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短篇小說:六十萬個動作

短篇小說:六十萬個動作

1

郭亮亮心裡憋著一團火,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在流水線上不停地動作著,每兩秒鐘完成一個動作:從流水線上拿起電腦主板,掃描商標,裝進靜電袋,貼上標籤,然後重新放入流水線。他沒有時間回頭看,也用不著回頭去看,後腦勺上的頭髮和脊背卻像靈敏的雷達一樣感知著線長王勇的存在,他知道這個晉中的小子在用不懷好意的眼睛專門盯著他。這條流水線上的工人大多都是線長王勇從老家帶出來的,因為剛開始差幾個人手,課長從別的流水線調配過來三個人,其中就包括郭亮亮。在這三個外鄉人里,亮亮年齡最小,個子最大,脾氣也暴躁,遇事敢於強出頭,那兩個反倒事事聽他的,看他的眼色。今早七點半開早會的時候,線長點名批評了他們三個,陰陽怪氣,故意找茬。亮亮早就聽說線長想把他們三個外鄉人擠走,留下位置安排自己新來的三個老鄉,就和線長頂了兩句,說你不要我們,我們還不稀罕跟著你干哩。那兩個年齡大的趕緊拉住他,叫他別說了。王線長不屑地看他兩眼,沒吭氣,扶扶鼻樑上的眼鏡,低沉地下命令:「開工吧。」

看看下午六點多了,線長還沒有叫關閉流水線的意思,亮亮心裡的火兒又漸漸地升高了,他覺得今天的拖工不是因為任務量沒完成,根據經驗,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經完成了兩萬個動作,那麼,就是線長在故意整他們了。流水線不停,誰也不能停手,一個人停手就會造成事故,亮亮忍耐著,不想讓王勇抓住他的把柄。時間兩秒兩秒地過去,足足又完成了三千多個動作,流水線才停下來。公司規定十分鐘內要全部離開,亮亮跟著大家打卡出了車間,他緊走兩步趕上王勇,拍拍他的肩膀說:「線長,你等一下!」

「你要幹什麼?」王勇轉過身來,把額頭上散落的長頭髮抹到後面去。

「那什麼,我們今天多完成了三千多個動作,你把拖工的產量給課長報上去,讓他給我們算加班費。」亮亮平靜地說。

工人們看見有事,都圍了過來,但沒人開口,在加班費的問題上,線長的老鄉們站在同為普工的亮亮這邊,而不是線長那邊。王勇鼻子里哼了一聲,望著亮亮笑道:「你算老幾,敢跟我這麼說話?!」

亮亮依然平靜地望著他:「我不算老幾,我要我的加班費,你天天讓拖工,為什麼從來不給加班費呢?」

工人們都望著線長,他們的臉盤有長有圓,鼻子有高有低,眼神卻和工服一樣整齊劃一,一片茫然的灰白色。王勇盯了亮亮一眼,轉身就走,亮亮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王勇甩開他,猛地轉過身來推了亮亮一把,大聲叫道:「滾開!」高大結實的亮亮紋絲不動,依然拉著他的胳膊。王勇又甩了甩,還是沒甩開,他氣急敗壞地喊:「你放不放,放不放?再不放手你明天就離開這條線!」亮亮的鼻翼煽動著,突然用變了調兒的聲音喊了一聲:「老子不幹了!」他跳起來,壓倒了王勇,揚起身來一拳頭砸下去,王勇下意識一偏腦袋,打壞了眼鏡。工友們趕緊把亮亮拉開,王勇抱著腦袋躺在地上不動彈,有兩個人去拉他,他也不起來。這個時候幾名保安跑了過來。

這樣的事情彙報到課長和主管那裡,只有一個結果,郭亮亮沒過夜就被開除出廠了。第二天就是發工資的日子,亮亮全月的工資都被扣發了。兩千四百塊錢打水漂不要緊,可這一個月六十萬個動作,憑什麼就白乾了呢?他躺在廠區出租屋的床上,整整一個白天都在尋思這件事情,恨得牙根直痒痒。晚上下班後,那兩個年紀大點的同鄉工友回到出租屋,叫醒睡了一天的亮亮,三個人一起到外面的小飯館喝酒。目檢工小范習慣性地左右搖晃著腦袋,和倆人碰了一杯酒,哀哀地說:「王勇早就看不慣我們,亮亮,我看用不了幾天我和小黃也要被他踢出去。」小黃「咕嘟嘟」把一大杯啤酒倒進肚子里,打個嗝兒說:「實在不行,咱三個都走球吧,在哪裡打工不是打工,哪裡也比港福仕輕省點吧,在這裡遲早被累得成了神經病。」亮亮紅著眼睛看看兩個人,低聲說:「要走也不能便宜了王勇,我要把我這個月的工資要回來!」小黃說:「我們和你一起去找狗日的!」看看小范,小范點點頭說:「我知道他住哪兒,他不和他老鄉住一起,和他對象住一起。」

