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一剪宋朝的時光(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玉人何處,梅邊吹笛;斷腸才女,斷腸詞集;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卜運算元》李之儀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恩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體?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立於長江水岸,我試圖抓住一片雲彩,一縷清風,將它們放進行囊,我害怕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空手而歸。我要依靠它們,記住那片湛藍的天空,記住腳下滔滔的江水,記住那些與水相關的故事。
從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江畔為愛情占卜,希望卦象上寫著地久天長這四個字。溺於愛的歧流中,以為順水漂流,就可以找尋到那個和你共飲長江水的人,卻不知,這洶湧的浪濤,會毫不留情地淹沒你所有的想像。那時候,懷想逆流而返,連歸路都找不到了。
這世間可真有生死相依的愛情,一如青山碧水,不離不棄,亘古不變?不,花開有時,榮枯有定,入世情緣亦是聚散有時,來去無心。你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嬌梅萬朵,獨摘一枝憐。卻不問,這一瓢水,一枝梅,是否與你今生緣定,多少美麗的錯誤,就這麼釀下。而幸福,與我們只隔了簾煙雨,此後,各自成了愛情的孤魂。碧無水涯,也許我們不是那同船共渡的人,但是,我們可以共飲這滾滾的長江水。
於是,依舊有許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儀寫的這首《卜運算元》,恍惚如醉。只是河堤悠長,沒有誰,可以在星夜之前趕到他想要抵達的港灣,與愛人共訴一夜柔情。暮色來臨之前,江岸已經點亮了太平盛世里才有的燈火。茶館收拾起桌椅,結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為過客開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歸人,借一扇窗,遙望遠方。
江水深沉,不知埋葬過許多冤魂,又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但盛世風流,相思也許不能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撫平時間的傷口。你年輕時,和韶光也許是敵人,當有一天老到心底覆蓋了青苔,則願意和韶光化敵為友。只因你需要藉助它的存在,去回憶那些細水長流的往事。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如此簡潔明凈、情意婉轉的詞句,想要讓人不記住都難。因為一首詞,所以喜歡水,而後愛上了茶,愛上茶的清苦與品後的回甘。我想著,在多年前,他們一定有過這樣一次歡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壺中,煮成香茗,他們剪燭西窗,夜話到天明。
多年以後,他們各自品嘗一盞茶,是否還能憶起,當年冰心煮茶的味道?有時候,連自己都會心生疑惑,當年是否真的喝下了那盞茶,為何記憶中那已是一杯白水。物轉星移,飛沙走石,一切都會改變,連同對著滔滔逝水許下的諾言,亦會更改它的初衷。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就這般,在相思里驚心度日,把離愁別恨當成千劫百難,在無能為力的時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說江水無情,不為任何人停駐,卻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義,至少它不會轉身,留下無謂的糾纏。人的相思,會有盡頭,許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卻連訣別的勇氣都沒有。
把秘密託付給時間,而自己卻在人生的荒原,尋找新的一席之地,開始另一段緣,偷折一枝桃花,佔為己有。桃花紛落,就像那些絢爛的愛情,抵不過年華的流轉,曾經熾熱如火,一旦轉身,競那般冷酷無情。如此也好,倘若都是圓滿無缺,又如何將彼此的光華和黯淡顯現。倘若背叛了愛情,也無須愧疚,就當是恪守了生命的原則,榮枯是本分。
可還是忘不了那些干恩萬寵的時光,想要在江水中,品嘗出同樣的相思,不辜負彼此的心意。總以為握住相思,就可以安然一世,在有情的歲月邕和所愛之人暮暮朝朝。豈不知,隔著萬里蓬山的對話,要比隔著一扇窗、一道門檻,更耐心尋味?
