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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拉古之惑:千古「莫須有」——文彥博的坑與秦檜的鍋

原標題:敘拉古之惑:千古「莫須有」——文彥博的坑與秦檜的鍋


敘拉古之惑案:最近剛完成了一篇論文,因為還沒有發表,故不多言。完成一篇論文,肯定是需要閱讀大量的研究,最終完成論文後,有些材料也沒有用進去,這不免有點可惜,所以,我就醞釀再寫一篇大文章,題目就叫《秦相當國》,這篇文章的具體思路保密,因為還要閱讀很多材料,一個月內估計也出不來。不過,這裡倒是可以根據我現在掌握的兩份材料,做一點討論,得出一個開腦洞的結論,主要目的是讓讀者在理解歷史的時候,不要簡單的被人牽著鼻子走。所以,與其說這篇文章是說個故事,不如說是教大家一點獨立思考的方法,畢竟不是「芝麻開門」一樣,標榜一下「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史答案就會自動呈現在人面前。




歷史這東西,因為不是什麼謀生技能,所以,我們往往拿來做一種文化的消遣,不是太重視,二來,也不是各個人(包括很多歷史從業者)有天賦去理解歷史至於我嘛,當然是天賦異稟啦,哈哈。在這種背景下,對於大部分人來說,理解歷史基本上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一種臉譜化的理解,在一種二元的敘事視野下,好人做什麼事,總能夠得到我們的同情,壞人做了什麼事,總會反面強化我們的厭惡情緒。秦檜秦相國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臉譜化歷史人物。真實的秦檜要複雜的多,當然,這不是本文所要解決的問題,由待後文翻案。


說起秦檜,我們總會條件反射式的把「莫須有」這三個字和他聯繫起來,南宋政權處死岳飛,大將韓世忠氣憤不過,前去質問秦檜,最權威的史料記載當然是《宋史·岳飛傳》


獄之將上也,韓世忠不平,詣檜詰其實。檜曰:「飛子云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世忠曰:『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大致介紹一下這段對話的背景,就是說岳飛兒子岳雲和岳飛賬下頭號大將張憲有一封書信,岳雲指使張憲謊報軍情,試圖讓岳飛官復原職,這份信是偽造的,反正南宋朝廷就借口把岳飛下獄了。大將韓世忠為岳飛鳴冤,就跑去質問秦檜,秦檜回答,雖然岳雲和張憲的書信確實有疑問,但這事情不需要有理由(稍微會具體解釋,為什麼這裡要被翻譯成「不需要有」),韓世忠說這「不需要有」怎麼能說服人心吶?


關於這段事情,宋代至少有十多部史籍都做了記載,從內容上來看,大同小異,顯然是同出一個史源。後世對其進行引用,一般是元人編撰的《宋史》和岳飛之孫岳珂編著的《鄂國金陀粹編》兩書,一部是正史,一部是有關於岳飛最詳細最源頭性的史料集,都比較常見,所以引用比較多。《宋史》成書比較晚,關於岳飛的記載,大部分沿襲《鄂國金陀粹編》的說法,也就是說,正史中的岳飛形象很大程度也是來自岳飛孫子的說法。如果我們不以太多情感代入去看待這裡的史源問題,一定是會保持警惕的,畢竟是孫子給爺爺翻案所編寫的書。這敘事的可靠性,不需要什麼史學訓練,也可以意識到肯定有很多情感因素在裡面。我作過一個比方:今人拿岳飛的孫子編寫的史書把岳飛當做軍神,其白痴程度不啻於一千年後的人拿當代著名孫子給爺爺立的傳記當信史,這裡我們不做價值判斷,但至少有一點肯定大家沒有疑意,他真實的爺爺肯定比他筆下的形象要複雜的多(當然,這裡也存在一個問題,因為除了岳珂的史料之外的史料記載,並不足以建構一個完整的岳飛形象,故而歷史學家也不得不採其說。有時候,歷史學家也是要面對明知不可信而取之的無奈)