亮亮和小范分了一瓶白酒,小黃不喝白酒,自己幹了三瓶啤酒,最後小范結了賬。三個人從飯館出來,順著生產區和生活區之間的馬路往東走,在小范的帶領下,拐進洗浴中心旁邊的那條巷子,又拐了幾個彎,走進一座蓋著一排平房的院子里。三個人就著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走到王勇住的屋子外面。時間還不算太晚,窗帘沒有拉上,他們從外面往裡看了看,只有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王勇不在。小范擺擺手,三個人退了出來,站在院門外商議。小范說:「看來王勇還沒回來,要不咱們去前面等他,正好有一段路沒路燈,我們就在那裡截住他,問他要錢。」他們來到商量好的地點,亮亮掏出煙來發給每人一支,點著了火兒,三個人靠牆站著抽煙。亮亮說:「一會兒要到工資,我給你們每人買一盒好煙。」小范擔心地說:「那傢伙訓咱們訓慣了,恐怕沒那麼好說話。」亮亮從牛仔褲的屁兜里拽出一把螺絲刀來,晃一晃說:「那就讓這個跟他說。」兩輛電動車一前一後晃著光柱從他們面前的路上馳過,小黃望著它們的尾燈,擔憂地說:「保安不會跑這兒來吧?」

正說著話,遠處路燈下過來一個人影兒,看個頭兒和走路的姿勢就是他們的線長王勇。亮亮先就迎上去,攔在他的面前。王勇抬頭看清是他,有點慌神,問道:「怎麼是你,你要幹什麼?」小范和小黃趕上來,小范提醒亮亮:「拉他到沒人的地方好說話。」亮亮上去拽王勇,王勇死活不動窩兒,喊道:「有話在這裡說,我哪裡也不去!」亮亮嚇唬他:「別喊啊,我手裡拿著傢伙哩!」王勇賠上笑臉說:「有話好好說,我也沒有權力開除你,主管開除了你我也沒有辦法。」亮亮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路邊的冬青樹後面,叫他蹲下來,有點氣喘地說:「我不跟你啰嗦這個,不幹就不幹了,老子不稀罕!可是因為你廠里扣了我這個月的工資,你得賠我。我跟你說,你給我兩千四百塊錢,咱就兩清了。」王勇說:「我身上沒裝錢,真的不騙你,明天取了錢給你吧。」小范提醒亮亮:「搜搜他身上。」王勇趕緊說:「別搜了,我裝著銀行卡呢,你們跟上我去街上的ATM機取吧。」亮亮看看小范,小范說:「大街上有保安,讓他把密碼告訴你,你去取錢,我倆看著他。」王勇利索地把銀行卡掏出來,把密碼告訴了亮亮。

郭亮亮手裡握著王勇的銀行卡,大踏步原路返回,來到大街上,走不多遠就是他們常用的ATM提款機。他把銀行卡插進去,輸入王勇說的密碼,取了兩千四百塊錢,列印了憑條,又把卡退了出來。大街上人來人往,也有巡邏的保安,他把錢裝進兜里,銀行卡和憑條依然握在手裡,快步走了回來。

找見那三個人,亮亮把銀行卡還給王勇說:「取了你兩千四百塊錢,就是我的工資數,這是憑條,咱兩清了!」王勇接過來,點頭哈腰地說:「兩清了兩清了。」小黃威脅他說:「你要敢給保衛處報案,我們可知道你住在哪裡!」王勇賠上笑臉說:「不會不會,不打不成交,從今天起,我們永遠是朋友!」他們放了王勇,三個人原路返回,小范問亮亮:「你取了他多少錢?」亮亮說:「就取了兩千四,一分沒多拿他的。」小黃說:「你這人太老實了,看他那慫樣兒,取他一萬他也不敢吭氣。」亮亮說:「我就是要回我的工資就行了。」

路過煙酒店,亮亮買了三盒煙,給了小范、小黃每人一盒,三個人都咧開嘴笑著。回到住處,亮亮又數出一千二百塊錢來,分給小范小黃每人六百,兩個人都不要,亮亮說:「拿上吧,幫了這麼大忙,沒有你們我也要不回我的工資。」小范接過錢來說:「反正咱也打算走了,乾脆好好喝它一夜,你倆等著,我去超市買一打啤酒和一袋辣鴨脖。」小范出去沒五分鐘,有人敲門,小黃嘴裡叼著煙走過去開門,一邊說:「怎麼這麼快?」剛開了一道縫,門就被撞開了,幾個警察沖了進來。

2

郭亮亮在北京做保潔工的母親翡翠,等著樓層的工作人員走空後,開始打掃廁所和樓道,這點體力活兒對於干慣農活的她來說,並不顯得十分吃力,她不停地乾咳著讓滅掉的感應燈再亮起來。幹完活兒,她把墩布和水桶都鎖進清潔間里,下樓的時候順帶用雞皮抹布把電梯里擦乾淨,把抹布裝在一個塑料袋裡提著出了門。看見來接她的丈夫郭二斌正在樓門口和保安說閑話,保安問郭二斌當洗車工一天能掙多少錢,郭二斌說冬天生意不好,就是一盒煙錢。翡翠過來也和保安說了幾句,兩口子就結伴來到大街上,邊走邊說著話,很多人從他們身邊走過,一個學生模樣的中國女孩和一個背旅行包的高鼻子老外牽著手邁著大步迎面而來,一個背肩包戴眼鏡的男青年行色匆匆地超過二斌兩口子,這些人都和他們的安閑神態顯得格格不入。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後,兩口子拐進一條小街,街口有一家福利彩票代售點,只有一扇門寬窄的空間,裡面擠滿了人。翡翠在外面等著,郭二斌照例進去排隊選號碼,他把今天來洗車房的第一輛車和最後一輛車的車牌號抄了下來,作為今天的一組選號。每天下班回家路過這裡,他都會進去掏出兩塊錢買一注,第二天上班路過看一眼公布的獲獎號碼。翡翠照例嘟囔了一句:「花那冤枉錢幹嘛,盡想好事情,天上什麼時候掉過餡餅?」郭二斌把那張彩票折起來小心地塞進舊夾克襯裡的口袋裡,有點小得意地說:「兩塊錢不算錢,連包煙也買不了,可哪天也讓我中了五百萬,你娃結婚的錢和買房子的錢就都有了。」翡翠哼哼著,臉上是嘲諷的表情。

