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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涼的歸途

一九七零年年初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我挑著近七十斤重的擔子,行走了七十里路程,終於在黃昏時趕到了漢水邊的小鎮澤口,準備坐第二天早上的小火輪迴漢口過春節。

擔子里挑的是幾十斤糯米,二十多斤花生和七、八斤油,這是生產隊河灘地的「黑田」里的收成「瞞產私分」的。加上分得的五十多元現金和口糧,這些便是我辛苦一年年終分配的全部收入。說起來,這一擔東西現在已算不得什麼了,可在那一個月只有二兩計劃油,過年才有半斤花生的日子裡,有這一擔東西挑回武漢,無疑是會令人羨慕的了。

傍晚的澤口鎮冷冷清清,看不到什麼行人,經過緊閉著店門的街道,我徑直趕到河邊的候船室里。準備稍事休息一下,再去買點燒餅什麼吃的。就在這時候,一胖一瘦的倆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

「喂,你有沒有省糧票?麻煩幫我換一下,我們吃飯還差半斤糧票。」瘦個子中年人請求地對我說,一邊將一張半斤的武漢市糧票遞給我。

我很快地從口袋裡找出一張一斤的省糧票,不吱聲響地遞給了他。

「哎呀,這怎麼辦,我沒有糧票找給你。」

「沒有找的就算了,不要緊。」我靜靜地對他說。

我的話一落音,他們互看了一下,後面的事情就出我意外了。或許他們覺得我的回答夠朋友,胖個子中年人走上前來,一隻手在我肩上一拍,一邊大聲對我說:「你還沒有吃飯吧?何不我們一起去吃?」他見我在猶豫,又緊接著說:「——我們請客。」

「不,謝謝,不用,再說我要看行李。」小時候每次跟父親外出,父親總是叮囑我要看好行李的。

「這有什麼要緊?」瘦個子中年人瞥了一眼我的行李,不以為然地說。「喂,麻煩你幫看下行李,我們吃了飯就來。」他扭頭對坐在離我不遠的一位候船旅客打了聲招呼。

「——這下總可以了吧。」說完,就不容分說地拉起了我。

盛情難卻,我被他們半拖著走了。一邊走卻一邊耽心:放在候船室里的行李安不安全,要是那個人馬虎,看丟了行李怎麼辦?邊想邊走,很快拐過一個街口,來到一個店面關著的餐館,推門進去。

餐館裡人不多,卻燈火通明,熱氣騰騰,香氣四溢。那兩個中年人揀了張里廳的桌子坐下來。

我等著吃碗熱面,趕快回去,不料服務員來後,他們竟一氣點了五,六個葷菜,還要我也點兩個。我不好意思地推辭了,他們又點了兩個菜。

菜和酒端了上來,在我們面前擺開,對於三個人來說,這是多麼豐盛的一桌。不用說我在農村一年難見幾片肉,就是家裡過年做的菜,也沒有這樣精美可口。

那一胖一瘦的中年人不斷地勸我吃菜,我一邊吃,一邊卻不住地挂念我的行李。「糟了!」我突然感到大事不好——要是他們認識那個幫我看行李的人,合夥騙了我的行李,豈不是有苦說不出?想到這裡,滿桌菜肴雖然誘人可口,我卻巴不得早點結束。礙於禮貌,好不容易都吃完,我想該可以走了,他們卻又倒來幾杯熱茶,還遞給我一杯。我的疑慮越發重了,匆匆喝了茶水,告辭了就走。

一出店門,我立刻三步並成兩步,向候船室跑去,心懸得厲害:要是行李不在就完了。拐過路口,遠遠看見候船室的大門裡,我的行李還在長椅上安然無恙,旁邊的那位旅客還在那裡打盹,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只是心裡又添了幾個問號:這兩個人怎麼這樣闊綽大方?他們是幹什麼的?