其實岳珂這部《鄂國金陀粹編》也是歷來就受到質疑,清代大史學家趙翼就認為其中有不少附會之辭,不足具信。據宋史學家顧吉辰的考證,「莫須有」這句話最早的出處來自於宋人熊克的《中興小記》,此人出生年月最早,幾乎和岳飛、秦檜、韓世忠是同代人,現有關於韓世忠和秦檜對話的出處最早的出處就是來自於此。但是熊克在記載這段對話的時候,注了一句:「此據《野史》」。也就是說,這句話真正的出處並不可靠,連一個署名都沒有,雖然我們不能貿然的認為這種野史就一定記載不真實,但是我們看到關於南宋歷史最重要的兩位歷史學家無論是徐夢莘的《三朝北盟會編》還是李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也沒有採納這一說法,這說明這則史料的真實性是令人懷疑的。


其實,根據我們平時談政治的經驗來說,時常會遇到一些毫無根據的編造,通常我們也有足夠的辨識能力不予採信。即使有些有明確說法的史源,歷史學家也會根據洞察力不予採信,比如說,李敖根據一部回憶錄,披露宋美齡和美國政要威爾基上床的說法,楊天石老師就專文做了反駁。之所以後世的史書作者會採信這種說法,多半是一種心理迎合,這裡又涉及到具體政治意識形態背景下歷史人物的形象製作問題,典型如49年10月1日,毛澤東並沒有說過一句「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話,只說了一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如果沒有影像資料的鐵證,我們還真不用懷疑,幾百年後的人會直接把這句附會的話當做信史。如果要展開說明意識形態和人物形象製作的問題,又是一番長篇大論,此處就不展開的。總之,這句話的真實可信度,不會高於香港街頭那些政治八卦刊物(包括指控秦檜是金人姦細的說法,均是時人諑謠)



文章寫到這裡,我等於是把顧吉辰的觀點介紹了一下(當然我們是不謀而合,只不過他找了很多材料),如果是這樣,顯然我沒資格吹噓自己,這就要引申出標題中的另外一個主人公,文彥博。


文彥博「介休三賢」之一,北宋名相,後人對其評價,幾乎是一邊倒點贊,摘錄一些評價,可以窺見一斑:

蘇軾:其綜理庶務,雖精練少年有不如;其貫穿古今,雖專門名家有不逮。


蘇轍:惟判府司徒侍中,輔相三世,始終一心。器業崇深,不言而四方自服;道德高妙,無為而庶務以成。


脫脫:國家當隆盛之時,其大臣必有耆艾之福,推其有餘,足芘當世。富弼再盟契丹,能使南北之民數十年不見兵革。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文彥博立朝端重,顧盼有威,遠人來朝,仰望風采,其德望固足以折衝禦侮於千里之表矣。至於公忠直亮,臨事果斷,皆有大臣之風,又皆享高壽於承平之秋。至和以來,建是大計,功成退居,朝野倚重。熙、豐而降,弼、彥博相繼衰老,憸人無忌,善類淪胥,而宋業衰矣!《書》曰:『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豈不信然哉!


敖英:文潞公處大事以嚴,韓魏公處大事以膽,范文正公處大事曲盡人情,三公皆社稷臣也。


孫承恩:休休元臣,堂堂大耄。端雅靜重,鎮壓浮躁。危疑定策,社稷之功。天下異人,夷使改容。[47]


李廷機:良臣文彥博,賢宰歐陽修。公心同協政,奸黨絕交遊。


皆是溢美之詞吧?(現在我們還可以經常見到「儒家憲政」老是喜歡引用文彥博那句話「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其實後面還有半句「非與百姓治天下」)但是他偏偏說過一句類似於「莫須有」的話,迫害過一個有宋一朝僅次於岳飛的名將狄青。


狄青因為戰功官升至樞密使,要知道岳飛後來也只有做到樞密副使。這在重文輕武的宋朝,不免引來很多文官的不快,當時有輿論借口彗星,要把外放青州。文彥博當時是宰相,力主此議。據王大成的《野老紀聞》的記載:


狄青為樞密使,自恃有功,驕蹇不恭……時文潞公(彥博)當國,建言以兩鎮節度使出之。」青自陳:「無功而受兩鎮節旄,無罪而出典外藩。」仁宗亦然之。及文公以對,上遭此語,且言狄青忠臣。公日:「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但得軍情,所以有陳橋之變。」上默然。青未知,到中書,再以前語自文公,文公直視語之曰:無他,朝廷疑爾。」青庶怖,卻行數步。青在鎮,每月兩遣中使撫阿,青閣中使來,抑驚疑終日,不半車疾作而卒。皆文公之謀也。」


就是說,當朝宰相文彥博找了個借口,說狄青驕橫跋扈,所以要外放他,然後狄青跑去和宋仁宗說,我又沒什麼過失,把我外放,這說不過去吧。宋仁宗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然後就找文彥博來商量,宋仁宗說了一句:不管怎麼樣,狄青是忠臣,然後文彥博就懟了回去:太祖當年難道不是周世宗柴榮的忠臣嗎?但是形勢所迫,所以才接受了黃袍加身。祭出這樣「政治正確」的大旗,宋仁宗也沒有話說了。然後狄青跑去向文彥博要個說法,文彥博朝他望了一眼,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沒什麼原因,朝廷(我)不相信你。狄青出京之後,文彥博還經常派人來看他,其實就是監視,找茬,最終不到半年,狄青就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情緒下被嚇死了。

我開篇就說過,二元臉譜的理解往往會主導我們對於歷史人物的理解,我們會天然的同情他們所處的立場,比如說文彥博這種行為,後世理解起來,往往會從宋朝「祖宗之法」的角度,為他開脫。再者,也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如果我們用同樣的邏輯去理解秦檜,就會面對「情緒結構」(這個詞是我發明的,我覺得歷史敘事就是各種情感結構的合力作用,當然目前我並沒有想的很仔細,就不展開了)的困境,同樣一件事,同樣一段蠻不講理的對話,我們就不能以「祖宗之法」來為秦檜開脫,在這種「情緒結構」下,大部分人斷然拒絕這種合理的解釋。



雖然,我個人傾向於秦檜和韓世忠的對話是虛構的,但是我這裡要處理一個問題,所以先說說「莫須有」這個詞為什麼白話文要翻譯為「不需要」


過往對於這個詞的翻譯存在很多爭議,一般來說,有著幾種解釋,解釋一:或許有;解釋二:必須有;解釋三:難道沒有?


我們對照原話「飛子云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來套一下:


1.岳雲和張憲這封書信雖然存疑,但是事情或許有。


這句話里存在語境轉折明顯不連貫,底氣不足。


2.岳雲和張憲這封書信雖然存疑,但是事情肯定有。


這句話,雖然在語境轉折上可以成立,但是作為一件要昭告天下的案子,這樣說,就難以服眾了。但秦檜作為一個政治家,以他的政治智慧,說話肯定不會那麼幼稚。


3.岳雲和張憲這封書信雖然存疑,但是難道沒有其他謀逆的事情嗎。

這句話在語境上也成立,但是我們要注意具體語境,韓世忠隨即反詰了一句「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這個語境很關鍵,秦檜表達的意思如果是,雖然書信可能是假的,但是還有其他事情。那麼韓世忠順著這個回答的反應應該是反問,還有什麼事?而不是反詰,難道沒有其他事」這麼能讓天下人服氣?


以上三種解釋都存在語境不通順或者不符合實際的問題,所以我認為,這應該存在第四種解釋,就是「不需要什麼理由」


岳珂在編寫《鄂王金陀粹編》的時候是有意迴避宋高宗的態度的,這個我們很容易理解,因為怕觸犯皇權。但事實上,宋高宗的態度是堅決的,所以秦檜把岳飛做掉,是有恃無恐的,因此他在回答韓世忠的時候,是相當傲慢並且有底氣的,所以我們可以想見他的回答應該是:岳雲和張憲這封書信雖然存疑,但是並不需要什麼理由。然後韓世忠才會反問,不需要理由這怎麼能讓天下人服氣啊?