兩口子繞到翡翠當保潔工的那座大樓的配樓背後,這裡和一個居民小區的高層建築的側面形成一個三角地帶,一高一矮兩座樓之間只有五米不到的距離,進去就是小區的綠地,物業公司為著業主的安全考慮,把小區一側用帶矛尖的鐵柵欄圍了起來,人跡罕至。這座四層高的配樓,原本是翡翠幹活的大樓的鍋爐房,集中供熱後,熱力公司就著原來的管道,從小區給大樓接了一條管線,為了以後檢修方便,施工時就在配樓後面建了一口熱力井,用井蓋遮著。剛到北京的時候,郭二斌找不下工作,到處亂竄,有一天來等翡翠下班,煙癮發作了,剛點上一顆抽了兩口,發現在街上抽煙也遭人白眼兒,很多人都繞著他走,好像他是一坨散發著衝天臭氣的狗屎。郭二斌是個膽小的人,就想找個安全的地方抽,繞來繞去,繞到了這裡。抽完煙,看看離翡翠下班時間還早,郭二斌無所事事,閑得手痒痒,就用口袋裡揣著防身的改錐把腳下的井蓋撬開了。揭開井蓋才發現下面不是下水道,更像一個地下室,趴下來探頭看看,裡面空間居然很大,只有幾根裹著厚厚的黑色保溫棉的管道,閑著也是閑著,就跳下去查看了一番,很快他就得出結論,這是一個冬暖夏涼的好所在!他也不等婆娘下班了,飛跑到一個工地上,把寄放在老鄉那裡的鋪蓋捲兒一股腦兒搬到來。把行李扔進熱力井的一剎那,郭二斌的心裡充滿了幸福感:你說這樣的好事情怎麼就能落在我郭二斌頭上呢?你說那麼多流浪漢咋就沒有佔領這麼好的地方呢?!

住在井裡,翡翠剛開始有點猶豫,這不成了地老鼠了嗎?可看了看裡面的環境,不算很寬敞,但是還乾燥也沒老鼠,收拾收拾住兩個人是沒問題的。算一算賬,每月至少可以省下千把塊錢的房租,只要老家南無村的人不知道,就不算丟人,索性也把自己的鋪蓋搬來了。自此,兩口子結束了牛郎織女的生活,倒也相濡以沫悠哉樂哉。郭二斌在村裡的時候就比一般人會鑽營,這時候買了一盞應急燈,讓翡翠上班的時候悄悄拿到廁所旁邊的保潔間里充電,晚上回來兩口子就能享受有電燈的現代化生活了。郭二斌又想辦法給井蓋裝了一把鎖,把自己的地盤「合法」化了。好在供暖一直沒出什麼問題,也就沒檢修過這口井,可以讓他們在這裡安居樂業。只是兩口子怕孩子寒磣,就是為了給在北京上大學的女兒晶晶掙學費,他們才離開老家雙雙跟來打工。自從住進井裡,都是他們去學校看望女兒,孩子周末來找她媽,翡翠就領到大樓的清潔間里坐一坐,街上走一走,催著晶晶就回學校了,女兒居然一直沒有發現她的父母是一對「井底之蛙」。

這天回到「家」里,兩口子喝過用煤氣爐熬的米湯,翡翠就嘮叨著讓郭二斌抽空兒回省城看看打工的兒子郭亮亮。兒子是最不讓兩口子省心的,長得和他雙胞胎的妹妹一個眉眼,性格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女子晶晶綿善安靜,從小喜歡學習,兒子亮亮學會走路就開始打架,考試從來沒及過格,勉勉強強上了兩年高中,死活不去了,跟著人去了省城南郊的港福仕打工。前些天翡翠上班的時候聽人說港福仕接連有好幾個工人跳樓自殺了,連日來心驚肉跳,就逼著郭二斌回去看看亮亮,不行讓娃換個地方打工。

郭二斌最是個惜子的,當下就答應儘快動身。買好了車票,郭二斌給亮亮打手機,想提前告訴兒子一聲他要去看他。打了半天打不通,一直在關機狀態。第二天動身前,又打亮亮手機,還是關機,郭二斌的心就提起來了,也不心疼電話費了,一路上不停地撥打兒子的電話,愣是沒打通。他正慌亂得胡思亂想的時候,卻有電話打進來了,手機只響了半聲,他就按下了接聽鍵,同時喊道:「亮亮!」那邊不接他的茬,只問他是不是郭亮亮的家長,郭二斌點頭不迭:「是是是,我是他爸。」那邊說是港福仕派出所,郭亮亮涉嫌搶劫被拘留了,通知他去簽字。「亮亮啊——!」郭二斌只感到胸腔一陣發悶,也顧不上車廂里那麼多人看著他,癱倒在座位上抱住亂蓬蓬的腦袋嗚咽了起來。

