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鑒賞-漁翁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賞析】
此篇作於永州。作者所寫的著名散文《永州八記》,於寄情山水的同時,略寓政治失意的孤憤。同樣的意味,在他的山水小詩中也是存在的。此詩首句的「西岩」即指《始得西山宴遊記》的西山,而詩中那在山青水綠之處自遣自歌、獨往獨來的「漁翁」,則含有幾分自況的意味。主人公獨來獨往,突現出一種孤芳自賞的情緒,「不見人」、「回看天際」等語,又都流露出幾分孤寂情懷。而在藝術上,此詩尤為後人注目。蘇東坡讚歎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全唐詩話續編》卷上引惠洪《冷齋夜話》)「奇趣」二字,的確抓住了此詩主要的藝術特色。
首句就題從「夜」寫起,「漁翁夜傍西岩宿」,還很平常;可第二句寫到拂曉時就奇了。本來,早起打水生火,亦常事。但「汲清湘」而「燃楚竹」,造語新奇,為讀者所未聞。事實不過是汲湘江之水、以枯竹為薪而已。不說汲「水」燃「薪」,而用「清湘」、「楚竹」借代,詩句的意蘊也就不一樣了。猶如「炊金饌玉」給人侈靡的感覺一樣,「汲清湘」而「燃楚竹」則有超凡絕俗的感覺,似乎象徵著詩中人孤高的品格。可見造語「反常」能表現一種特殊情趣,也就是所謂「合道」。
一、二句寫夜盡拂曉,讀者從汲水的聲響與燃竹的火光知道西岩下有一漁翁在。三、四句方寫到「煙銷日出」。按理此時人物該與讀者見面,可是反而「不見人」,這也「反常」。然而隨「煙銷日出」。綠水青山頓現原貌忽聞櫓槳「欸乃一聲」,原來人雖不見,卻只在山水之中。這又「合道」。這裡的造語亦甚奇:「煙銷日出」與「山水綠」互為因果,與「不見人」則無干;而「山水綠」與「欸乃一聲」更不相干。詩句偏作「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尤為「反常」。但「熟味」二句,「煙銷日出不見人」,適能傳達一種驚異感;而於青山綠水中聞櫓槳欸乃之聲尤為悅耳怡情,山水似乎也為之綠得更其可愛了。作者通過這樣的奇趣,寫出了一個清寥得有幾分神秘的境界,隱隱傳達出他那既孤高又不免孤寂的心境。所以又不是為奇趣而奇趣。
結尾兩句是全詩的一段餘音,漁翁已乘舟「下中流」,此時「回看天際」,只見岩上繚繞舒展的白雲彷彿尾隨他的漁舟。這裡用了陶潛《歸去來辭》「雲無心而出岫」句意。只有「無心」的白雲「相逐」,則其孤獨無伴可知。
關於這末兩句,東坡卻以為「雖不必亦可」。這不經意道出的批評,引起持續數百年的爭執。南宋嚴羽、明胡應麟、清王士禛、沈德潛同意東坡,認為此二句刪好。而南宋劉辰翁、明李東陽、王世貞認為不刪好。劉辰翁以為此詩「不類晚唐」正賴有此末二句(《詩藪。內編》卷六引),李東陽也說「若止用前四句,則與晚唐何異?」(《懷麓堂詩話》)兩派分歧的根源主要就在於對「奇趣」的看法不同。蘇東坡欣賞此詩「以奇趣為宗」,而刪去末二句,使詩以「欸乃一聲山水綠」的奇句結,不僅「余情不盡」(《唐詩別裁》),而且「奇趣」更顯。而劉辰翁、李東陽等所菲薄的「晚唐」詩,其顯著特點之一就是奇趣。刪去此詩較平淡閑遠的尾巴,致使前四句奇趣尤顯,「則與晚唐何異?」兩相權衡,不難看出,後者立論理由頗欠充足。「晚唐」詩固有獵奇太過不如初盛者,亦有出奇制勝而發初盛所未發者,豈能一概抹煞?如此詩之奇趣,有助於表現詩情,正是優點,雖「落晚唐」何傷?「詩必盛唐」,不正是明詩衰落的病根之一么?蘇東坡不著成見,就詩立論,其說較通達。自然,選錄作品應該維持原貌,不當妄加更改;然就談藝而論,可有可無之句,究以割愛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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