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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向死而生的文學絕唱

本文摘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林奕含 著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1月出版

第一章 樂園(節選)

升學的季節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留在家鄉。劉媽媽和房媽媽討論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兩個人有個照應。怡婷她們在客廳看電視,大考之後發現電視前所未有地有趣。劉媽媽說,那天李老師說,他一個禮拜有半個禮拜在台北,她們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見思琪的背更駝了,像是媽媽的話壓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語問怡婷:「你會想去台北嗎?」「不會不想,台北有那麼多電影院。」事情決定下來了。唯一到最後才決定的是要住劉家還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塵紛紜,在她們的小公寓小窗戶投進來的光之隧道里遊走。幾口紙箱躺著,比她們兩個人看上去更有鄉愁。內衣褲一件件掏出來,最多的還是書本。連陽光都像聾啞人的語言,健康的人連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認。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開紙箱的姿勢一樣,說:「好險我們書是合看的,否則要兩倍重,課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靜得像空氣,也像空氣一樣,走近了、逆著光,才看見裡面正搖滾、翻沸。

「你為什麼哭?」「怡婷,如果我告訴你,我跟李老師在一起,你會生氣嗎?」「什麼意思?」「就是你聽見的那樣。」「什麼叫在一起?」「就是你聽見的那樣。」「什麼時候開始的?」 「忘記了。」 「我們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 「你們進展到哪裡了?」「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師母,還有晞晞,你到底在幹嗎,你好噁心,你真噁心,離我遠一點!」思琪盯著怡婷看,眼淚從小米孵成黃豆,突然崩潰、大哭起來,哭到有一種暴露之意。「哦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師,為什麼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對不起。」「你對不起的不是我。」「對不起。」「老師跟我們差幾歲?」「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噁心,我沒辦法跟你說話了。」

開學頭一年,劉怡婷過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個勁地哭。隔著牆,怡婷每個晚上都可以聽見思琪把臉埋在枕頭裡尖叫。棉絮泄漏、變得沉澱的尖叫。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不是一個愛菲茨傑拉德 ,另一個拼圖似地愛海明威,而是一起愛上菲茨傑拉德 ,而討厭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樣。不是一個人背書背窮了另一個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記同一個段落。有時候下午李老師到公寓樓下接思琪,怡婷從窗帘隙縫望下看,計程車頂被照得黃油油的,焦灼她的臉頰。李老師頭已經禿了一塊,以前從未能看見。思琪的發線筆直如馬路,彷彿在上面行駛,會通向人生最惡俗的真諦。每次思琪紙白的小腿縮進車裡,車門砰地夾起來,怡婷總有一種被甩巴掌的感覺。

「你們要維持這樣到什麼時候?」「不知道。」「你該不會想要他離婚吧?」「沒有。」「你知道這不會永遠的吧?」「知道,他 ─ 他說,以後我會愛上別的男生,自然就會分開的,我——我很痛苦。」「我以為你很爽。」「拜託不要那樣跟我說話,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你要自殺嗎,你要怎麼自殺,你要跳樓嗎,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嗎?」

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精神的雙胞胎,靈魂的雙胞胎。以前伊紋姐姐說書,突然說好羨慕她們,她們馬上異口同聲說:「我們才羨慕姐姐和一維哥哥。」伊紋姐姐說:「戀愛啊,戀愛是不一樣的,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你們懂嗎?像你們這樣,無論缺少或多出什麼都無所謂,因為有一個人與你鏡像對稱,只有永遠合不起來,才可以永遠做伴。」

那個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經三天沒上課也沒回家了。外面的蟲鳥鬧得真響。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底下,蟬鳴震得人的皮膚都要老了,卻看不見鳴聲上下,就好像是樹木自身在叫一樣。嗡 ─ 嗡嗡嗡嗡,嗡 ─ 嗡嗡嗡嗡。好一會兒劉怡婷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老師轉過頭:「噢,誰的手機也在發情?」她在課桌下掀開手機背蓋,不認識的號碼,切斷。嗡——嗡嗡嗡嗡。該死,切斷。又打來了。老師倒端正起臉孔:「說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師,沒有急事。」又打來了。「哦抱歉,老師,我出去一下。」

是陽明山什麼湖派出所打來的。搭計程車上山,心跟著山路蜿蜒,想像山跟聖誕樹是一樣的形狀,小時候跟房思琪踮起腳摘掉星星,假期過後最象徵性的一刻。思琪在山裡?派出所?怡婷覺得自己的心踮起腳來。下了車馬上有警察過來問她是不是劉怡婷小姐。是。「我們在山裡發現了你的朋友。」怡婷心想,發現,多不祥的詞。警官又問:「她一直都是這樣嗎?」「她怎樣了嗎?」派出所好大一間,掃視一圈,沒有思琪 ─ 除非 ─ 除非 ─ 除非「那個」是她。思琪的長頭髮纏結成一條一條,蓋住半張臉,臉上處處是晒傷的皮屑,處處蚊蟲的痕迹,臉頰像吸奶一樣往內塌陷,腫脹的嘴唇全是血塊。她聞起來像小時候那次湯圓會,所有的街友體味的大鍋湯。「天啊。為什麼要把她銬起來?」警官很吃驚地看著她:「這不是很明顯嗎,同學。」怡婷蹲下來,撩起她半邊頭髮,她的脖子折斷似歪倒,瞪圓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齊滴下來,房思琪發出聲音了:「哈哈!」

醫生的診斷劉怡婷聽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瘋了。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樓里醫生就有幾個。也不能在台北,資優班上好多父母是醫生。折中了,送到台中的療養院。怡婷看著台灣,她們的小島,被對摺,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墜落下去了。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驚跳起來,淚流滿面地等待隔牆悶哼的夜哭。房媽媽不回收思琪的東西,學期結束之後,怡婷終於打開隔壁思琪的房間,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紅色的小綿羊,摸她們成雙的文具。摸學校制服上繡的學號,那感覺就像扶著古迹的圍牆白日夢時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覺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講里突然忘記一個最簡單的詞。她知道一定有哪裡出錯了。從哪一刻開始失以毫釐,以至於如今差以千里。她們平行、肩並肩的人生,思琪在哪裡歪斜了。

作品簡介: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林奕含 著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1月出版

令人心碎卻無能為力的真實故事。痛苦的際遇是如此難以分享,好險這個世界還有文學。

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塗在牆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

小小的房思琪住在金碧輝煌的人生里,她的臉和她可以想像的將來一樣漂亮。補習班語文名師李國華是同一棟高級住宅的鄰居。崇拜文學的小房思琪同樣崇拜飽讀詩書的李老師。

有一天李老師說,你的程度這麼好,不如每個禮拜交一篇作文給我吧,不收你周點費。思琪聽話地下樓了。老師在家裡等她,桌上沒有紙筆。

思琪的初戀是李老師。因為李老師把她翻面,把他的東西塞進去。那年的教師節思琪才十三歲,這個世界和她原本認識的不一樣。

如果這是愛情,為什麼覺得暴力?為什麼覺得被折斷?為什麼老師要一個女學生換過一個女學生?如果這不是愛情,那滿口學問的李老師怎麼能做了以後,還這麼自信、無疑、無愧於心?

這是一部驚人而特別的小說,小說作者既具有高度敏銳的感受力、又是一個近距離目擊者,使這整件事像一個「倖存的標本」那樣地被保留下來。整本書反覆地、用極度貼近被侵害者的視角,直直逼視那種「別人奪去你某個珍貴之物」的痛苦──且掠奪之人是以此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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