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對心理問題的看法

在我的錢包里，常備著一板白色的小藥片，每天早上我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一片來吃下去，喝一大杯水，然後開始快樂的一天。

這種使人快樂的神奇藥片看上去卻十分普通。如果說有一點特別的地方，就是中間有一道凹槽，以方便我們把它折成兩半，可以一次只吃半片——這說明對這種葯的劑量控制十分精確。它的學名叫做西酞普蘭，俗稱喜普妙——顧名思義，雖然普通，但是給人帶來喜悅，無比奇妙。它是第四代抗抑鬱葯的一種，這個藥物家族中還有一種名字更直接，叫做百憂解。

是的，你猜對了——你們可愛的老師，曾經是一個重度的抑鬱症患者，一個有嚴重心理疾病的人，至今仍然要每天吃藥，每天20mg。但是，「久病自成醫。」許多年裡多次抑鬱的經歷，使我對心理疾病有許多親身的經歷，並幫助我成為一名心理愛好者，以及執業心理諮詢師。在這裡，我想和大家談談我對於心理疾病的一些看法。

一個人生病了應該看醫生，如果比較嚴重，可能要吃藥，甚至要住院。這件事情看起來很簡單，但是實際上要困難得多，在心理疾病方面尤其如此。我身邊的絕大多數人，包括我自己，一開始都會觀望，直到實在無法應付了才去看醫生。這麼做當然不是沒有道理的，除了我們自身的免疫系統確實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以外，擁擠的交通，漫長的排隊等待，昂貴的醫藥費，以及對醫務人員不斷下降的信任程度，都足以讓我們對醫院望而卻步。

但是我這裡要說的，是排除這些之外的另一個心理因素：我們害怕面對我們生病這一事實，而且越是可能嚴重的疾病，這種害怕就越嚴重，因為對於疾病的聯想使我們產生各種不同程度的擔心。在醫院裡花這麼多時間會不會影響我的工作進度？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不能再勝任我的工作？治病要花多少錢？我的生活是不是會發生重大影響？我還能活多久？

如果把問題集中在心理疾病上，這樣的問題可能是：我得了心理疾病了？這能治好嗎？我是不是永遠不能變成正常人了？我要一輩子吃藥嗎？別人會用什麼眼光看我？大學或者公司還會要我嗎？我還能工作嗎？

這樣的問題可能會把我們嚇倒。在我接觸到的人當中，幾乎所有人對心理疾病的第一反應都是否認的：不會吧？我覺得這就是心態沒有調整好的問題，過一陣就會好的。不要貼標籤。沒有這麼嚴重。無論我做多麼慎重的詢問，給出多麼審慎的建議，正常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如此。否認，是一種基本的防禦機制，以防止我們的人格在巨大的衝擊下解體。對現實的接受是緩慢發生的，這保護了我們，因而是可以理解，而且是必須的。

但是對現實的接受快慢和程度不同。有的人會迅速接受，並馬上尋求解決方案，而有些人拒絕接受。拒絕接受的一個特點是，不但拒絕看醫生，而且拒絕了解和疾病相關的知識；總而言之，拒絕所有可能讓疾病確診的可能性，或者將不健康的狀況限制在一個自己可以掌控的更輕的程度，比如身體失調，或者缺乏鍛煉，或者心態波動。

拒絕並不一定會帶來糟糕的結果，確實有許多人會自愈；看醫生也確實不能保證得到很好的治療。但是拒絕仍然帶來了更高的風險：可能延誤了治療的時機，以及對患者帶來很大的損害。比如抑鬱症，儘管80%的抑鬱症患者不治療也會自愈，但是他們可能要經受更大的折磨：不接受治療，癥狀消退的平均時間是半年左右；而接受治療並服用藥物，一般一個月左右就可以比較好的控制癥狀。不接受治療的人面臨著更多的病情加重的風險，以及在人際關係上的更大的損害：身體的機能雖然會自動痊癒，但是損害的人際關係很難修復，耽誤的治療時機和人生機會也很難彌補。

