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計劃:逃離澤煙鎮
造夢者小窩X真實故事計劃
天空之城 (鋼琴版)
天空之城
郭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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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紫藤蘿
英英姐的家門前有一大簇紫藤蘿。到了花開的季節,一片紫色格外耀眼,似乎要溢出花瓣浸染到天空里去了。
我們經常在紫藤蘿下玩跳房子。小龍的霸道、鑫鑫和旭潔的多舌,給安靜的小鎮帶來不少嬉鬧聲。
英英姐經常站在自家的紫藤蘿下,穿著一身白色的裙子。她比我們大四歲,在我們中間儼然已經成了個大人。在我們玩的時候,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時不時露出淺淺的笑容。
每天早晨,她都會站在那個固定的位置。我們打開家門,爭先恐後地往她身邊狂奔。
她會給第一名發一種自家做的核桃酥糖。
有時候,母親會提醒我們:「那個,你們下次不要和她混在一起了。」
「為什麼呢?」
沒人知道原因,因為大人的邏輯里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我只知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英英姐的媽媽。他的爸爸蓄著一臉的大鬍子,經常對她指手畫腳。
我們沒有想很多。也常常忽略掉了她身上時不時會出現的傷痕,儘管我們每天確乎看到了它們。
我還記得以前老街上住著給個瘋子,我們都叫她下街瘋子。
下街瘋子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瘦得不成樣子,一頭黑髮髒兮兮的。她經常只穿著內衣內褲隻身從我們身邊跑過去,我們用自製的鞭子抽她,用石子擲她,在那個年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平時沉聲不響,卻會有意無意的像復讀機似的重複別人的話。有一天我們正在玩拍手板的遊戲,她湊過來,直直地盯著我們的手掌。
她學著我們喊著那些童謠,我拉起對面的鑫鑫,帶著另外兩個人轉身便走。瘋子這次竟然跟在我們後面奮起直追。突然我感到肩頭一陣發涼,扭過頭只見瘋子一隻手搭在我身上說:「我來教你們一句話吧。」
這句話的具體內容我已經忘記了,應該是些上不了檯面的髒話,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後來我們都因為這句話被大人們揍了一頓。
「以後再聽見你說這樣的話,我撕爛你的嘴!」
我們常常計算著彼此說這句話的次數,然後向英英姐報告:
「今天小龍又說髒話了!」
「鑫鑫說得比我還多!」
最後,英英姐俯下身子,對得票最多的那個人說:「那好,今天你不要和我們玩了。」
失望、憤怒是肯定有的,但當那些背過身的小孩經不住誘惑想重新加入歡快的遊戲中時,英英姐總會創造時機,讓其他人重新接納他。
「喂,你,去吧石子撿來。」
「喂,重新去畫格子!」
被點到名的小孩,立刻腳下生風,兢兢業業地將事完成得乾淨利落。
或許,在我們的心裡,都有些喜歡這個有點早熟的姐姐吧。
三、大橋
大橋連接著澤煙鎮和它附近的城鎮。
2002年,它竣工了。我們也已經到了上幼兒園中班的年紀。
河對面的世界對我們來說一直是一個謎。那些隨大人們去過的孩子,向我們炫耀著它的美麗與奇異。他們說那邊有紫色的花、有撲棱著翅膀的彩色鳥……我們隔著江水向那邊望去,發現那裡和我們這裡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終究是沒有到過,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與之相似的是小龍家給我們帶來的神秘感。小龍家裡總是有一股中草藥的獨特氣味,有很多外地人來來往往。旭潔曾壓低聲音和我說,以前看到過有穿著軍裝的人坐在他家那個總是關著門的房間里。
向小龍問詢,他也說不清自己家到底是幹什麼的。
河對岸以及小龍家,成為了兒時困擾我們為數不多的秘密。
大人們沒有空,就算有空,他們也不想花時間帶孩子們出去一趟。終於有一天,小龍興沖沖地跑過來告訴我,他本家的一個表哥願意帶我們去河對岸看看。
第一次見到那個表哥,小龍正拉著他的手。表哥很白,長得十分清秀,大概20歲左右的模樣。
「你們要去,一定要聽話哦。」
他溫柔地笑著,眯著眼睛,我們迅速點了點頭。
家長們見到他,看他一副值得人信賴的模樣,也都默許了我們這次的行程。
「一定得聽話哦。」表哥在路上不停地強調,「否則我就不帶你們回來了。」
我們終於站上了大橋。
底下是緩緩流淌的江水。各式各樣的船緩緩地從橋下駛過。
我們來到了對岸。但發現果真沒有什麼特別。沒有紫色的花、沒有彩色的鳥。
有的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礫石和雜草。
表哥叫我們自己去玩。我們很快四散開來。
我站在河岸邊遠眺。那是一座多大的橋啊。貨車能從上面走、而底下是載滿乘客的郵輪。船上的人是誰?他們能去哪兒呢?能走出澤煙鎮嗎?澤煙鎮外面是什麼呢?
