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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皮膚感受歷史

丁酉年臘月三十,我爺爺的村莊

用皮膚感受歷史

皮膚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對人、物、事都有它獨特的感受。這種感受十分可靠,至少比所謂的心靈要可靠。心靈這個皮和肉組成的器皿,太含混了。被塞進了太多的偽善。每當看見有人拍著胸脯訴說自己的真誠,我就發誓,我寧願相信腳、腿、胳膊肘,甚至寧願相信屁股,也決不再相信心靈這個勞什子東西。

皮膚之可靠,亦勝過抒情的發作。在抒情的發作中,我們常常忘掉自己的方位,當我們失去方位,我們就搞不清自己。夢裡不知身在何處,是一種空間的迷惘,它不光破壞我們對空間的感覺,它也動搖我們對時間的確信。有時候覺得都21世紀了,手指頭動動就能向遙遠的妞發出調情的微信。一愣怔,又恍惚覺得,我們好像還在經歷嵇康阮籍的困境。阮步兵寫詩詠懷,存心叫你看不懂。當然,困境是實在的,有個人的困境,有時代的困境,絕不是存在與虛無、存在與時間那樣玄幻。這樣,你就不需要費神去看懂阮步兵了。

甚至,皮膚幫助我們弄懂的事情,比思考還要多。事實上,整個種族並沒有學會思考,思考只有一種方式,像古代的希臘人那樣思考。

既然所謂的心靈是偽善的庇護所,而抒情的發作,是一種肉體的亢奮。那麼思考呢?僅僅思考了一分鐘,我們就感到了沮喪。這一分鐘,就足以啟開虛無的大門,看不到希望啊,所以我們沮喪。

亢奮與沮喪,佛家謂之「掉舉」。被佛祖他老人家列為五蓋之一種。何謂蓋?望文生義,蒙昧也。

臘月二十五晚上八點,我下了火車。皮膚突然醒來了,每一個毛孔都在歡唱。掏出我的硬硬的手機,一看天氣實況,零上10度。我快樂地想,北京這會兒是零下10度吧。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快樂是無比堅實的,我簡直是笑著走出了車站。把棉襖敞開,感覺很威武。

溫度、濕度、皮膚的記憶、童年時煙熏火燎的味道,共同造就了我們關於冷暖的感覺,我們依靠這個東西,對生活作出判斷。

老家這個高鐵站,其實秦朝時就有了,只不過,那時,它是一個沒有名字的驛站。比過去的京廣線往西移了幾公里。當年住在京廣線旁邊時,時常能看到蒸汽機車。它的緩慢讓我心喜,它的汽笛聲是抒情的蒼涼。汽笛聲啊,騷擾我長夜、又使我無比眷戀的汽笛聲啊,它即使在嘹亮的時候也帶著幾分疲倦。現在我才知道,那才是撩人的聲音。

如果在黃昏,在鐵路邊徜徉,我們唱抒情歌曲,最好是《三套車》那樣的蒼涼的歌曲。西出陽關無故人,祁連山以東沒有音樂。青春過早地被注入了憂傷,也許正因為這樣,青春獲得了比它自己年齡更老的滄桑感,或者更準確地說,它獲得了自我反思的能力。我武斷地說,要使青春更長,必先使它得到懷疑的素質。

我多次寫過我的故鄉。像所有故鄉一樣,我的故鄉也是水和土組成的。淮河北岸河流多,這不用多說了。淮河北岸的土則大有說頭。淮河北岸的土,叫砂礓土,是黑土地帶,盛產小麥,也盛產憂愁。每逢下雨,腳上就能沾幾公斤泥,我懷疑步履蹣跚就是從黑土的跋涉中得到的感覺。所以,老家的人下雨時,穿泥屐子。屐者何意?自己去查。

戊戌年正月初四,河南省確山縣

在那些註定要騷擾人的黑土之下,藏著砂礓。砂礓是什麼呢?我懷疑是沙姜的轉音。它的形狀像姜。它像是石頭,但比石頭軟,又像土,但是比土硬。

我本打算借砂礓誇耀鄉民的堅韌,轉臉一想,今天的中原人基本上沒有家譜。中原人的家譜現在在南方。連鄙鄉的先民都不知從何處遷移而來,如果要誇耀,應該先去誇耀先民遷徙之前的地方,是那方水土養育了他們跋涉中堅持的信心,又讓他們在一毛不拔、白骨露於野的地方,和泥為牆,築起了家園。