不要以為,聞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著親近。有時候,距離像是一條無有盡頭的河流,它可以延續情感,越遠的地方,越是久長。久別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滿懷驚喜地想要吐露衷腸,說出口才發覺,自己記著的不過是時間遺落下來的散亂篇章。
靜下心來,方想起了寫這首詞的作者——李之儀。這首詞,因為語言通俗易懂又風情獨特,所以讀過的人,皆難以忘懷。尤其在長江一帶,風靡時,那些陷於愛戀中的男女,時常借詞句來表達心意。
流年易過,那些失去的光陰和美好的愛情,都沉落江底,此生不復見。又會有新人,來到江岸,在告別之前,探身取水,裝一罐水的相思,也裝一罐水的性靈。回去後,有些人迫不及待飲下,有些人刻下誓言,封存。
關於李之儀,歷史上只給了他輕描淡寫的幾筆:北宋詞人,字端叔,自號姑溪居士,才華橫溢,做過官。而我卻深記那麼一段文字。李之儀《與祝提舉無黨》里寫道:「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喪子婦,第二年病悴,渉春徂夏,劣然脫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繼見舍。第四年初,則癬瘡被體,已而寒疾為苦。」後遇救復官,授「朝議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稱鵝溪)為緣,自名「姑溪居士」。
短短几行字,彷彿看到一段被歲月的利刃宰割的人生。不知道,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誰,又去了哪裡。但我們知道,在長江水飲盡之前,她已經將自己和愛情一起典當,變賣給了別人。而詞人也錯過了贖回的期限。這麼多年,長江的水依舊東流,曾經約定好的人,卻和相思一起缺席。
玉人何處,梅邊吹笛
《暗香》姜夔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秋。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一首《暗香》,詠梅絕唱。在千年的詞曲里,婉轉流淌,不僅是因為詞中清雅絕俗、幽夢無邊的意境,更緣於我對梅花的偏愛。我愛梅,愛她的冷如冰潔,愛她的孤傲絕世。彷彿此生所有的記憶,都是從梅開始,彷彿所有的故事,皆因梅而起。
而我,則是那個為梅而生的女子,從千年的時光水岸,移至深深庭院。梅枝依舊那般遒勁滄桑,花瓣一如既往地潔凈清雅。人世深穩,一切都沒有改變,我無須假裝去懷念過去,像煞有介事地追悼自己。因為,梅花是我,我是梅花。
其實那首叫《梅花三弄》的曲子,經過歷史的雲水流轉,早已更改了當初的韻律,只是無人知曉。或許每個人都明白,只是不忍心說出口,怕自己無意的話語,會拆穿那美麗的謊言。我們總把過錯歸結於無知,以為掩飾了傷口,就可以維持從前的美好。卻不知,人生就如那一樹梅花,需要一路修修剪剪,開開落落,方可盡善盡美。在清朗的月光下,不必山重水複地去追尋什麼,那朵梅花,已離了枝頭,幽淡的暗香瀰漫了整個天空。
為了一個心愿,覓尋一段塵緣,我甘心為梅,徜徉在冰冷的光陰里,無有半句怨言。姜夔亦愛梅,並在冒雪訪范成大於石湖時,寫下了著名的《暗香》和《疏影》。張炎在《詞源》中所說:「詩之賦梅,唯和靖一聯(指「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實為詞,誤)而已,世非無詩,無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唯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他們都是借梅詠懷、即景抒情,將個人的飄零身世和榮辱盛衰寄寓於一枝寒梅,讓梅花用她的空靈和素凈,來撣去沉積在心中的塵埃。
