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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日本人的戰後懺悔

——石黑一雄《浮世畫家》讀書隨筆

在完成處女作《遠山淡影》之後,石黑一雄曾說:「這本書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方面就是變為支線故事的那部分。」所謂的支線故事,就是該小說中緒方先生的生平故事,他的教育事業與日本軍國主義的膨脹踏在了同一個歷史鼓點,而在戰爭結束之後,退休的他頓時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正是對這一支線的進一步探索和思考,使石黑一雄動筆寫下了第二部小說《浮世畫家》,主人公小野先生是緒方先生的文學變身,從次要人物成為了主要人物,從被敘述者轉變為敘述者。

小說中的小野雖然只是一個畫家,並非直接參与侵略戰爭的軍人,但因其藝術觀與軍國主義的擴張戰略相一致,受到了當權政府的重用,並成為了藝術部委的高官。這段時期,也正是他人生事業的高峰期,在藝術圈內名噪一時。在小野身上,他的藝術選擇絕沒有半點趨炎附勢的意味,完全是出於內心的信仰,他相信自己應該從浮世繪的象牙塔走向荒敗田園的社會現實;相信日本要擺脫經濟蕭條必然要向領國索取資源;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秉持著高尚的愛國主義。總之,小野代表了日本對外侵略戰爭中具有自覺意識的當權派,他的人生價值與日本的侵略戰爭捆綁在了一起。而當長崎、廣島的兩顆原子彈將軍國主義的幻夢燒為焦土時,小野的人生價值也隨之坍圮盡成齏粉。

但對小野來說,他所要面對的遠不止「平生一場大夢」的虛幻感,更要面對「平生一場大錯」的負罪感。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其實,認錯不是個簡單的事。認小錯不容易,認大錯更不容易;對自我進行認錯不容易,對公眾進行認錯更不容易;在一定程度上,認錯就是否定自我。藝術家是一類對抽象的生命價值汲汲於求的生物,小野亦是如此。他曾一度認為,自己找到了可終身為之奮鬥的事業——為國為民的事業,但最終卻被「國」與「民」認為是「愚蠢的事業」並要為之道歉,其中的內心糾葛可想而知。而整部小說,就是小野打開這個心結的過程。

誠然,作為一個擔任文職的藝術家,他可以逃脫軍事法庭對「戰爭犯」的指責,遁身到圍觀的芸芸眾生中去。但是,司法的制裁可以逃脫,社會的指責卻難以迴避。並且,越是與這個社會接觸,就越要直面他們的指責。在這一點上,他的處境與同為戰爭宣傳推手的松田不同。彼時的松田無兒無女兼患重病,蟄居在家不與外界往來,即便他在小野面前否定自己在戰爭中所應承擔的罪責,並自列為微不足道的芸芸眾生之一,也不會受到任何現實輿論的壓力。而退休的小野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大女婿,一個大孫子,他還需要繼續與這個新生代的社會接觸,自然而然地還要觸及他這一代人的戰爭責任。並且,正由於他在戰爭時期的表現,使得小女兒遭遇了對方悔婚的尷尬。因而不像松田,小野是無處遁逃的,他必須直面自己的過去。可以說,小女兒的婚事的現實處境成為了迫使他進行戰爭反思的第一起點。

如前所言,認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真是得承認錯誤,人們也千方百計地試圖減小自己所應承擔的責任,在事件責任的核心處閃爍其詞。在這部以第一人稱敘述為主的日記體式小說中,其中的意識流手法極盡顛三倒四之能勢,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這自然不是純技術層面的炫技而已,所謂的顛三倒四,實際上是小野在回憶到責任或是錯誤關鍵處時,一種顧左右而言的金蟬脫殼之技。從心理學層面上說,這是無可厚非的自我保護機制,避免直視創口,而是頻頻斜過眼去,在其周圍摸索徘徊,最終拼湊出一個創口印象。

為了減輕內心所承受的罪責感,小野除了採用閃爍其詞的回憶模式,還構建了兩條傷害鏈並在其中進行選擇性站位以贏得自我同情。第一條傷害鏈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父親——小野——兒子——(孫子),第二條傷害鏈以藝術師承為紐帶:毛利君——小野——黑田——(恩池)。這兩條傷害鏈的前三個節點都是建構在父系的強權話語之下的,而作為第四節點的戰後新生代,則帶有自由獨立的色彩,自上而下的強權傷害已經停止,甚至能夠對上級進行質疑與批判。

作為國家和民族災難的製造者,在這個隱喻性的微觀結構中,小野理應檢討的是他對戰場赴死的兒子,以及被他以「反愛國」罪告發的徒弟黑田所負的罪責。但是,在回憶中,小野卻不大願意站在「小野——兒子」和「小野——黑田」這兩節傷害鏈上,而是站在了另兩節傷害鏈,即「父親——小野」和「毛利君——小野」。頓時,他從一個傷害者成為了受害者。他回憶起父親如何燒掉自己的畫,回憶起毛利君如何冷眼他背叛師門;但沒有正面回憶自己如何讓兒子上戰場赴死,又如何告發黑田並使其身陷囹圄。然而,我們不能就此認為小野試圖否定這個傷害鏈,抹去自己的罪責。他只是借著這個傷害鏈異質同構的特徵,間接地表達自己的罪責,分別以「父親」和「毛利君」替代了自己。同時,也藉此將責任意識泛化,分擔在文化傳統和藝術傳統的身上。

從小說整體而言,小野似乎最終承認了因自己盲目的信仰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苦難。但是,我對小野的認罪是不以為然的。我既無意批評他的曲線懺悔,也無意懷疑他有多少真誠。我所質疑的是他懺悔的邏輯起點,即他始終是以國家利益為標杆。他不認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為國家謀福利;他認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給國家造成了苦難。從前至後,他眼之所見心之所思的只有日本一國之利益,似乎侵略戰爭只是一個國內鬥爭。倘若歷史出現另一種可能,日本成為了二戰的戰勝國,那麼從國家利益的角度考慮,小野是永不懺悔的!可悲的民族主義!可悲的國家主義!究其根本,小野的懺悔無非是一國政治正確性陰陽怪氣的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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