再此,我們還可以找一些宋人的文字進行一下訓詁比較。《寶真齋法書贊》「莫須與他明辯」之語,《曲淆舊聞》「莫須待介甫參告否」之語,《鐵圍山叢談》「莫須問他否」之語,《思陵錄》「莫須批出」之語,《後村大全集》「莫須有人」之語,又如《分類夷堅志》「莫須謝尚書否」之語。


這些用法都可以用「不需要」來解釋。



之所以不厭其煩的解釋一個我認為完全是編造的對話,其實是要想說明,秦檜這段對話其實是拷貝自文彥博那句:「無他,朝廷疑爾。


我當時讀到這句話,就覺得很驚訝,同是兩個權相,同是迫害兩個蓋代名將,而權相對此的回應的口氣和態度,居然是一模一樣。這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我當即就懷疑「莫須有」這三個字多半是從前者拷貝來的。後來一查,果然,「莫須有」並沒有可靠的出處,而是來自民間的說法。那麼歷史的真實完全可能是這樣的,就是文彥博說了「無他,朝廷疑爾」這句話,被人記載下來,一直有流傳,到了南宋時期,因為相同的處境,有人很容易去開展聯想,將前者的話做了一點改變,附會到秦檜身上去。這不是一種真實的記載,而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形象製作(這裡,完全不用考慮,秦檜說過這句話,以秦檜的精明,既然要辦岳飛,怎麼可能找不出借口呢,隨便找個誣告的證詞,就可以把韓世忠頂回去,完全沒必要說「不需要理由」,以落人口實。秦檜這樣一個幹練的宰相,連個借口都找不出來,這說出來,有人信?)


肯定有人會質疑我這樣的想法,過於自我補腦。嘿嘿,我還偏偏找到一點現實案例。袁騰飛在「百家講壇」上講《兩宋風雲》的時候,他就移花接木的補腦了一個場景,而這個場景正好是拿文彥博的段子嫁接到秦檜身上的。






哎喲喂,這裡的嫁接,不正是宋仁宗和文彥博這句話嗎:「(仁宗)且言狄青忠臣。公日: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事實上我核查了一下古籍庫,發現宋高宗和秦檜根本沒有類似的對話,也就是說,這句話唯一的出處是就是宋仁宗和文彥博。


我們這裡不用去計較袁騰飛的嫁接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不管哪一點,確實會存在一種歷史拷貝的問題。哪怕是今天歷史學的方法已經很嚴謹了,還是出現了這種狀況,這裡其實涉及到一種大眾心理無意識的形象製作和接受問題。



政治史的記載,通常是帶有很強的價值目的的,所以這類記載的信息多少存在這偏差,這不同於其他統計數據或者社會史的史料。所以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在面對政治史的史料時,必須以一種警察審問犯人的態度,對犯人的每一句話都保持一種高度的警惕,並且做出嚴厲的訊問。這裡重溫一下我精神導師說的那句話:你們千萬要注意,不要見了風就是雨,接到這些信息,你們本身也要做判斷,假使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你再幫他說一遍,將來在宣傳上出了偏差,你們也有責任的。


今天我在散步時,又想到一個問題,就是大部分人慣於接受的一個黑白二元對立形象,倒不一定是一個智力問題。我說過,大部分人並沒有興趣去理解歷史,通常而言,歷史對於人來說,不過就是一個故事,無所謂真假。但是對於歷史學家,那就不能以普通人的要求對待了。


之所以造成今天,秦檜被污名化,除了歷史和特定的政治背景之外。在今天一個相對寬鬆的學術氛圍之下,我們的歷史學家也負有不小的責任。我們的歷史學家,尤其是過去一個時期內的歷史學家,完全缺乏相應的學科自省能力(現在的歷史學家基本上不再有上一代人那種時代烙印了)。他們的歷史敘事,刻意強調黑白的二元對立,完全是迎合一種簡單的審美旨趣。


說他們是歷史學家吧,他們又不具備歷史學家所應該具備的歷史複雜情境的能力。說他們是美學家吧,他們又根本不具備相關的理論自覺意識。雖然他們日常和史料打交道,但是其作品充其量不過是按照一個美學理型,拿史料來完成一件美學作品,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個美學家的美學建築包工頭。真要說他們是歷史學家,那就等於說一個礦工是個地質學家。


今天,新一代的歷史學家在面對岳飛、秦檜、趙構這些歷史人物的時候,要敢於打破舊有的美學形象,挑戰這些史學礦工的話語霸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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