當我們的青春漸行漸遠,就總是責怪時間無情,從不問,自己又付出多少感情給時間。其實,我們大可以對時間冷眼相看,彼此不驚不擾。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他想起了舊時明月,想起自己在月光下,在梅邊吹笛的影子。如煙往事湧上心頭,笛聲喚起佳人,和他一起攀折梅花,不顧雪中清寒。而今年老得只能依靠回憶,來想念當年春風般的詞筆。過往的柔情,當下的落寞,究竟是自己冷落了梅花,還是梅花冷落了自己?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竹林外,疏落的梅花,將清冷的幽香,散入一場華麗的宴席。像他這年歲的人,本已淡漠花期,但梅花冷艷的幽香,將那平靜的心再次撩動。他想起了折梅的玉人,就算他還可以吹出當年的笛聲,亦喚不來玉人的倩影。
當他還在怪怨梅花多情時,竟不知,自己的詞句,早已驚擾看客的心。一個文辭精妙的詞人,就像一個法力高超的巫師,用他的巫術,先蠱惑自己,再蠱惑別人。這些中蠱的人,陷在幻境里,再也無法自在自若地走出來。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此時的江南水鄉,一片寂靜,靜得似乎聽得到雪落在冰湖的簌簌聲息,又在瞬間,化作一湖清澈的集水。此時的姜白石只想折取一枝梅花,寄於佳人,告訴她相思的情意。可嘆人世山長水遠,積雪覆蓋了大地,他已迷失荒徑,前路蒼茫。只能捧起酒杯,月下獨酌,對著梅花流下傷懷的淚。「紅萼無言耿相憶」,詞人和梅花相看無語,因為他們懷著同樣的相思,就連寒梅,也憶起這對有情人當年執手在雪中賞梅的情景。甚至生出了一種渴望被採摘的心愿,它寧願被他們折回寒窗下,插在青花瓶里,供他們高雅地觀賞,也不願悄綻於西湖邊,和自己的影子默默相看。
未曾將心愿說出來,花期就這麼短,那不懼霜雪的寒梅,卻經不起一陣清風的吹拂。冷月下,片片花瓣隨風飄零,漂浮在西湖的碧水中,美得燦爛,美得悲絕。姜夔看著順水飄零的落花,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能為力,無力推延它的花期,無力挽住自己的年華,更無力將深沉的思念,傳遞給遠方的佳人。他沒有對梅花許下任何的誓言,看著紛飛的落梅,他甚至在問自己,自己究竟愛的是那個宛若梅花的女子,還是梅花。
放鶴亭邊,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對梅花的痴愛,也許勝過了姜夔。又或者說,他的梅妻也是借口,在他隱逸的內心深處,還有一段未了的情緣,曾經和一位宛若梅花的女子,許過一段梅花的諾言。但因現實中無意的錯過,他們不能廝守,就如同姜夔,因為自己的落魄,給不了佳人一生的安穩,所以,寧可背負相思,塵海飄零。
不知他此次所思念的女子,和「兩處沉吟各自知」里所思念的女子,是否為同一個人。但我明白,無論是或不是,他都沒有背叛。沒有誰規定,一生只能愛一個人,一生只能犯一種錯,在真情面前,我們都是弱者。所以無須為自己辯護什麼,選擇了愛,也意味著迷失了一半的自己。落梅紛紛,無語勝有聲,如今他只是一個淡泊世事的老翁,彷彿唯有這樣,才有足夠的資格,和梅花一起講述悠悠過往。
他的一生,確實從來不曾安穩過,就連死後人葬的錢也沒有。是友人將他葬在錢塘馬塍處,一副棺槨,一堆墳土,應該還有一樹梅花。他做到了,寧可相思一生,也不負累紅顏。這世間,愛梅之人不勝枚舉。我和梅花的這段情結,亦不知還能維繫多久。試問,茫茫人海中,誰才是梅花,真正的主人?
斷腸才女,斷腸詞集
《減字木蘭花·春怨》朱淑真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我知道,她是在「剔盡寒燈夢不成」的孤獨中死去的。那羸弱的燈火,沒有延續她的生命,也沒有延續她的情感,更沒有延續她的夢想。她甚至在寒夜裡,連夢也做不了,試問,一個才貌非凡的女詞人,到了連夢也做不成的境況,生命於她,又有何意?這沒落而荒涼的塵世,之前不曾給過她希望、溫暖以及愛情,如今又還有什麼理由,來挽住她?
