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有狂客 號爾謫仙人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詩人的行跡鮮現於史冊。

他們未必顯貴，或任俠，或婉約。一流的詩人不需旁人記述，他們「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1

詩歌，就是他們生命最好的史詩。

李白便是這樣一位詩人。如果說到中國詩人的代表，我們通常會說李杜。但若只找一位詩人，我們一定會選擇李白。

有無數學者執著研究杜甫的文學譜系和家族世系，但鮮有研究李白者。他的姓氏、他的族裔，他的籍貫，以至於他的生死，都是那樣的神秘、浪漫、飄渺無極。彷彿他的一生就是為了給人間留下千餘首詩，發現、並用盡漢字最優美的組合。

如他所言：「西上芙蓉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2，這就像青蓮居士本人在中國詩歌中漫步逍遙的姿態。古老的山巒此起彼伏，上面是千年的星辰。只有這樣的天地造化，方生太白這樣的詩人

二三星斗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世人皆稱李白是太白星下凡：「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3，李白也自認如斯。即使是在艱險悲慘的流放途中，他仍自信而優雅地這樣描述自己的出生。古往今來，李白用最狂傲的語言，喊出了：文學，是人世間最崇高的事。所謂「三不朽」4，立言在最後。而李白卻說「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5，以一個「我」，睥睨千代萬載的君主：九十六聖君，浮雲掛空名6。

他真的是個狂人。那種任何一種文明只要誕生一位，就足以驕傲千秋萬代的狂人。他完美地代言了，一個偉大的時代，講給人民以怎樣的自信、怎樣的自由。

那是杜甫說的：「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7

李白不只是詩人，更是俠。「託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8，是他的真實經歷。這不是金庸小說為成年人寫的最後的童話，而是真是可考的生活。

他有強烈的功名心，並從不羞於吐露。他給韓荊州的自薦信，徹底把吹捧對方變成了一篇最華麗的自誇，「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9、「日試萬言，倚馬可待」10……

他寫「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11，對於一位絕色貴妃，對於盛世之君的奢靡遊園，李白把它寫成了自然之美對人間美好的至高艷羨。杜甫的「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12，是在針砭桃李聲色的政治。而李白從不寫這些。他從不想告訴你什麼故事、問題、哀哭，他只想記下，什麼是美。無論多少年後，任何人捧著漢語，都會心動的那種美。

比如「煙花宜落日」13，比如「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14。

更了不起的是，李白有位偉大的迷弟——杜甫。這位歷代學詩者心慕手追的宗師，生平最傾慕、最敬仰、最迷戀的，就是比他大11歲的李白。

他寫李白的行事風格：「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15

他總是念念不忘李白孤獨而飄逸的生活：「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16

最重要的是，他預言了李白對於歷史，身前身後的意義——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17

注釋：

1．語出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意思是：文章是關係到治理國家的偉大功業，是可以流傳後世而不朽的盛大事業。人的年齡壽夭有時間的限制，榮譽歡樂也只能終於一身，二者都終止於一定的期限，不能像文章那樣永久流傳，沒有窮期。因此，古代的作者，投身於寫作，把自己的思想意見表現在文章書籍中，就不必借史家的言辭，也不必托高官的權勢，而聲名自然能流傳後世。

2．李白的《古風·其十九》：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登雲台，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3．李白的《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

九十六聖君，浮雲掛空名。

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

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

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

學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

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

4．三不朽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命題。春秋時魯國大夫叔孫豹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立德」，即樹立道德；「立功」，即為國為民建立功績；「立言」，即提出具有真知灼見的言論。此三者是雖久不廢，流芳百世的。最早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5．李白《江上吟》：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6．見注釋3.

7．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

8．李白《贈從兄襄陽少府皓》：

結髮未識事，所交盡豪雄。

卻秦不受賞，擊晉寧為功。

託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

當朝揖高義，舉世稱英雄。

……

9、李白《與韓荊州書》：「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於君侯哉！」

10．李白《與韓荊州書》：「幸願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

11．李白《清平調》其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12．杜甫《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綉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

13．李白《宮中行樂詞》：

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

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

君王多樂事，還與萬方同。

……

14．李白《秋浦歌十七首》：

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

客愁不可度，行上東大樓。

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

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

……

15．杜甫《飲中八仙歌》：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

16．杜甫《不見》：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17．杜甫《夢李白》其二：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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