天完全黑了下來,我把行李移到靠裡面的長椅上,在長椅上躺下,頭枕在行李上,這一夜就這樣熬過了。

到四點多鐘的時候,有人在售票處窗口排隊,我趕緊擰著行李趕過去。售票口仍緊閉著,在一起排隊的十幾個人,便在售票口上的燈光下,東南西北地拉扯起來。

一個穿鐵路制服的胖胖中年人不久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跟誰都談得攏,講的也十分有趣。我問了他鐵路上的一些事情,他說他是跑上海——烏魯木齊一線的列車員。我問他到這裡來幹什麼,他說是來看他的一個朋友。他也問了我到哪裡去,還笑著問我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售票時間快到時,買票的隊伍已經變得很長了。售票窗口打開,我從擁擠的人群中擠了出來,總算買到了船票。

外面,天已吐亮,澤口鎮醒了,不顧刺骨的寒風喧鬧起來。小火輪的汽笛響了,我挑著擔子,隨著人流上了船。在二樓後艙找到一個地方安頓好,這才鬆了口氣。

輪船在又一聲長鳴中離開了碼頭,望著漸漸遠去的河岸,忽然我看見前艙那邊圍了一群人,正在往裡面看什麼。我跟上前去看,只見一個比我小兩三歲的下放小知青正蹲在地上啜泣,卻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回到行李邊,過來一會,見昨晚請我吃飯的那一胖一瘦的中年人正向我這邊走過來,他們也看見了我,遠遠地和我打招呼。

「知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他們走到我跟前時,我指著前面那堆人問他們。

「跟你一樣,是個知青,被人騙了。」胖中年人慢慢地對我說,聲音有些低沉。「買票的時候,有個人對小青年說他的錢包被人偷跑了,回不了武漢。小青年同情他,給了他五毛錢,讓他買一張最近一站的船票,等上了船再說。這個人萬分感激,一同上船時,見小青年東西多,就說幫他背一點。誰知上船後直到船開,小青年到處找不到這個人的蹤影。」停了一下,他又說,「聽說這個騙子,是個穿鐵路制服的胖中年人。」

我的腦子突然炸了一下,那個穿鐵路制服的胖中年人和我談話的情景一下浮現在我的眼前。難怪他要問我帶的是什麼東西,難怪他和那麼多人談得那麼親熱。如果他要騙我,我恐怕也是跑不脫的。然而我並不覺得慶幸,想著那在地上啜泣的小青年的身影,想想同是知青,同樣不佳的處境,只是湧起一種物傷其類,兔死狐悲的感覺。

「這個小青年被騙去了幾十斤油和肉,」胖中年人繼續告訴我,「特別造孽的是,小青年沒父母了,跟著哥嫂過,嫂子待他不太好,他這次特意多帶了點東西回去,卻又被騙落到這個地步。」他嘆了口氣:「我和他剛才一個人給了他五塊錢。」他指了指旁邊的瘦個子。

「你們是幹什麼的,怎麼這樣慷慨大方?」過了一會,我終於向他們問道,我想解開心中的困惑。

「不瞞你說,我們有點手藝,會打老虎灶,從武漢下鄉來,一次做幾個月回去,一天一個人掙個九、十元錢不是什麼難事。」

我心裡馬上明白了,這正是當時報上批判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那些人,其實就是現在的手藝人,個體戶了。

小火輪在蒼涼的天空下緩緩地行駛了一整日,凜冽的寒風不時把船欄杆邊的防寒帆布篷掀起一角,遠處是緩緩後移,沒有盡頭也沒有生機的河灘地,間或見到幾株在寒風中抖瑟著枯枝的樹木。天黑了下來,只是從愈來愈密的兩岸燈火中知道,漢口快要到了。這時,天空竟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

我擔著行李,回到了家裡。父母親見我歸來,高興自不用說。黃黃燈光流瀉下的小屋充滿著那麼多的溫馨,顯得那樣暖和,母親替我拍打著身上的雪花,父親笑著對她說:「真是風雪夜歸人啦!」

時間已過去幾十年了,我的父母都已先後作古,然而這一段旅途上的經歷卻讓我時時憶起,不知那一胖一瘦的中年人現在怎樣;那小青年想已脫離了困境,我祝願他生活幸福;至於那穿鐵路制服的胖中年人,不知現在是否已改邪歸正。(文/梅長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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