寂寞窗牖下,一盞孤燈明滅,挑過的燈花越來越亮,靈魂的火焰卻越來越暗。她就是這樣,起筆連用五個「獨」字,把心中無以排遣的苦悶愁懷,淋漓地寫出來。「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這般顧影自憐,起卧無時,酌酒無緒,賦詩無心。有時,人生就是為了襯景,任你如何黯然傷神,都是徒勞。
看著寂寞的影子,她悲傷得淚流滿面,心中還有未曾死去的情愫,卻無人得見。愁病交加的日子,她只能獨對寒燈,用枯瘦的手指,挑著點點燈花。想伴著這盞幽燈,沉沉睡去,做一場曼妙無聲的春夢。可寒夜悠長,她看著孤燈,止不住地嘆息,連一個平淡的夢也做不了。
她叫朱淑真,生於宋代一個普通的仕宦之家,不顯赫,卻也殷實。她所生活的時代,恰逢南宋與金人媾和,社會漸趨穩定。自幼冰雪聰慧的她,博通經史,能文善畫,精曉音律,尤工詩詞。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多希望她有幸福美滿的一生,就算不華麗,也該享有平凡簡單的幸福。可她短暫的一生如此不盡如人意,情場失歡,最後抱恨幽棲而終。
她本紅塵阡陌上一朵傲世黃花,奈何被人隨意采折,又不被人珍愛,獨自於土定瓶中萎落。她一生為情所牽,卻不知一生到底交付給了誰,一朵花,寂寞地開在塵世,獨自綻放,獨自凋零。還不如一株尋常的草木,落入塵網,尚能嘗盡五味雜陳的煙火。可她「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追求美好的愛情,愛情卻將她辜負。
少女時,她也曾天真爛漫,也曾窮日逐歡,懷著對愛情的無限憧憬,在閨房裡填詞作畫,撫琴讀書。她希望,用自己最潔凈的心,等待命定的緣分。她甚至幻想過,她的郎君,應該是俊朗儒雅、滿腹詩文的風流才子。白天,他倆花前柳下,吟詩對句;夜間,紅綃帳里,鴦鴦同飛。他為她輕妝描眉,她為他紅袖添香。
但她沒能如願以償,現實是冷酷的,沒有誰,可以預測自己的命運。就在她十六歲的那年,父母做主,將她嫁給了一個庸俗小吏。彷彿從新婚第一天開始,她就已經看到自己無望的餘生,單調,乏味,蒼白而悲哀。
此後,她隨夫遊宦於吳越荊楚之地,飽經流離之苦。她或許也想和夫君攜手走過風雨人生,可每次面對這樣一個與自己亳無精神共鳴的男人,她那顆本就不夠溫暖的心,在冰冷中漸漸死去,空留一聲幽怨——對景如何可遣懷,與誰江上共詩裁。
這樣一個吟詠「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的詩意而嫵媚的女子,如何與一個滿身銅臭、不解風情的男子攜手終老?他們就像流水中兩片旋轉的落葉,朝著各自的方向奔走,永遠不會有愛的交集。
以為自己相伴一生的男子,會為她遮風擋雨,會給她一個堅實的臂彎,呵護她柔弱的心懷,卻不料,這樣的疊合,反添了心靈的負累,給了她無盡的愁煩。人生的悲哀莫過於鴛鴦枕上不同夢,看著熟睡在身邊的男子,她卻只能將淚水傷情地吞咽。他們朝暮相處,心和心之間,卻隔著這世最遙遠的距離。
如果她安於現狀,甘心做一名凡婦,為她的丈夫持家度日,生兒育女。這一生,也許平淡,卻可以安穩,也許沒有夢中的詩意,卻有樸素的真實。可她被撩撥的心弦已經無法平靜,綻放的花朵已經無法收回,是的,回不去了,這朵孤高傲世的黃花,開在崖畔,註定了一生孤絕。
她的美麗,只能獨賞,她的芬芳,亦只能獨嘗。在沒有知音的日子裡,她親手將自己鮮奶的花瓣折下,研磨成汁,調酒飲下。然而,她飲下的亦是愛情的毒酒,愛情的毒藥。所謂毒藥,一半是毒,一半是葯。她是個決絕的女子,只服下了毒,卻沒有給自己準備解藥。
在緣分的路上,她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執手同游的人。命運把她交給孤獨,她在孤獨中斷腸,在斷腸中死去。她雖不及李清照那般格調高雅、瀟洒大氣,在文壇上,卻可以並駕齊驅。她們同為詞後,卻有著各自不同的宿命。
