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高僧圓寂棺葬風俗之辨析
古代高僧圓寂棺葬風俗之辨析
這個話題是當年在某個論壇曾經劇烈爭論過的課題，起因肇鄙人的長篇佛教小說《方外記》中的一段關於布袋和尚圓寂後棺葬的描述：
眾僧聞之，亦不當回事，只當是普通的雲水僧而等閑視之。且說一日，布袋和尚見一期度化事畢，世緣已盡，便將示滅。只見他行至寺東廊下，端坐於一磐石上，對旁僧眾呵呵一笑，說偈道：
「彌勒真彌勒，分身千百億。
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
說罷安然坐化。大眾聞之面面相覷，皆大嗟訝，狐疑未信，隨即葬其於封山上。
未幾，有客自遠方來，手提兩隻僧鞋，直入寺中。寺僧見狀，忙問緣由。其人道：「在下剛才正自東陽道中而回，碰見一大腹便便的笑和尚，彼囑我云：『我乃岳林寺僧也，誤持雙履出來，勞煩施主持歸彼處。』於是我便依言持鞋而來了。」大眾聞之頓時一片騷動，疑雲驟起，於是開棺驗之，更是嘩然鬨動，但見棺內只得一杖一布袋，更無一物。大眾此時方確信果然是彌勒菩薩化身。但已當面錯過，悔之何及，只好依形塑像，四時供奉，如此而已。自此之後，此寺遂為彌勒菩薩道場，成為明州三大佛教聖地之一，聞名於世。此乃後話，表過不題，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其中引起了網友的質疑及嘲諷，認為僧人圓寂後只能是火化（佛教稱荼毗），如果說僧人死後也入棺安葬，那簡直是天方夜譚，是天大笑話，是極度無知，是濫竽充數。於是引發了一場激烈的論戰。下面的內容，是我的論據。為了行文方便，將文中對辯的形式作了修改。
在中國禪宗歷史上，有二位人物是家喻戶曉的，一是初祖達磨，二是六祖慧能。其中達磨大師有許多膾炙人口的典故，譬如九年面壁、一葦渡江及只履西歸等。這些典故，對於中國人來說，可以說是常識。我如今就跟大家回味一下這些常識，尤其是「只履西歸」之典。
達磨晚年，因名聲太大，累遭同僚妒忌，多次下毒加害。達磨祖師是有神通的，當然知曉這些勾當。所以奸黨每次皆不能得逞。最後一次，達磨祖師觀察到在東土的因緣已盡，待下去也沒啥意思，於是便遂了他們的願，喝了那毒藥，身死而葬於熊耳山。後來，出使西域的使者在歸途中竟然遇見達磨祖師光著腳，提著一隻鞋子翩翩往印度方向去，便上前問訊何處去。達磨祖師說回西天去。使者回朝稟告此事，滿朝皆驚，因為此時達磨祖師已死多時。官府於是開棺檢驗，發現棺材內只有一隻鞋子，別無餘物。
大家看到這裡，想應該都已明白了，我前面這段小說，就是以這個為藍本寫的。達磨棺葬傳記如次：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者。南天竺國香至王第三子也。姓剎帝利。本名菩提多羅。……（即南齊明帝建武二年乙亥歲。殊相遼邈耳）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葬熊耳山。起塔於定林寺。後三歲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於蔥嶺。見手攜只履翩翩獨逝。雲問。師何往。師曰。西天去。又謂雲曰。汝主已厭世。雲聞之茫然。別師東邁。暨復命。即明帝已登遐矣。而孝庄即位。雲具奏其事。帝令啟壙。唯空棺一隻。革履存焉。舉朝為之驚嘆。奉詔取遺履。於少林寺供養。
——《景德傳燈錄》
菩提達磨。南天竺婆羅門種。神慧疏朗聞皆曉悟。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徹數定學高之。梁武帝普通初至廣州。刺史表聞。武帝遣使詔迎至金陵。帝親問曰。朕即位以來造寺舍經。度僧不可勝數。有何功德。師曰。並無功德。帝曰。何以並無功德。師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雖有非實。帝曰。如何是真功德。師曰。凈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曰。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曰。不識。帝不省玄旨。師知機不契。十九日遂去梁。折蘆一枝渡江。二十三日北趨魏境。尋至雒邑。初止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而坐九年。遂逝焉。葬熊耳山。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於蔥嶺。見手攜只履翩翩獨逝。雲問何去。曰西天去。又謂雲曰。汝主已厭世。雲聞之茫然別師。東邁暨復命明帝已登遐矣。迨孝庄即位。雲具奏其事。帝令起壙。惟空棺一隻。革履存焉。
——《神僧傳》
如果說，達磨大師棺葬在中國佛教歷史上只是個獨無僅有的特例，那我的文章遭質疑，似乎也無可厚非，是不是這樣呢。讓我再探訪藏經閣，收集一些關於僧人棺葬的史料與大眾分享分享：