正在疑惑之時,我注意到身後不遠處的草堆里有動靜。
出於好奇,我慢慢的往那邊踱過去。
我屏住呼吸,透過層層疊疊的樹枝和樹葉,看到了我今生都不會忘記的場景。
在我的腦海中,那座大橋在頃刻間坍塌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吵吵嚷嚷地要去大橋上玩了。
那一瞬間,我很想哭。拳頭攥緊了又鬆開,心臟迅速地跳躍著,失去了章法。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低著頭。他們三個人嬉笑打鬧著,和平常無異。
表哥仍舊溫柔地笑著,將我們每個人都安全送回了家,贏得了家長的感謝和誇獎。
但在我的心裡,默默下定決心,今後一定要從這裡——從這個渺小又兇險的城鎮里,逃出去。
四、命運
澤煙鎮流行地下六合彩的時候,我行年四歲。那時候小城裡隨處可見抵制六合彩的標語,諸如「六合彩勞民傷財,是必須根除的毒瘤」之類。
那些拿慣了鋤頭、紙牌、香煙的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手,或寬大或肥碩,或黢黑或潔白,少有的拿起了筆,在紙上寫出心中所想的數字。
那些平時開慣了玩笑,舉手投足透著粗俗氣息的人,也只有在這時,露出了罕見的嚴肅表情,儒雅安靜地端著一本寫滿「內部資料」的書,仔細揣度,細心鑽研。
傳說很多人靠著六合彩做莊發了大財,多少人前赴後繼地投進了這股熱流當中。
很多年之後鑫鑫和我說:「命運只欺騙那些願意相信它的人。」
因為鑫鑫家也做過庄,但是她家至今也沒能蓋起雄偉的房子。
小時候,鑫鑫常常替她家人放哨。
記得有一次,鑫鑫在街道旁邊看到了遠處閃爍的警車燈,她驚慌失措,飛速跑回了家。
她家人比她還緊張,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媽媽招呼著聚集的賭客各回各家,爸爸將散落的那些「資料」疊在了一起,藏到了棉被底下……
後來,警車從她家門前直直地開了過去。
那天之後鑫鑫告訴我,她不想再這樣每天擔驚受怕了。
如果有機會,她想逃離澤煙鎮。
事實上,我的心裡一直有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每個人,都想逃離這個地方。
我、鑫鑫、小龍、旭潔,英英姐,甚至那個瘋子。
而這,是後半段的故事了。
稍微年長了一點,我們漸漸懂得了隱瞞、懂得了圓滑、懂得了半推半就欲拒還迎,只是這些技能,似乎並不能幫我們逃離澤煙鎮——逃離這個生我們養我們的地方。
小龍家裡,那些操著外地口音的人遲遲沒有散去。那扇經常關著的房門裡多了些吵罵聲。小龍和我們相聚的日子越來越少了,每次出來,他都喪著一張臉。他說他爸爸媽媽又吵架了。
他們吵架的時候,他縮在柜子的後面,緊張地咬著手指。那個時候,他的臉上已經失去了往日慣有的霸道,有的只是惶恐和害怕。
有一次,母親見我仍然和英英姐在一起玩,大聲呵斥著我,將我硬生生拉回了家。
我不斷地問她:「為什麼你不准我們和英英姐玩?」
就著火氣,她終於說出了她一直想說的話:「她的媽媽是個妓女。」
「娘是這樣,女也好不到哪兒去。」
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什麼世俗的眼光,也無法深究「妓女」這個詞的意義。單單從母親說這個詞時鄙夷的樣子,我就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東西。
再一次面對英英姐時,我終究還是沒有將母親那副表情從腦海中完全擦除出去。看她的眼神,也有了些許變化。
過去、家庭、身世,複雜不可避免。儘管說著不願相信,儘管充滿變數,但似乎真的有命運這樣的東西存在。
而正是澤煙鎮,給了我們這樣無法逃避的命運。
五、逃離
我們試圖逃離澤煙鎮,其實也是試圖反抗命運。
看見氣球越飛越高卻束手無策的無力感,我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都體會得比我更加清楚。
十歲的時候,家裡在城裡買了房子,我們一家離開了澤煙鎮。
我逃離它了。到了現在,我似乎可以用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平靜地將整個故事講完了。
我走的時候,幾乎沒有告別。我們還是像平常一樣在英英姐家外面玩跳房子。然後我的母親招呼著我,替我拿過掛在樹上的外套,我跟在父母后面,就這樣走了。
只有外婆在老屋的屋檐下向我招手。
我們習慣在別離的時候訴說後來。
後來,關於他們的消息,我只能從他人的口中斷斷續續地知道了。
他們和澤煙鎮,都已經被我遠遠地拋向了身後。我很快認識了新的朋友,很快融入和適應了另一個更新鮮更龐大的圈子。