李清照在愛情中享受過一場華美的盛宴,縱使後來嘗盡離合悲歡,她也曾熱烈地擁有過。而朱淑真卻是一朵寂寞的黃花,永遠結不出並蒂,她在紛亂的紅塵獨舞,一個人絕世,一個人傾城,一個人走過似水流年,一個人守候地老天荒。
她的一生,什麼也沒留下,只有一冊《斷腸集》,詞中句句皆是斷腸之音。而她親筆寫下的詩稿,也和她一起化成灰燼。《斷腸集序》所載:「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冢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
這樣一位絕代佳人,芳冢都沒有一座,就連在她墳前澆杯薄酒的機會都不給後世留下。以為蔥鬱的草木,可以覆蓋她簡短的一生,她卻將自己託付於流水。她的骨灰,被拋撒在錢塘江水中,千年已過,不知道那寂寞的芳魂,是否還在江畔徘徊,吟哦她的詞句,等待她的知音。
記憶是開在流年裡的花,不曾絢麗,就在風中寂滅。可總還有人記得,她叫朱淑真,號幽棲居士,在宋朝的一場時光夢裡,恍惚地來過,又恍惚地走了。她的一生,只有文字,沒有愛情。她留給我們一卷詞集,叫《斷腸集》。
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定風波》柳永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
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么。悔當初、不杷雕鞍鎖。
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多少年華,多少情愛,被我們毫不吝惜地拋擲。每當讀到這句「鎮相隨,莫拋躲」,心中都會生出一種無言的悵嘆,彷彿總有些什麼遺憾,是我該自省的。多少人,在蒼綠的歲月里,悔不當初,以至於都想尋找一種叫後悔的葯,以為服下去,就可以重來。如此,省略一些錯失,留住更多的美好。
就算回不到年少,也要給自己一個改過自新的借口。寫下這句詞的人,叫柳永。他的一生,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他的一生,倚紅偎翠,恣意盡歡。那麼多流連於煙花巷陌的多情才子,也許只有他,敢立於朗朗乾坤下,說道:我風流,但我沒有辜負。
柳永,原名柳三變,又稱柳七。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失意中度過,滿腹才學,得不到賞識。幾次科試皆落榜,一惱之下,寫了《鶴衝天》,宣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你皇帝老兒,不讓我及第做官,我便不做官,又奈我何?宋仁宗知道後,便給了批示好吧,此人留戀風月,要浮名作甚?那就去煙花柳巷,填詞吧。於是,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並以「白衣卿相」自許。此後,他日夜流連於風月場所,和青樓妓女卿卿我我。在詞壇上叱吒風雲,有雲「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
那時候,尋常巷陌,無人不知柳三變。只因他毫不吝惜自己的筆墨,得到了許多青樓歌伎的追捧,她們視為他知己。多少尋歡作樂的風流男子,唯柳永對她們以心相待,懂得憐香惜玉,珍惜彼此在一起相處的情義。他自負風流,醉倒在溫柔鄉,於胭脂朱粉里,找尋知己紅顏。而她們,將溫暖的懷抱,騰給世間男子,卻從來換不回真正的安定。這些深感世情蒼涼的歌伎,能在寂寞時,有一位多情才子相陪,自是解了無數愁煩。
