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學林 玉米秸
玉米秸
曹學林
又到甘蔗上市的季節了，大街小巷擺滿了甘蔗攤，那一根根甘蔗紫中透黑，表面覆蓋著一層白霜，好像晨霧中挺立的墨竹。買上一根，啃去外皮，裡面是蜂蜜一樣晶瑩透黃的甘蔗肉，咬上一口，細細咀嚼，那清涼、甘甜的汁液順著喉嚨流入肚內，滋潤乾渴的心田，別提有多美了。
看到滿街的甘蔗，我就想起我的童年，想起家鄉那片玉米田。
我們這地方不產甘蔗，童年時候的我，從沒吃過甘蔗。但是，我們這裡出產玉米，那玉米秸跟甘蔗差不多，綠中泛白，根部呈現淺淺紅色，吃到嘴裡甜絲絲、涼津津。收穫季節，大人們掰下玉米頭子後，那成片的玉米田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了。我們成群結隊鑽入茂密的田地里，每人掰上幾根玉米秸，先坐在田埂上吃個夠，然後再掰上一捆，扛在肩上，學著電影上在青紗帳里打鬼子的游擊隊的樣子，排著隊伍，走出田地，唱著剛剛學來的半會不會、顛顛倒倒的歌兒：
河東河西高粱熟了，
青紗帳里抗日英雄真不少，
萬山叢中游擊健兒逞英豪。
端起了土槍洋炮，
扛起了大刀長矛。
……
那時，農村的孩子日子過得很苦，一星期難有一頓飽飯，一個月難有一頓肉，填進肚皮的儘是蘿蔔飯、山芋粥，小小年紀便已飽嘗了生活的艱辛。唯有青枝綠葉的玉米秸，帶給了我們童年的歡樂，唯有蔥綠茂密的玉米田孕育了我們童年多彩的夢。
在我家門口靠河邊有一小塊自留地，每年爸爸媽媽都要種上玉米苗，收穫幾十斤玉米，磨成麵粉，聊補口糧之缺。一年夏天，爸爸媽媽到田裡幹活去了，同村的幾個孩子來我家玩。他們想吃玉米秸，我一點沒猶豫，去河邊掰了幾根。正是玉米將熟未熟的季節，每根玉米秸上都有幾個大玉米頭子。怎麼辦呢?為了「銷贓滅跡」，我將玉米頭子扔進河裡，放心大膽地和夥伴們啃起了玉米秸。我們咀嚼著童年的友情，吮吸著孩提的歡樂，那甜甜的汁液從嘴角流出來，從心裡流出來……
幾天以後，罱泥人在我家河邊罱到了十幾個大玉米頭子。爸爸媽媽知道後，罵我「討飯貨」，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晚上，媽媽到罱泥人家裡去要玉米頭子，罱泥人不給，說是拾的河裡的，憑什麼給你，已經吃掉了。媽媽氣得跟人家吵了一架，回到家哭了一夜——那十幾個玉米頭子可夠一家人飽飽地吃上一頓啊!
童年的玉米秸，既有香甜的汁液，也有苦澀的淚水。
今年暑假，我和女兒從城裡回到鄉下老家。踏上家鄉的土地，我放眼四望，撲入眼帘的是綠浪翻滾的稻田，再也看不到那成片的玉米田，再也尋不見那整齊的綠色方陣，兒時的夢只能永遠珍藏在記憶之中了。
然而，令我驚奇的是，在我家門口靠河邊那塊地上，仍然生長著幾十株玉米，秸壯葉翠，亭亭玉立，沉甸甸的玉米頭子插滿枝幹。父親告訴我，家鄉「旱改水」，已經好幾年不種玉米了，這幾株玉米是種給你們吃的，物稀為貴呢。
我感謝父親!在我心中，這幾株玉米不僅是物稀為貴，它的一枝一葉凝結著我童年的歡樂和眼淚。我牽著女兒徜徉在玉米地里，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我折下一段玉米秸，遞給女兒。我告訴女兒，這玉米秸，是爸爸小時候最愛吃的，賽過甘蔗呢。女兒很高興，接過玉米秸，咬了一口，嚼了嚼，隨即吐出。「爸爸騙人，一點兒不甜，哪有甘蔗好吃!」我彎腰撿起被女兒拋到地上的玉米秸，咬一口嘴裡，細細咀嚼，清涼如舊，甘甜依然。女兒未曾經歷過那個時代，如何能夠品嘗得出其中的苦辣酸甜?
啊，我的玉米秸，我的童年!
（發表於1997年10月4日《中國文化報》文學副刊）
（圖片來自網路）
（收入曹學林散文集《走不出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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