠峰在群山中是出類拔萃的哩。多雄拉雪山是喜馬拉雅山東側余脈,一與著名的朗結巴瓦峰遙遙相對,現在它在我腳下。

墨脫地處亞熱帶的喜馬拉雅南麓,是西藏也是全國唯一不通汽車的縣。多雄拉大山的盛夏,雖說是馱運隊通行的黃金季節,那形象似象一頭白色的猙獰的巨獸。山勢險惡,積雪過膝。

亞熱帶與寒帶氣流在此交匯,自古被稱作「陰陽界」、「鬼門關,。注意切忌吼叫,一喊就會下冰雹。常有人遇難,或在滾石區被擊中,或在積雪區被凍僵,或在瀑布區失足落下深淵。曾有一個年輕的軍人,在山頂想喝口酒取取暖,不想剛把酒壺舉到唇邊,這姿式就成為永遠的姿式了……

險是夠險的,累也夠累的。累得你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廖東凡不幸中年發胖,心臟已發生病變,冒險登山,再累也不敢停下,怕這一停就給「定格」了。

壯觀也真壯觀。山腰開滿杜鵑花,人在畫中走;山頂銀裝素裹,死亡一般靜美;而一條條瀑布則如群龍騰飛,「黃果樹」又怎樣?

下山,垂直分布幾個氣候帶:積雪地帶、高山草甸、針葉林、闊葉林、芭蕉、毛竹是終點站。進入螞蝗區。大片茂密的青草,幾乎每片草葉上都貼一條螞蝗,一有些微響動,每片草葉上的每條螞蝗都搖曳起來,猶如金蛇狂舞,叫人膩歪得直想吐。走不甚遠,廖東凡的白襯衣已是血跡斑斑了。

就這樣,此後在墨脫的兩個月里,他常常穿原始森林,攀懸崖峭壁,過編得密密層層蛛網似的藤索橋,去山民獵戶家訪問,採錄了大量的門巴、洛巴族神話傳說、風土習俗。巨大的成績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真苦!連慣於吃苦的廖東凡都覺得其苦難耐了。

那一晚,住在梅日村洛巴族獵人瓊多古家。沒有蚊帳,蚊子多得劈頭蓋臉,不遠處水聲轟響,不知名的鳥兒凄厲地叫著,雞在閣樓上老弄出些動靜,老鼠不時從頭上身上溜過。尤其糟糕的是,白天被外號叫「蒙古兵」的毒蜂重了右手,雖說吃了解毒的蛇葯,還是又脹又疼,聽說被這種蜂子蠶了,搞不好要送命的。好心的主人燒起玉米芯熏蚊子,蚊子倒是熏跑了,可是人也熱得受不了了—整整一夜沒睡著。

第二天上路去卡布村,又是險路。左邊是密密的名叫「猴子哭」的不長樹皮的樹林,右邊是深深的峽谷,谷底是雅魯藏布江令人心悸的咆哮。右手腫得象大麵包,拐棍抓不住,一腳踩空,摔倒在懸崖邊,幸虧叫一盤大樹根絆住了,不然真要被水葬了。

廖東凡老大會兒沒爬起來:搞民間文學的真苦!真苦!而此刻,老同學們可能正在明亮舒適的書齋里著書立說吧……豪邁感沒有了,一陣悲涼襲來,他忍不住落淚了。

只是到了洛巴族寨子卡布村,才又喜出望外了。支部書記江布多率領全寨男女老少在山路上迎接,簇擁著他們走進村寨。房東阿爸嘎欽的家立時變得過年一樣熱鬧。人們背來桃子、香蕉、甜瓜、蔬菜,還排起隊來,依次獻上一瓢蔓加酒(雞爪谷做的酒)*,那是非喝不可的。

在卡布村緊張地工作了五天,天天如此。洛巴族神話傳說也象路巴人一樣使他激動又應接不暇。廖東凡長吁一口氣:和這一切相比,肉體上的折磨又算得什麼呢?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當人們日後捧讀那金子般閃光的洛巴神話傳說的時候,可能想像出淘金者們所付出的那些?廖東凡無意讓人們知道,只要從故事中得到善與美的陶冶,就足夠了。

善與美!在目睹了許許多多醜惡之後,一些人對善與美嗤之以鼻了:太浮淺!太陳舊!可是那些人沒有想到,在必須日復一日地度過的生活里,人們渴求著理解、友情和愛,這些都屬於善與美的範疇。

因了這些,世界才令人依戀,生活才值得熱愛。廖東凡認為,在人們心地上撒播善與美的種子,也是自己的使命之一。因此從一九七九年他專職從事民間文學工作以來,他就象澳大利亞礦工那樣,鍥而不捨地開採起民間文學這一金礦來。

多年來,他和他的同事們共搜集整理出藏族、門巴族、洛巴族民間故事約六十萬字,民歌三千餘首。正在陸續出版。其中他和另兩位藏族作者合作翻譯整理的《西藏民間故事》(第一集,廖執筆),榮獲1982年首屆全國民間文學評獎一等獎。除此,他還撰寫了有關西藏歌舞、曲藝、風土民俗等方面的文章多篇。一些藏族學者也每每驚訝於他的博聞廣識,他又有了「民間藝人」的美名。

從前不太熟悉他的人,還專程拜訪他,從他這兒「採風」呢!八四年春,自治區人民政府表彰了廖東凡進藏二十三年來的顯著工作成續,並給予晉陞一級工資的獎勵。他的工作和努力得到了社會承認。悠悠二十三載,象一條不起眼的小河,悄無聲息地流逝了。

他本不是驚雷,不是閃電,從沒有過驚人之舉。可這人間需要溫暖,人心需要交流,他就做了一粒嚼火,溫暖著人們;他就做了一股細流,流動在許多人的心田。他在藏漢民族團結的彩帶上,綴上了一朵花,一朵小小的邦錦梅朵。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拉薩菜市場 的精彩文章:

TAG:拉薩菜市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