佛圖澄：
竺佛圖澄者。西域人也。本姓帛氏。少出家清真務學。誦經數百萬言。善解文義。……初虎殮澄以生時錫杖及缽內棺中。後冉閔篡位開棺。唯得缽杖不復見屍。或言澄死之月。有人見在流沙。虎疑不死。開棺不見屍。——《高僧傳》
竺佛調
竺佛調者。未詳氏族。或雲天竺人。事佛圖澄為師。住常山寺積年。業尚純樸。不表飾言。時咸以此高之。……調曰。死生命也。其可請乎。調乃還房端坐。以衣蒙頭奄然而卒。後數年調白衣弟子八人入西山伐木。忽見調在高岩上。衣服鮮明姿儀暢悅。皆驚喜作禮。和上尚在耶。調曰。吾常在耳。具問知舊可否。良久乃去。八人便舍事還家。向諸同法者說。眾無以驗之。共發冢開棺不復見屍。唯衣履在焉。——《高僧傳》
涉公：
涉公者。西域人也。虛靖服氣不食五穀。日能行五百里。言未然之事。驗若指掌。以苻堅建元十二年至長安。能以秘咒咒下神龍。每旱堅常請之咒龍。俄而龍下缽中。天輒大雨。堅及群臣親就缽中觀之。咸嘆其異。堅奉為國神。士庶皆投身接足。自是無復炎旱之憂。至十六年十二月無疾而化。堅哭之甚慟。卒後七日堅以其神異。試開棺視之。不見屍骸所在。唯有殮被存焉。至十七年。自正月不雨至於六月。堅減膳撤懸以迎和氣。至七月降雨。堅謂中書朱肜曰。涉公若在朕豈燋心於雲漢若是哉。此公其大聖乎。肜曰。斯術幽遠。實亦曠古之奇也。——《高僧傳》
杯度：
杯度者。不知姓名。常乘木杯度水。因而為目。初見在冀州。不修細行。神力卓越。世莫測其由來。嘗於北方寄宿一家。家有一金像。度竊而將去。家主覺而追之。見度徐行走馬逐而不及。至孟津河浮木杯於水。憑之度河。無假風棹。輕疾如飛。俄而度岸。……清旦忽雲。欲得一袈裟。中時令辦。李即經營至中未成。度雲暫出。至冥不反。合境聞有異香。疑之為怪。處處覓度。乃見在北岩下鋪敗袈裟於地卧之而死。頭前腳後皆生蓮華。華極鮮香。一夕而萎。邑人共殯葬之。後數日有人從北來雲。見度負蘆圌行向彭城。乃共開棺唯見靴履。——《高僧傳》
香闍梨
香闍梨者。莫測其來。止益州青城山寺。時俗每至三月三日。必往山游賞。多將酒肉酣樂。香屢勸之不斷。後因三月又如前集。香令人穿坑方丈許。忽曰。檀越等嘗自飲啖未曾與香。今日須一頓。諸人爭奉餚酒。隨得隨盡。若填巨壑。至晚曰。我大醉飽扶我就坑。不爾汗地。及至坑所張口大吐。雉肉自口出即能飛鳴。羊肉自口出即能馳起。酒肉亂出將欲滿坑。魚鮮鵝鴨游泳交錯。眾咸驚嗟。誓斷宰殺。自後酒肉永絕上山。此香之風德也。後因志公寄語遂化於寺。弟子營墓將殯。怪棺大輕。及開止見几杖而已。——《神僧傳》
釋法喜
釋法喜。南海人也。形容寢陋短弱迂疏。可年四十許。嶺表耆老咸言。兒童時見識之顏貌如今無異。蠻蜒間相傳雲。已三百歲矣。亦自言。舊識廬山慧遠法師。……俄而有疾。常所卧床自撤薦席。^8簀而欹寢。令人於下鋪炭甚熾。數日而終。半身焦爛。葬於香山寺側。後四年南海郡奏。喜見還在郡。敕遣開棺空無所有矣。
——《宋高僧傳》
釋大行
釋大行齊州人也。後入泰山。結草為衣采木而食。行法華三昧感普賢現身。行自嘆曰。命且無常必歸磨滅。未知來世何處受生。遂入藏內信手探經。乃獲西方聖教。遂專心思念阿彌陀佛三七日間。於半夜時忽睹琉璃地。心眼洞明見十方佛。猶如明鑒中像。後時詔行入內宮寢於御殿。敕賜號常精進菩薩。受開國公。乃示微疾右脅而終。葬後開棺見儀貌如生異香芬郁焉。——《宋高僧傳》
以上這些史料，是我直接在《大藏經》中節錄的，根據我提供的書名，在百度中應該也能搜索到。有興趣，或有懷疑的朋友，可以自己去考證一下。
言歸正傳，如今與大家多聊幾句僧人棺葬的歷史沿革。印度風俗富於靈性的追求，對物質世界相對來說，看得是很輕的，所以他們對於所謂的送終排場自然看得很輕，多為火葬，一把火了事。中土不同，是講究入土為安的，不但有棺，有地位的還要有槨，這是中印文化的差異。佛教傳入中國，這些文化的差異自然不是一拍即合的，它要經過長期的磨合，方能溶為一體。所以佛教在中國的初期、中期，棺葬的習俗是很普遍的，時至今日，別說是僧人，就是普通百姓，都行火葬了，自然就不存在所謂的僧人棺葬了。
我說這些不是想當然的，大家看看下面這段公案：
釋桂琛：
釋桂琛。俗姓李氏。常山人也。甫作童兒篤求遠俗。齋茹一餐調息終日。秉心唯確鄉黨所欽二親愛縛而莫辭。群從情纏而難脫。既冠繼踰城之武。求師得解虎之儔。乃事本府萬歲寺無相大師矣。……已俄示疾數日安坐告終。春秋六十有二。僧臘四十。遺戒勿遵俗禮而棺而墓。於是茶毗於城西院之東崗。——《宋高僧傳》
這是《宋高僧傳》收錄的一段傳記。這位桂琛和尚臨終時叮囑弟子不能按俗禮棺葬，也就是側面說明了一個現象：當然的出家人非常流行用俗禮棺葬，所以才有這個遺囑。假如是現代，當然不會有這種事了。關於這方面的文化磨合非常之多，譬如出家人開始並不是姓釋的，多是依原來的俗家姓。及至晉朝道安法師，見如此太雜亂，覺得既然出了家，便應該跟佛祖姓。所以自那以後，天下出家人皆以「釋」為姓了。至如其他，不再一一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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