初一的時候,母親突然告訴我小龍從學校二樓摔了下來,生死未卜。
我終於知道小龍家房門後面隱藏的是什麼,那是些不走正道得來的葯。為這些事情,他媽媽和他爸爸吵翻了,媽媽帶他回了娘家。
他的書讀一段停一段,父母一吵架,他就躲在房門裡不肯出來。
我唏噓了一陣。鼻子里似乎嗅到了那奇異的藥草香。
再次回到澤煙鎮,是2010年,我回來參加外婆的葬禮。
路過英英姐家的時候,我看到了那些枯死的紫藤蘿藤蔓。
我向母親打聽英英姐的下落。
「她啊,早就不讀書了!」
「我就說嘛,龍生龍鳳生鳳,她媽那路貨色,她能幹出什麼好事出來,這不,繼承了她媽的事業了吧。」
2010年,我讀初三了。已經能清楚地知道「妓女」的含義。
那一刻我在紫藤蘿下站了很久。我彷彿看見那些枯萎的藤蔓又重新長了出來,飽滿而又充滿生機。
直到鑫鑫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已經快認不出她了,而她仍然記得我的名字。
我和她就在那裡聊了會天。
她說她的一家仍舊從事那些勾當,最近賠了本,可能幹不了多長久了。她的成績一塌糊塗,父母商量著等她初中一畢業就送她去美容店當學徒。
她還問了我的QQ號,準備建個小夥伴的群。
「可是好多人,都聯繫不到了。」
臨別的時候,她告訴我:「你的外婆對你很好,以後別忘了多回來看看」。
她朝著外婆的棺材深深鞠了三躬。
每個人的生活似乎都不可避免地朝著可以預見的未來滑過去。
故事到了這,應該是結局了吧。
六、謊言
但這不是結局。
2010年的我坐在返回城裡的客車上,外面是深不可測的夜。客車到了大橋,外面繁星點點。
我回到了多年前大橋的下面。那個我畢生難忘的場景歷歷在目。
在層層疊疊的樹葉之後,旭潔被那個表哥脫了褲子。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的手,那隻手,在它不該在的地方。
旭潔的嘴裡含著一顆棒棒糖,乖巧得像只兔子。
「「一定得聽話哦。」我的耳邊響起他的聲音。
我沒有說。這是一個謊言。在他面對家長的褒獎時,在他仍舊眯著眼微笑著牽著小龍的手時,我沒有說出口。
我不敢向鑫鑫和長輩們打聽旭潔的消息。
我不想關心她,更不願意正視她的現在和未來
但我的耳朵仍不自覺的收集著周圍關於她的隻言片語。
聽說她精神恍惚了。準確來說,是罹患了憂鬱症。整天待在家裡,不吃不喝,也不與人交流。
沒人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多麼希望我也不知道。
他們家一家務農,已經帶不動這個累贅,我多害怕她成為下街瘋子。那個瘋子,後來被她媽媽賣到了深山裡。
所幸的是,後來旭潔經過治療擺脫了疾病的困擾。
但我呢?我擺脫了嗎?
我一生都擺脫不了了。
我也一生走不出澤煙鎮了。
我的猶豫、我的怯懦,葬送了她多少美妙的青春年華啊。
鑫鑫後來真的建了一個QQ群,將我和旭潔拉了進去。小龍和英英姐已經聯繫不上了。群名叫「兒時小夥伴」。
一年到頭,群里沒人說兩句話。
誰也不想打破沉默,誰也不願意承認沒有一個人真正逃離了澤煙鎮。
我們都能說自己「過得還好」。
是的,我還在讀書。鑫鑫初中就輟學了,前幾年聽說有了個本地男朋友,未婚先孕,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旭潔在當保姆,一邊做家務,一邊幫帶親戚的孩子。而小龍,那個將我的鐵軌扔進河水裡的少年,竟然生死未知,他從來沒回過澤煙鎮了,他的老父親每天坐在家門前,大聲咳嗽,往地上一口口吐著痰。
我們「過得還好」。
我們憎恨命運,憎恨著澤煙鎮,憎恨著父母和家庭,而父母呢?他們同樣憎恨著命運和他們的父母,就這麼一輩輩地憎恨上去,成了個循環。
外婆常說,人要過活,就得自己成全自己。
但確乎又有命運這樣的成分存在,自己怎麼能完全成全自己。
他們辛苦生活,他們做著上不了檯面的事,他們因為一件事耿耿於懷數年之久,走不出自己的內心。
但這,是他們心甘情願的嗎?
向命運俯首稱臣這樣的事,誰都不想做,但也在不知不覺中做了。
許多年之後,我和那些似乎見多識廣、條件優越的同學坐在一起,聽他們說中國的階級固化問題。他們說得很難聽,「那些人,出來還不是為我們服務的啊。」
我腦海中立刻想到了他們,想到了澤煙鎮,想到了「那些人」。
「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很多人說得冠冕堂皇,遑論世間太平。
但這個世界怎能公平。
——因為這個世界上,始終有一些人,他們逃不出澤煙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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