郭二斌不吃也不喝,睏倦得要死,眼睛就是閉不上,就那樣瞪著眼睛在火車上坐了一夜。車一到站,他的小腿肚子就開始哆嗦,好像一隻裝在布袋裡的兔子。好容易拖著兩條綿軟的腿出了火車站,迎面有個漢子貼上臉來問他:「打不打車?」郭二斌忙不迭「嗯嗯」著點頭,那漢子招招手,示意他跟著走。跟在那個肥碩的屁股後面繞出火車站很遠,才在一片胡亂停放的各色轎車裡找到了漢子的車,原來是開黑車的。這陣兒郭二斌腦子糊著,也顧不上挨宰不挨宰了,跟著漢子上了車,歪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漢子發動了車,扭頭操本地口音問他:「老哥,去哪裡?」郭二斌對他笑笑說:「港福仕,我到港福仕。」漢子卻不開車,依然望著他,半天不見郭二斌吭氣,就問:「你得告訴我去港福仕什麼地方,走哪個門兒啊,我好選擇路線不是?」郭二斌才反應過來,戰戰兢兢地問:「怎麼,港福仕很大嗎?」漢子「嗤」一聲笑了:「港福仕不大哪裡大啊,亞洲數一數二的企業,廠區頂咱們半個省城,你說大不大!」郭二斌覺得家醜不可外揚,不想告訴他去派出所,扭捏半天問:「裡面有派出所嗎?」漢子一放手剎開了車,邊打方向盤邊說:「派出所算什麼,港福仕里什麼沒有啊,醫院,學校,超市,酒店,人家裡面的工人根本就不用出來,孩子從生下來上幼兒園到老了進養老院,不出廠子門兒就可以把這輩子打發完。」郭二斌沒心思搭他的茬,沒吱聲,漢子誤會他不信自己的話,握排擋的手掌伸開拍在他的腿上說:「你不信吶,我跟你說,港福仕那就是個獨立王國,我看將來弄不好還會有自己的火葬場,那樣到死都不用出來了。」

郭二斌聽到個死字,更加擔心兒子的安危,再加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沒合眼,虛弱到了極點,忍不住的渾身篩糠。司機看他一眼,又看一眼,以為他犯了什麼病,趕緊問他要不要上醫院,郭二斌上下牙齒不住磕碰著說:「不,不去,去派出所就行。」也許因為他的異常表現,黑車司機著急打發他下車,到了地方,開口要一百,他問五十行不行,司機從他手裡把錢抽出來說:「算我倒霉,你快下車吧,死我車上麻煩大了!」

下了車,郭二斌顧不上打量港福仕的大小,拖著麵條般的兩條腿上了人行道,倚著派出所外面的行道樹蹲下來,靠在樹榦上曬太陽,讓身體盡情地發著抖。他不禁想起南無村十字路口那些個坐在牆角的陽窩裡曬暖暖的老漢婆婆子,那些被年輕人譏笑為「等死隊」的老年人,他們什麼心都不用操,只管東家長西家短的說著沒完沒了的閑話,他這時候多麼想加入他們的行列呀,然而眼前派出所藍色的門頭和上面巨大的金盾卻成為他必須要面對的現實。稍微恢復了點生機的時候,郭二斌腦袋裡冒出了求救的念頭,他想起本家侄子郭學書在一個什麼市當副市長,很大一個官,這個關頭只有找他想辦法了。

他摸出手機來,抖抖索索地翻找郭學書的手機號碼,撥出去的那一刻,眼淚已經湧出眼眶來。他準備好了向郭學書哭訴,讓他出面拯救自己的本家弟弟,但是郭學書並沒有接聽,他又試著撥打了一次,還是沒人接。一陣絕望感襲上心頭,郭二斌這才開始想到將要面對怎樣可怕的現實,之前只是害怕,但心裡總有一棵救命稻草讓他暗自有恃無恐,這根稻草就是郭學書,他總以為有郭學書在,亮亮不會真的被法辦,——這可是一個人情社會呀。然而此刻郭學書這根稻草像消失在黑暗的宇宙中一樣了,他這個打工的農民眼前就像宇宙一樣黑暗了。亮亮到底出了什麼事,會不會被判刑?會不會被槍斃?可怕的想像像烏雲一樣籠罩在郭二斌的頭上,他沒轍了。之前為了怕婆娘擔心,他一直沒有給她打電話說兒子犯了事,這個時候他一個人支持不住了,他唯一的策略就是先打給女兒晶晶,讓晶晶告訴她媽,這樣母女兩個還有個照應。

打還是不打?他和自己戰鬥著。事情就在短暫的猶豫之間有了轉機,他想到應該先給郭學書他爸郭英豪打一個電話,讓郭英豪去求兒子幫忙,——到底郭二斌是個比一般的農民精明的人,在利用社會關係方面經驗多一些。郭英豪是個實誠的人,打心眼裡說他不贊成郭二斌的為人,不想管他的事情,可是他又是個善良的人,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蹲監獄。他告訴郭二斌:「你先進派出所,把事情問清楚,再給我打電話,我好給學書說。」郭二斌這個時候只會不住口地叫哥了。掛了電話,他膽子壯起來,站起身來,對著樹根使勁地擤擤鼻涕,用手掌反覆擦著鼻子,走進了派出所。