有一種拒絕的方式看起來非常勇敢。許多人說，我不想去看醫生，不想吃藥，是因為我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去調整解決。這當然是很堅強的個性特點，但是也要警惕這樣的勇敢背後，可能隱藏了一種虛弱的想法：即依靠醫生和藥物是脆弱的表現，堅強的人應該只靠自己解決問題。人不可能掌握所有的知識，不可能掌握所有的專業技能，如果在不了解問題性質的情況下就做出只靠自己的決定，我覺得這算不上勇敢，頂多只能算盲目樂觀。

心理疾病的確診可以使得治療目標更明確，但是也帶來一個問題，就是所謂的「貼標籤」。當一個人被貼上心理疾病的標籤，周圍的人和他自己，都可能會產生心態上的變化，這樣的刻板印象源自於我們對心理疾病的認識缺乏，因為不了解，所以只能以想像或者印象來替代。我們很難改變周圍的人，但是我們可以改變自己。調整自己看法的辦法，幾乎可以說是唯一的選擇，是對未知的事物進行了解和研究。對事物把握的準確性會自動幫我們消除擔憂，因為擔憂存在的前提是不確定性。當我們了解心理疾病的癥狀，病因，治療等各方面的情況之後，擔憂自然會被治療方案所替代。

和確診同樣的問題存在於藥物和住院上，並且需要面對的困難逐級增大。去看醫生很難，接受精神類藥物更難，接受在精神病醫院住院難上加難。「是葯三分毒。」藥物的副作用令人浮想聯翩，這些想像的基礎是早期精神類藥物確實存在的副作用，以及影視作品中一些片面的展現。事實上，在多年的研究和改善上，無論是療效還是副作用，精神類藥物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並且在說明書上有非常細緻的實驗說明；令人遺憾的是，很少有人有閱讀藥物說明書的習慣，這可能因為缺乏相關的知識儲備，也可能源自對說明書的不信任。

對於心理藥物另外一個嚴重的擔心是藥物依賴。像我這樣每天都要吃藥，而且可能要一直吃下去，難道不是對藥物的依賴嗎？這和大麻之類的藥物導致的上癮有什麼區別？區別在於，心理藥物不是直接帶給我們一種虛幻的刺激，而是幫我們恢復正常的技能。以我個人為例，每天一片抗抑鬱葯，並不是可以在服藥之後的一個小時里給我帶來一種神奇的迷幻的快感，而是給我帶來一整天良好的工作狀態。它使我保持精力充沛，思維敏捷，工作高效。它使我在課堂上侃侃而談，使我在足球場上風馳電掣，使我在閱讀時理解深刻，使我在寫作時輕鬆愉快。總而言之，藥物的作用，不是靠用虛假的信號刺激大腦，而是用以更健康的神經系統幫我們應對現實的生活。

是否需要一直吃藥呢？對我來說這不是必須，而是一種選擇。如果有一種藥片，可以讓我輕鬆愉快的生活，讓我有更大的信心面對困難和挑戰，而且只要十塊錢一片，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它呢？

我們對於精神病醫院的情感里存在著極大的恐懼。這既有對於其它病人非理性行為的恐懼，也有對於醫院管理制度的恐懼：許多病人可能瘋瘋癲癲，而醫生的態度十分粗暴。電影《飛躍瘋人院》，《大腕》裡面，有對於精神病院的描述，但主要是重度的病人；而醫院一般是會對病人的嚴重程度進行區分並安排到不同的區域的。另外，其實醫務人員也是人，而且大多數是受過良好科學訓練的人，並不是冷血的機器；實際上，絕大多數醫生仍然保留了一個正常人所有的同情心。

最後，我用一句話來結束我對於心理疾病相關問題，以及人生問題的看法：不管是哪種問題，當我們遇到的時候，克服恐懼最好的辦法，是去研究它。未知帶來恐懼，而精確性殺死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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