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味同嚼蠟」？

在大多數人眼裡，跟唐詩比起來，宋詩是等而下之的。當然，這並不能說明宋詩不好，只是相對於輝煌的唐詩來說，宋詩在格局上，氣脈上，在大詩人的聲望上，在名篇佳句的普及上，確實稍欠一籌。就整體而言，我看擁護宋詩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只是關於宋詩「味同嚼蠟」的評價，卻值得商榷。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稱宋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為「味同嚼蠟」的評價做了鋪墊和註腳，「以文字為詩」自然屈從於語法的限制，「以才學為詩」又淡漠了恣肆的想像，「以議論為詩」則更拘束了詩人作詩的態度與思維。然而，你總不能把詩人太小瞧了，詩人作詩，講究新意，唐人的詩，在魏晉的「言簡意雋」的基礎上，正好在辭藻上做發揮，在聲律上做探索，在品味上做拔高，在意境上做開拓，於是盛唐的詩歌，辭藻豐腴，聲律鏗鏘，品味雅緻，意境恢宏，各項指標均臻於完美。宋人的詩，只好鑽唐人未到的空子，文字上最好看起來瘦勁一點，點襯一些才思與學問，末了再發一番人生的體悟，看起來不想唐詩那樣氣勢縱橫。如：

村行王禹偁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詩中無論「有聲」「含」「無語」「立」還是「葉落胭脂色」，「花開白雪香」，都與「味同嚼蠟」聯繫不到一起。即便是最後一句發一點人生的感慨，也有「橋」「樹」這樣舒軟的意象，絕計沒一絲生硬的感覺。

當然，王禹偁的這首詩，本來的感情就比較柔和，而且王禹偁的詩風就比較平易，有白居易的風範，那麼我們再挑幾首典型的理趣詩來看看。

飲湖上初晴後雨蘇軾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首詩的第一句只是精妙的對子，第二句則下了才思在裡面，首先將西湖比作西子，使人對西湖的美心領神會，緊接著關於西子「淡妝濃抹」的聯想，進一步將西湖寫活了，不但加深了西湖的宛若美人的印象，更照應了第一句「晴光雨色」的描摹，果真是妙趣橫生，哪裡有一點嚼蠟的味道。

蘇軾的這一首詩為人稱道，不單因為他簡單兩句話，就將西湖「初晴後雨」的美展現在了讀者面前，更因為他善於用修辭手法來表現事物，若只看前一句，「瀲灧」「空濛」確實著重了文字的雕琢，雖然屬對精準，用詞典雅，但讀來卻「淡乎寡味」，好在一個妙喻，外加一番道理，力挽狂瀾，使詩的韻致上升了好幾個檔次。

臨安春雨初霽陸遊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買杏花。……

這首詩是作者六十二歲所作，第一句算不得妙喻，只是作者積年的嘆息，「誰令騎馬客京華」看似眼前一亮，實則是第一句鬱結之情的延續。接下來才是作者的大手筆，「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陳與義曾有名句雲「杏花消息雨聲中」，但這只是對自然規律直白的描寫，陸遊這一句，則要比陳與義的好太多了，不但注入了自己的感情——沒有愁緒焉能聽得一夜的春雨淅瀝，而且如蜻蜓點水一樣，「繪盡江南春的神魄」，這樣的句子，即令沒有豐腴的辭藻，不寫盛大的氣象，只將這無限的春愁就著雨淚培成一株杏花，那個讀者不從中生髮出一絲悵惘。

陸遊的感情，充溢而又真摯，這使得他的詩極易打動人，不消說他與前妻之間令人扼腕的遭遇，他在兒女情長以外，對家國的憂憤更令人感慨，一首《示兒》，沒有任何的組綉和藻繪，只是說未完的心事，但誰不從中體會到無窮的希望與遺憾。

遊園不值葉紹翁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這首詩從頭到尾都帶有一種精緻的美感，文筆細膩，感情蘊藉，「印」字寫腳步輕盈，「憐」字卻突出詩人對自然間綠意的溫柔，以「小」寫「扣」，更是一種閒情逸緻，而大自然對詩人的回饋，也是如此的親切，冷寂中的繁華，是意外的喜悅，彌足珍貴，詩人尋春的情致，閑逸的生活態度，一瞬間獲得了巨大的滿足。

這首詩包含的哲理，不止一條兩條，但以全詩的曉暢與醒豁，絲毫看不出詩人有刻意將哲理隱藏在字句中的意思，這完全是天然的運筆，若以才學還罷，誰忍心說這詩是以議論為之的呢？

宋詩中確實有一些生硬的哲理詩，但唐朝何嘗沒有，魏晉南北朝時的玄言詩，何嘗不枯燥乏味。若說宋詩中哲理詩為多，缺少形象思維，故相當一部分「味同嚼蠟」，那也是時代風氣的使然，宋人作詩，繼承韓昌黎的觀念，以文為詩，蘇東坡用他不世出的才力，將這一風氣進一步擴大，使詩中出現大量的說教與議論，這削弱了詩的意境美，隨著理學的興起，宋詩陷入死氣沉沉的地步，而且詞分擔了抒情的功用，詩完全成為了說正事的工具，這違背了詩的本質。但並不能斷言宋詩是「味同嚼蠟」的，就讀者而言，他們接觸到的都是宋詩中的精品，不但朗朗上口，而且回味無窮，如「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些都是可與唐詩一較高下的，就學者而言，他們也不會專挑一些次等的，缺乏文學性的，一些說理的分行文字來做研究，因此，萬萬不能唐突的用「味同嚼蠟」這樣的詞語來貶低宋詩，而要理性的看待詩創作的背景，詩人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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