3

警察端詳著郭二斌,面無表情地說:「郭亮亮肯定涉嫌搶劫,根據我的經驗,要判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但據我們了解到的情況,他的行為事出有因,也是初犯。看你這樣子是農村來的,挺不容易,孩子年齡也不大,進去了這輩子就有了污點。」他頓了一下,眨眨眼說:「如果受害人願意接受賠償,並出具情況說明,我們可以不移交檢察院。」郭二斌千恩萬謝,給人家遞煙,警察說:「我們這裡不允許抽煙,你抓緊時間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裡浪費時間。」

郭二斌從生產區的南1號大門溜達到南3號大門,不知道哪裡能找到線長王勇,又不敢問門口的保安。好容易等到下中班,烏泱泱潮水般湧出成千上萬穿同樣工服的人來,看著都眼暈,去找哪一個打聽人?沒主意,只好從警察給的塑料袋裡拿出郭亮亮住處的鑰匙來,先安頓下來再說,好在他來過兩次兒子的住處,還找得到。躺在兒子被子堆成一團的床鋪上,臉朝天淌眼淚,心裡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迷糊了半天,開始覺得有點餓了,起身想去買一袋速食麵,燒水泡來吃,一眼看到塑料袋裡兒子的手機,心裡一動,拿出來打開,居然還有一格的電。他就坐在床邊翻那手機里的信息,看著兒子給他發過的關心他媽的那些簡訊,眼淚又模糊了眼睛。正自傷心,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把個郭二斌嚇了一大跳,趕緊拿袖子擦乾眼淚,按下了接聽鍵,剛「喂」了一聲,聽見那邊著急地問:「亮亮,我是小范,怎麼樣,你們出來沒有,嚴不嚴重啊?」郭二斌像是見到了親人,緊著說:「我是亮亮他爸,你是和亮亮住一起的小范啊,咱見過面的,上次還一起吃過飯。」小范說:「叔叔是你啊,亮亮出來沒有?我也沒敢回去拿我的行李。」二斌說:「亮亮和小黃讓拘留了,你在哪裡?」小范疑心他給警察當探子,說了句:「我還有事兒,回頭聯繫。」掛了電話,再打,關機了。

郭二斌又墜入了無邊的黑暗裡,他到底是個腦子活絡的主兒,編了一條簡訊,說明白警察讓他們私下賠償和解的意思,希望小范回來和他一起去找線長王勇談。等了一下午,快六點的時候,小范回過簡訊來,告訴了他王勇的電話和住址。郭二斌料想小范這個時候也不敢回來,只好自己設法聯繫王勇見面。

見了面,郭二斌對王勇的第一印象是很像年輕時候的郭學書,他是個怯官的人,不知道線長和縣長誰的官更大些,心裡虛得像塌了個大坑。王勇冷冷地望著他,半天才開口:「你是什麼意思?」郭二斌囁喏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王勇又說:「你想私了?」胳膊趕緊說:「對對對,亮亮還小,你大人有大量,別和他計較……」王勇打斷她說:「我要一萬。」郭二斌愣怔了一下,睜大眼睛說:「不是取了你兩千四么?」王勇斬釘截鐵地說:「那是搶劫!」郭二斌堆上笑臉,又用袖子去抹眼淚說:「不怕你笑話,這些年他妹妹上大學花得家裡乾乾淨淨的,我和他媽在北京打工,住在暖氣井裡……」王勇不耐煩地閉閉眼,哼一聲說:「郭亮亮那麼牛逼,他老子怎麼這麼慫包!這樣吧,最少八千,你去準備錢吧,少一分別來找我。我很忙,沒事別老打我電話。」

郭二斌一擰身,「撲通」給王勇跪下了,伸手去拉他。王勇跳起來,繞開他,幾步躥到門口,拉開門厭惡地罵了一句:「農民!」摔門出去了。

拖著兩條腿回到住處,郭二斌靠在被子垛上,給郭英豪打電話把情況說了一遍,托他讓郭學書想辦法。郭英豪為難地說:「學書一直在基層工作,恐怕省里的人不熟,再說了,他怎麼能認識港福仕的人呢?我看你不行找找別人吧。」郭二斌嚷道:「哥,你別這麼說,這事你不管不行!學書是當官的,當官的和當官的都能說上話,他怎麼也比我路子寬,肯定能在省里找下人。」郭英豪遲疑地說:「那行,我就給學書說說,能不能解決我不敢打包票啊!」又說:「其實八千就八千,別把娃撂進去比什麼都強,你千萬別打錯了主意。」郭二斌趁機說:「哥,你得先借我三五千,我沒處想辦法去。」郭英豪說:「我問問他媽手頭有多少,一會兒給你打電話。」片刻,電話打了過來,說:「二斌,沒多有少,你發個卡號給我,我給你打兩千過去,其他的你問你哥斌子和翡翠的親戚想想辦法吧。」郭二斌打的主意是要通過郭學書的關係擺平這件事情,就沒打算花錢,也就不說什麼了。