印象中,柳永的詞最為出色的當是那首《雨霖鈴》。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道、冷落清秋節」不知道給世間痴男怨女帶來多少清涼與感嘆。他對秋天情有獨鍾,以悲秋的宋玉自比。可這首《定風波》卻是為那些淪落在社會底層的風塵女子而寫,表達出他對這些歌伎的無比憐惜以及悲憫。他以心交換,所以懂得其間的寂寞和酸楚。他將自己沉溺於秦樓楚館和她們攜手相伴,為冷暖江湖,添了多少嫵媚和傳奇。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這是一個被情人拋棄的歌伎,她的不幸,也是千萬個青樓女子的不幸。本是桃紅柳綠,於她,卻是一片愁慘。一顆芳心,竟是這樣無處安放。紅日高照,鶯歌燕舞的人間,她卻無意觀賞,沉於被裡,懨懨庸庸。相思成災,讓她形容憔悴,丟棄了胭脂水粉,擱置了翠玉珠釵,又忍不住,怪怨那薄情之人,就那樣一去,杳無音信。他是被世事縛身,難以解脫,還是早已將這段情緣拋擲身後,在另一處煙花巷,恣意尋歡。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早知會有如此境況,悔不該當初沒將他留住。就這樣尋常的兩人於一處,他讀書寫字,她閑拈針線,溫存相伴,守著現世安穩,靜美無聲。多麼痴傻的女子,她以為,當初只要她啟齒,就可以挽留住一顆放浪不羈的心。她不知,那多情風流的男子,會留下種種借口,搪塞過去,任何一個簡單的理由,她都無法拒絕。
她的驚艷,換得來一夜傾城,卻換不來一生相守。就連拴在門口的馬兒,都會催促主人,是該啟程了,因為他無須對一個青樓女子許下任何的承諾。縱是許下了,也可以不必兌現。他自策馬揚塵,春風得意。留下她,狠狠地想念,用素心,等待一場無期之約。
「鎮相隨,莫拋躲。」就這樣相隨吧,莫再拋閃,許我錦瑟年華,與你男歡女愛,不要將光陰無端地虛度。情深如此的女子,難道真的是她過於痴傻,不解平淡的相守是人間最難求取的幸福?她要的,只是安穩度日,為心愛的男子,紅袖添香,洗手做羹湯,做他荊釵布裙的妻,與他榮辱與共,甘苦相陪。在最深的紅塵里煙火相隨,波瀾不驚的容顏,可以平靜地老去。這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那曾經與她共赴巫山雲雨的男子,早已將懷抱騰出來,給了別人。
我所見過最美的相隨,應當是《倚天屠龍記》里趙敏對張無忌的萬般情意,生死相陪。在感情上懦弱的張無忌幾次三番躲避,甚至對她猜疑、誤解,可是趙敏勇敢地追隨,用點滴的時光,讓他看清她的愛,她的痴。她為他拋棄高貴的大元郡主身份,不惜與朝廷作對,與父兄作對,把一生的真心和珍重,都給了張無忌。感動至此,讓我想起了那句話: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最後張無忌總算沒有辜負佳人,二人攜手,遠離江湖,居住在沒有人煙的冰火島,相依相守,一生一世。
這是江湖兒女的愛情,美麗、浪漫,也悲壯。柳永筆下的青樓女子,亦是如此,甚至更需要勇氣,因為她們卑微的身世,就註定了她們苦難的人生。柳永是那個為她們解讀風霜的人,將她們悲哀的心事,深情的渴望,付諸詞中。他希望那些風流男兒,不要輕易許下諾言,不要輕易辜負佳人。這正是官場失意的文人和痴情的風塵女子靈魂相通之處。
柳永的這首詞,不為許多文人墨客所認可。據說,他曾拜訪晏殊,晏殊就以這首詞中「針線閑拈伴伊坐」相戲。但他的詞,深得市井百姓的喜愛,因為有種毫不掩飾的親切之情。所以元曲大家關漢卿將柳詞搬上了舞台,用另一種簡易通俗的方式,傳唱這種平淡卻雅緻的情懷。
也因為柳永一生與青樓女子為伴,深刻地懂得她們的悲苦,視她們為紅塵中相依的知音。故在他死後,那些歌伎紛紛解囊相贈,湊足銀兩,給他安葬。這位奉旨填詞的柳三變,沒有從人間帶走什麼,卻給宋朝留下了凄美的故事、散淡的辭章。
原文載《一剪宋朝的時光》,白落梅作品,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2月第一版。P74-93。
整理:蘇州市公安局信訪處(民意監測中心)「不念,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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