小時候,最討厭泥巴。夢想當大官,真的不是貪圖吃喝美女呀,我發誓,真的是想下雨時痛痛快快地走乾乾的路。我夢想當大官之後,用砂礓鋪滿大堂。這樣,前來告狀的刁民才不至於把我的大堂弄得滿地是泥巴。慚愧啊,那時候不知道地中海,只好借砂礓抒情。

關於生活,泥濘越多,就越是不敢下判斷了。因此,泥濘是迷惘的開始,它可能終於迷惘,也可能啟迪真理。真理還是迷惘?看造化。

從老家村莊往縣城走,砂礓漸漸消失。在河灘低洼處,有高台出現了。不是自然形成的高台,顯然是人工堆積,這是明顯的「造作」痕迹。這應該是鄙縣比明代更早修築的城牆。

我家住在明代的城牆下。牆外十幾米處,立著一個高台,十幾米長,十幾米高。不知始於何年,亦不知作何用處。只知道是很細的黃土,非自然形成。有人說是程咬金練金子的地方,也許是吧。據說曾有人在這裡撿過豆子一樣大小的金粒。我上小學時,逢下雨天,還有人在這裡撅著屁股找金子。如你所知,這是一個比西西弗斯推石頭更偉大的企圖。

上好的黃土能幹什麼呢?那時,鄙縣只能買到低劣質量的煤。人們用上好的黃土和煤。等我大學畢業時,高台已經不見了。窮人以貧困參與了對歷史的蠶食。

從城牆再往外走,是春秋時期蔡國的國都。城郭分明,儼然有致。小時候,這是我的樂園。閑得蛋疼,徒勞地想把在這裡撿到的陶片拼成完整的形狀。有時候也有驚喜,突然撿到一個長滿銅銹的箭頭。於是展開了對歷史的聯想。這枚箭頭曾經射中了倒霉的誰?是不是射中了他的屁股?

我曾經對兒子吹噓當年的偉績,搞得兒子垂涎不已。去年四月,帶他去找箭頭。昔日蜿蜒數里的城牆,如今只剩下了十幾米長短。河南省人民政府的文物保護碑銘,可憐地立在牆下,提醒著權力那看似威武、實則無力的本質。或者更準確地說,權力在歷史面前的無力。或者再進一步說,提醒著權力的輝煌必將消失的虛無。

戊戌年正月初四,河南省信陽縣

我曾經寫出過好幾個警句。和老朋友俞心樵相比,太少了。當然,人若能寫出過一句警句,也不枉此生了。人之一世,能夠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少了。照我這個邏輯,俞心樵是可以笑著死去的。他在吃素的時候,寫詩給崔健:

世上還有謊言

光榮屬於啞巴

但誰真敢於歌唱

人間哪裡會有聾子?

警句像珍珠,鑲嵌在語言的泥濘中。或者像古老的化石,埋藏在一層又一層人類生存的歷史中。人們之不讀白話漢語詩歌,是因為詩歌失去了這種在歷史和語言的幽暗中閃閃發光的質素。

警句是對凡俗眾生的警醒,它是命名的能力,是棒喝,穿過幽深蕪雜的喧嘩,直抵生活與命運的本質。

我的警句是:窮人沒有歷史!

那麼,問題就來了。是富人才有歷史嗎?顯然不是。從歷史上看,富人比窮人消失得更快,權力者比無權者消失得更快。我認為,對這個警句的解釋應當是,窮人要找到自己的歷史,才不再貧窮。

歷史是個人的。歷史要從皮膚寫起才叫寫歷史。希臘人修昔底德說寫歷史如寫悲劇。嗯,很棒。我沒有廢話去補充了。

歷史有八百萬種寫法。但是無論哪一種寫法,都要從皮膚寫起。我們身邊的冷暖,復古與穿越的夢幻,要記住它們,除非藉助於皮膚的記憶。抒情與思考有個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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