紙里包不住火,郭二斌只得把事情打電話告訴了女兒晶晶,讓晶晶想辦法給她媽說,只說郭學書會出面想辦法,叫她們不要太操心。母子連心,翡翠在電話里三問兩問問出了真情,第二天就把攢下的六千塊錢給郭二斌打進了卡里,逼著他快把錢給了,把兒子領出來。郭二斌手裡攥著八千塊錢現金,最後給郭學書打了個電話,學書還是沒有接,他想想,也罷,破財消災,把錢拿半張報紙裹起來塞口袋裡,開始聯繫王勇。

王勇在電話里問:「你準備了多少錢?」

郭二斌感覺話頭不對,結巴著說:「八、八千啊。」

王勇說:「下了兩萬不行。」

郭二斌就懵了,他開始明白過來,兒子這是樹了死敵了,王勇壓根就沒打算私了,他就是要讓亮亮得到最嚴厲的懲罰。一種強烈的不祥感控制了郭二斌,讓他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郭學書覺得這件事情不光彩,不願意給人開口,又怕讓父親為難,就建議父親關了手機,不要搭理郭二斌。郭英豪笑眯眯地對兒子說:「其實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情,那兩千塊錢我也不打算往回要了,就是覺得你要不管的話,亮亮真坐了監獄,這件事情傳到南無村,好說不好聽。」學書看看母親,他媽平時看不慣郭二斌溜奸耍滑的樣子,這個時候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吭氣了。一家子正商議,郭英豪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對兒子說:「二斌!」見學書沒表態,他就接通了電話,聽了半天,掛了,皺起眉頭小心地對兒子說:「人家又不同意私了了,二斌著急了,要回來找我。」學書媽說:「快別讓他來,麻煩死了,我不願意見他!」

學書清楚父母的真正用意,嘆口氣說:「我過幾天到省里開會,找人過問一下這件事情吧。」郭英豪趕緊說:「行,行,我明天就給二斌打電話說。」學書媽嘴上說:「就不應該管他的事!」卻慌忙給兒子遞上一個蘋果。

這幾天,學書在處理別的事情的間歇,那件事情總是見縫插針地在他的腦海里冒個頭兒,讓他失神一下子。他有些驚異自己對這件事情的上心,真的是人年紀大了就容易懷舊嗎?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宦海沉浮多年後,對鄉情和親情看得比年輕的時候重了?他找了一個相對充裕的時間來思考自己的問題所在,由是想起了年代更加久遠的一件事情,那是他的隱衷。就在他剛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一天下午,正在鄉里的中學給學生輔導自習課,舅舅匆匆跑來,說外公出事了,叫他趕緊去一趟。甥舅倆騎著自行車趕到家裡的時候,外公已經躺在床上,口眼歪斜,嘴邊淌著涎水,明顯是中了風。外公是舊軍人出身,身體一向好得很,怎麼會突然中風呢?事出有因,前一天舅舅在火車站當裝卸工的兒子,被工頭欺負得受不了,就和那小子打了一架。打完架知道幹不成了,就跑回了家裡,出慣力氣的人閑不住,又跟著人出去當泥瓦小工了。前腳出門,後腳那工頭帶著幾個穿保安服裝的人跑到村裡來抓人,欺負老百姓沒見過個世面,開了一輛救護車假裝警車,一路「嗚啊嗚啊」進了村,氣勢洶洶闖進院子里叫著派出所來抓人了。外公不明就裡,戰戰兢兢迎上來問怎麼回事情,領頭的說你孫子打人了要抓他去坐牢,老漢一緊張,有些頭暈,伸手去扶那人,卻被那人一把推倒在地上,立馬就中了風。那幫人看見不妙,虛張聲勢喊了幾聲,跳上車跑了。學書看到外公的樣子,氣憤到不行,一邊叫村支書趕緊報告派出所,一邊讓舅舅張羅人送外公去衛生院。支書說已經報告了派出所,所長馬上帶著人來問情況。舅舅卻在一邊沉默著不動彈,學書說趕緊找平車拉姥爺去鄉里衛生院呀,舅舅哭喪著臉苦笑著說:「算了吧,年紀這麼大了,折騰一回別不行了。」這件事情的結果是,派出所剛開始言辭鑿鑿要去抓那幾個行兇者,後來不知為什麼態度越來越消極,慢慢就不了了之了,據說是那邊花錢擺平了這件事情。而外公也沒有像舅舅說的那樣很快就離世,而是在床上癱瘓了十幾年,遭了老罪了。學書咽不下去這口惡氣,給副縣長當秘書後,曾經努力要讓那幾個兇手歸案,卻沒有成功。直到他當了縣長、書記、副市長,每每去看望外公的時候總想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然而年代久遠了,證據、證人都不好取證,自己工作又忙,竟然一直拖得老人辭世,成為心裡一件不為外人所知的的隱痛。

他不太想管郭亮亮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這件事情觸碰到了他深藏的隱衷,所謂十年怕井繩,身為副市長,他感到自己竟然沒有信心把郭亮亮這件事的是非曲直讓執法機關看明白,他怯懦了。但也正是因為心裡的隱痛,他有一種義憤要替平時不待見的郭二斌出這個頭。

往省城走的高速路上,郭學書靠在轎車的后座上,給郭二斌打了個電話,詳細地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完了,他的心裡就像明鏡一樣清楚了。就郭亮亮三個人的行為來說,明顯構成了搶劫,法律是不會和你講什麼情有可原的。但正是這個背後的原因,這個無法說清楚的情理,才是最大的問題所在,港福仕的管理人員侮辱員工和扣發他們的工資是不犯法的,被除名的員工討要自己勞動所得的行為卻觸犯了法律,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學書閉上眼睛假寐,他倒是正好有個黨校的同學在港福仕所在的那個區的檢察院當檢察長,但是法律和人情是兩個層面的概念,即使人家願意想辦法,也得有辦法可想啊。

4

到了省城,還有很多正經事要辦,很多要緊人要見,難免又耽擱了幾天。這中間郭二斌不住的打電話,沒辦法,學書只好把他的號碼設置到黑名單里,拒接了。這天晚上沒有喝酒,看望了一位老領導出來,忽然想起還有這麼一檔子事情,就在車上給郭二斌打過電話去。郭二斌一反平時的唯唯諾諾,底氣很足地叫著學書的名字,說自己正和幾個說得上話的人吃飯,告訴了學書飯店的名字。學書知道他在拿自己裝門面,有心不去了,飯店卻在前面不遠,右轉就到了。車子停下來,他打電話叫郭二斌出來說話,特彆強調只見他一個人。郭二斌出來了,終於見到學書,眼裡閃著希望的光,臉上卻是茫然的神色。學書問清他們吃飯的包間號,吩咐司機去替他把賬結了,郭二斌笑了,腰桿直起來些,囁喏著說:「我帶的錢還真花完了。」學書沒工夫和他聊天,直接問亮亮現在什麼情況,二斌頓時愁苦起來,唉聲嘆氣地說:「昨天公安局作為刑事案件移交區檢察院了,說是檢察院今天就向法院提起公訴,我急的什麼似的,打你電話老打不通,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學書心知法院一開庭就麻煩了,當著郭二斌的面給當檢察長的黨校同學打過電話去,說了郭亮亮案件的前因後果,重點說亮亮剛過十九周歲,而且就是只取了兩千四百塊的工資數,一分錢沒多要。對方很熱情,問學書在哪裡,要請他吃飯,學書說在開個重要會議,回頭請他吃飯。

掛了電話,司機也從裡面出來了,學書叫他從後備箱里拿出五條中華煙來,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裡,交給郭二斌,吩咐他:「叔,你明天就去區檢察院,我給你寫個地址姓名,你去找檢察長申訴一下內情,把這五條煙給他,請他想辦法。不用怕,電話里都說好了的。」

郭二斌的脖子本來縮著,聽見學書叫了個叔,又聽他剛才電話里講得很熱鬧很靠譜,膽子就壯了起來,說明天一早就去。那副慷慨的樣子好像是給學書辦事似的。

學書問他今晚請的些什麼人吃飯,郭二斌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是兩個原來在南無村插過隊的知青,如今也在司法系統工作,也是病急亂投醫,拐彎抹角找見了他們,沒想到他們答應得挺痛快,說三萬以內能擺平。此時二斌忿忿地對學書說:「王勇私了才要兩萬,他們就要三萬,這怎麼敢指望他們哩!」學書皺皺眉頭說:「這都是些『吃二毛』的主兒,快打發了吧。」又讓司機從後備箱拿出兩盒禮品來,交給郭二斌打發那兩個人。郭二斌陪著小心收了,學書的車都拐了彎了,他才意猶未盡地提著一堆東西轉身往飯店裡走。

郭亮亮被取保候審,郭二斌還沒來得及高興,接到王勇發來的一條簡訊:「別高興得太早了,郭亮亮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郭二斌就慌了,趕緊又給郭學書打電話,這時候又打不通了。他惶惶不安,好歹把兒子拽到了火車站,買了兩張票:一張去北京,一張回老家。郭亮亮不情願離開省城,他心裡還是不服氣,對老子說:「你怕他我不怕他,我看他敢對我怎麼樣?」郭二斌一向沒脾氣的人也沖兒子發了一次火:「你知道個屁,沒有經過世事的娃!你以為取保候審就沒事了嗎?什麼時候法院傳你回去,就得回去。別再給我惹事了,你要聽爸的話,你就回南無村去,安分上一年,等我找你學書哥再想辦法。——你以為王勇能就這麼算了?」郭亮亮還要犟嘴,看看他爸目赤睛黃,兩片嘴唇上爆起無數的皮屑,心裡可憐老子,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乖乖地跟在屁股後面進了候車室。

郭二斌看著兒子檢票進站了,這才轉身去了自己的候車室,他小跑著,著急趕回北京給婆娘報信。他心裡本來想的是親自把兒子送回南無村,又擔心老婆一個人在暖氣井裡熬煎,只好兵分兩路,把兒子「押送」上車,自己也緊著往北京趕。

還沒下火車,接到他哥斌子從南無村打來的電話,說亮亮回去了,郭二斌這才把心放回肚裡,囑咐他哥管束好亮亮,別讓娃亂跑,不行找找蓋房子的包工頭榮娃,讓亮亮跟上當小工去,掙點錢能養活自己就算了。他哥說榮娃還沒回村裡,一回來就去找他。

郭亮亮算是見過了世面,心早野了,在家裡躺了兩天,安分不下來,居然冒冒失失地打通了郭學書的電話,——那是在省城的時候偷偷從他爸的手機上記下的號碼。郭學書平時不接陌生號碼的電話,可巧那天心情不錯,也正有點閑工夫,就接聽了電話,那邊也沒稱呼,也不做自我介紹,劈頭就說:「我想在鄉里開個歌廳么,這事縣裡的文化局管批手續,你給他們說一下,給我把手續辦了么。」

學書問:「你是誰呢?」

那邊不吭氣了,半天說:「我是亮亮。」

學書有點哭笑不得,故意問:「哪個亮亮?」

那邊吭吭哧哧地說:「郭二斌家的亮亮么。」

學書問:「你該叫我什麼?」

那邊氣若遊絲地說:「哥。」

學書的好心情被攪得沒有了,嚴厲起來:「你爸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把你弄出來,你不安安分分地干點正經事情,開什麼歌廳,那是個正經行當嗎?這事以後再說吧!」掛了電話,情緒惡劣起來,自言自語:「怎麼攤上這麼一家人!」

冬日沒風的午後,天氣暖洋洋的,睡飽了的郭亮亮跑到他大伯郭斌子院里,說要借電動車去鄉里看他姑姑。他大伯警惕地問:「你找你姑姑幹什麼?」郭亮亮說:「沒事,就是看看我姑姑。」郭斌子將信將疑地把車鑰匙給了侄子,郭亮亮騎上就出了門。亮亮是去找他姑姑借錢的,他知道姑姑在鄉里的街道上開著服裝店,家裡情況好,借幾千塊錢問題不大。他打算借到錢後和幾個初中時的同學湊一湊,合夥在鄉街上開個歌廳,要自己給自己當老闆。

托縣裡的村村通油路工程的福,南無村家家戶戶從院子里一水的水泥路直通到國道,郭亮亮穿著在省城買的綠色風雪衣和高腰軍品皮靴,風馳電掣地上了路。國道就橫亘在村口,穿過國道就是通往鄉里的水泥路,郭亮亮姑姑的店鋪就在鄉里的集貿市場旁邊。穿越國道的時候,郭亮亮看到路口有幾個等長途車的人,他們的腳下放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和袋子,他想看清那些人里有沒有認識自己的,卻看見他們都舉起胳膊瞪著眼睛指著他喊叫。他想,難到他們都認識我嗎?他們是在港福仕干過的嗎?正想著,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個巨大的陰影撲向自己,耳朵里只聽見一聲巨響,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樣輕盈地飛了起來。

樓房一般高的紅色百噸重卡歪倒在了路邊,疲倦的司機依然坐在駕駛樓里望著躺在前面公路上的那件綠色風雪衣發愣,電動車的零件七零八落地散布在風雪衣的周圍。

郭學書出國三個月,一下飛機就趕回市裡看望父母,坐下來發現二老的表情有些怪異,沒等他問,母親戚然地說:「二斌家的亮亮死了!」

「啊,死了!怎麼死的?」學書瞪大了眼睛。

「卡車碰死的,娃回到村裡呆不住,騎著他大伯的電摩亂跑,讓車碰死了。」

學書望著母親說話的嘴下意識地眨著眼,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父親在旁邊嘖了一聲說:「早知道還不如不管二斌這事情,讓娃坐牢也比死了好!」

「那二斌兩口子呢?還在北京打工?」學書終於開了口。母親撇了撇嘴角說:「還打的什麼工啊,早回村裡了,聽人說,二斌每天早起跑到村頭的土崖哭亮亮,『我的兒呀——!』」母親學郭二斌的腔調讓學書覺得不寒而慄。

一家子正唏噓著,郭英豪的電話響了,他看了看對學書說:「哎呀,說曹操曹操到,是二斌,接不接?」母親也看學書,眼神里有一種莫名的緊張,學書嘆口氣,擺擺手說:「別接了,人都死了說什麼也沒意義了,白白壞心情。」一家子沉默著聽那手機鈴聲,一遍過後,又響了起來,然後就沒聲音了。剛要說話,學書的手機響了,他從夾包里拿出來一看,還是郭二斌。郭英豪勸兒子:「接吧接吧,大不了他是借著這事情問你要幾塊錢,你應承了,我和你媽出就是了。」學書朝父母擺擺手,按下了接聽鍵,剛喂了一聲,郭二斌在那邊哭喊道:「學書,學書,我兒死了,我沒兒了……」

掛了電話,學書沒吱聲,低頭在手機上翻出那位當檢察長的同學的電話,撥了過去,邊往陽台上走邊說:「老張,區檢察院又給郭亮亮發去了傳訊通知啊?哦,取保期滿要對法院提起公訴?快別公訴了,人已經不在了,是啊,三個月前就被車撞死了。真的,他爸你見過的,就是上次我讓找你的郭二斌,這個人現在跟瘋了差不多了,他今天收到了你們發給郭亮亮的傳訊通知,情緒很激動……」

學書打完電話走回客廳,看見父母默默地望著他,誰也不說話。

2015年10月23日改定於魯院609室

原載《飛天》2016年第1期

李駿虎

民盟中央委員 山西省政協常委

中國作協會員 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全國青聯委員 山西省青年聯合會副主席

往期閱讀鏈接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紙上得來未覺淺 的精彩文章:

TAG:紙上得來未覺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